听起来有些欠修理的意思。幽兰看了他一眼,但恨自己不争气的,嘴角又露出好看的笑意来。
20.魅影
若说风致好些的地方,王城四周唯有东郊,随便开地掘墓是不行的,但若只是骨灰,大概没人会管。任风歌思量着,回到山栖堂将寿盒交代给了夏苓,没顾得上回希声居,转身又要出去。
他陪幽兰说了好些话,有的没的,说得两人围着火炉几乎都要睡着了。隔间再过去是只有灶台的厨房,里面有打包的烤鸭和清酒。幽兰若喝多了些,就变得懒懒的不爱说话。但毕竟不能喝醉,幽兰说,晚上还有要紧事。
“不能说的事么?”
幽兰点头,抱着靠枕蜷在椅中,看似一闭眼就要睡着了。然而他的脑袋却是清醒的,那双朦胧欲睡的眼睛,也把任风歌的表情看得真切。
“你要是管得太多,我可是会杀了你的。”
任风歌伸手去碰他头上的发簪,把那散下来的发髻抿了上去。
江暮天说过,幽兰曾去王府,一逗留就是大半天。任风歌想,他并不愿怀疑幽兰,若是别的事,他根本不会去管。
炉火仍然旺盛,屋檐内挂着红辣椒,一开窗,冬日斜阳就将那影子映到屋内,正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光景,只是可惜就要日暮了。
“师父,你不去看看大师兄么?”夏苓跟在任风歌身后,小小声地问。
都十五六岁了,情态还是个小女孩子,仿佛因为任风歌喜欢她这个模样,也就真的慢慢长大。
“没什么好看的,到他醒了的时候,自然会起来。”任风歌向夏苓笑了笑,摆手让她留步于门内。
瑞王府前后的钥匙,任风歌并没有。他与王爷交情虽笃,一直以来却谨守着彼此的身份,从未做出过什么逾越的事。
只是想看一眼,如果没有人进去,如果只是闪念间的错疑,也就罢了。但偏偏有人,还不止一个。
上灯时分,幽兰系着绛红披风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棹灯昏暗的光晕中。王府的偏门与山栖堂枫停别馆的山墙就隔着那条巷子,任风歌在二层,略开了支摘窗,清楚地看见他开了铜锁,推开王府建得极为高大的门,闪身进去。
本不愿怀疑的,这样说来,幽兰与瑞王爷之间或许不仅仅是利益交换这么简单。他思忖是不是跟去看看,又一个人影在巷口出现。
看身形是个女子,却不是寒烟,也不是罗衣,依稀见是一身火红的衣裙,脚步迅捷几与寒烟不相上下,一眼还在巷口,下一眼就在门边了。
那女子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也消失在荒凉破落的王府内。
任风歌放下支摘窗,就从枫停别馆边上采买进出用的小门离开了山栖堂。
数月荒芜,残叶满地,重重屋宇庭院寂无人影。
秋时一场大风,将几处花圃吹得东倒西歪,杂草漫生,还没长大的梨树横亘在道路中间,叫人不得不绕着走。灰土之色像瘟疫覆满了红墙绿瓦,只是几个月,遍地还都是丢下的往昔回忆,突然间竟如此满目疮痍。
任风歌发怔了一会儿,强自收束心神,仔细地扫视着庭院。幽兰和那红衣女子都不见人影,王府几十间屋子,除了风中枯叶的微动声,几无一丝声响。
当初下令搜查时,这里所有可能有价值的东西都被抄走了,那金的银的绸缎的衣裳,抄完了只说例行搜查,还若无其事办了棺中无人的大葬。一切油水榨干之后,想必不会有人为了钱财再来此地。
任风歌按着记忆中的方向找到了王爷被封的寝房处,亲眼看到,仍觉得不忍,但想起当初要寻太息公子也是王爷自己的主意,妄念是真,继而因果相循,其实谁也怨不得。
转身间,红影掠过,一股劲风直扑面门,随即“叮”的一声兵器相撞,身前一丈红衣女子顿住身形,身后一只纤细微凉的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掐得并不用劲,可任风歌却透不过气来,伸手去摸,摸到那人指间一块小小的薄茧。是幽兰。
那红衣女子眉目有一股隐约的威仪,却可以看得出很年轻:“太息公子,别来无恙。”
任风歌感到掐着自己的那只手顿了一顿,幽兰道:“我不认识你,也不是太息公子。”
红衣女子道:“王爷死的那一晚,渡念定魂的难道不是你?神息山一去二十余年,有个人你该见一见了。”
幽兰慢慢放开任风歌,只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你是谁?”
红衣女子笑道:“阳春三月,洞石之天恭候。话听多了的人,留不得。”
她兵器是长鞭,上面亮光细碎的全是倒刺,鞭影袭向任风歌,被幽兰以匕首看准落点铿然一声挡去,左右腾挪,任风歌并未移动,却始终毫发无伤。
幽兰道:“你要邀我,却要先杀了我的朋友么?”
那女子笑道:“杀了他,你也得去。不过么……”她发出一阵动听的笑声,没有说下去,身影晃了晃,在小道上消失了。
“为什么跟着我?”
红衣女子方走,幽兰又狠狠掐住了任风歌的脖子,眼中尽是恼怒,与方才的相护简直不像是一个人,“我说过,这是不能让你知道的事。”
任风歌道:“王爷的事我必须得知道,何况那个女子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我看见她跟在你后面。”
幽兰怒道:“你不跟踪我,怎么知道她跟在我后面?”
任风歌道:“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来这里要做什么?你为什么会有王府的钥匙?”他抓住幽兰的手,抓不动。
幽兰望着他:“你想知道么?想知道事情,都要付出代价,像上次一样。”他冷冷而笑,“把衣裳脱了,我告诉你。”说着,松开了手去。
“……你想看么?”任风歌道,“我没有什么不能给人看的。”可上次是夏天,这次是冬天,情形还真是不一样的。
幽兰没有说话,眉目渐渐低敛。任风歌坦然地拉住披风中腰的衣扣,还没扯开,幽兰突然按住他的手。
幽兰道:“不用了!”声音险些没压住。
一时静默中,唯有夜风低吟。
“……换一个选择。我告诉你,从此咱们再不来往,或者我不说,到来年春天为止。你选一个。”
任风歌反而笑了:“岂有这样的选择,你以为这是儿戏么?”
任风歌道:“这里是王府,你身份特殊,频繁出入会出事的。暮天就是因为见你进了王府,怕你有什么企图,才会有前日那件事。”
任风歌放弃了,略缓下语调:“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吧,我知道你此身漂泊,也是命中无奈。”
幽兰往站的台阶下踱了两步,任风歌没瞧见他眼中泫然的一瞬。
幽兰终于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怕有人放在心上才不说。这种事,希望渺茫,多半也不会成功。”
幽兰说,这世上少人有通幽冥之能,即使有这样的力量,也不知如何运用。息无常阁中的姬氏氏族,最早传承自轩辕氏其中一支,在祖先遗留下来的能力中,有往来幽冥之能,只是很少使用而已。王爷虽死,有定魂棺的指引,魂魄有两个可能的去处,一是前往阴间堕入冥河,二是依定魂棺之引前往神息山,息无常阁。不论去了哪里,只要离开此间,阴阳两界便再无相询的可能。
幽兰说,想试一试能不能感知亡灵的存在,问问他究竟是想交代什么。
任风歌听他缓缓说着,惊奇之外,疑问渐熄,心渐柔软。
这确是一个,意外又意外的答案。
“是为了这个,你几次潜入王府?”
幽兰不想看他,瞧了一眼被砖石封住的寝房:“要拿到王府的钥匙不难,内府修建这里时留有备用的钥匙和模具。就算没有,费点功夫也能进来。我已经来过两次,今晚是最后一次,若再无消息,他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任风歌道:“你晚上就一个人在这里过夜么?”
幽兰略偏过头:“我说过了,今天是最后一次。”
“可是这里很冷。”
“不会冻死。”幽兰下了一片狼藉的小道,自往寝房边的书斋走去。
21.冥问
夜间的王府凄凉比傍晚更甚,寒风吹过门窗发出吱呀声响。
任风歌提着月灯找回书斋时,带了一壶酒和一包腌制的牛肉。王府偏门虽与山栖堂枫停别馆只隔条巷子,带多了东西要是被人瞧见,问起来总是不好回答。
幽兰先前来时已清理出了一张榆木卧榻,那是原先王爷看书困乏了小憩之处。那些枕头和坐垫都积着厚厚的灰,不能用了,就掀开直接坐在竹席子上。
幽兰道:“你走吧,不要在这里打扰我。”
任风歌把酒食放在他身边,果然走了。幽兰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睁眼看看,见他就走到了门口,靠在门边望着月色。
幽兰心里烦闷着,走到他身边:“你回去吧。”
任风歌略笑:“瞧我不顺眼么?那我再走远一些。可惜我的琴被王爷劈坏了,现在也没有哪床特别顺手,不然抱来与你弹一曲。”
幽兰有些意外:“你一直带着的那床琴?”
任风歌点头:“寒烟没跟你说么?”
幽兰看看他,道:“寒烟不会什么事都跟我说的。那,你是不是要重新做一床琴?”
“怎么,莫非你会做?”任风歌在披风中抱起臂来,对他微笑。
幽兰道:“不会,不过我知道哪里有最好的木材。你现在若是回山栖堂睡觉,明天我就告诉你。”
任风歌仍是笑笑,夜风实在是冷,还是退到了屋内:“琴再好也比不上人。”
幽兰烦得无话可说,帮他把门关上。任风歌这人,平素到哪都给人尊敬着,称一声“先生”,还有三百弟子遵从其命,平素也桀骜不驯、油盐不进的,今天居然能赖在这窃贼都不来的地方不走。彼此之间,未曾挑破那层朦胧之意,这种时刻,不免进退两难。
幽兰搬近了月灯,解下自己的披风,系在任风歌的肩上,道:“你这样的年纪,再这么不知死活,等老了就知道厉害了。”
任风歌见到他里面穿的不过是夹的衣裳,靠得近了,香泽微闻,还是那熟悉的味道:“也不知是怎么了,总觉得好久没挨过冻,有点想念这滋味了。”
任风歌跟他并肩坐着,道:“很久之前,我家里穷得烧不起炭,每到冬天手脚总是冻裂。那时候我还没有琴,只能每天去琴堂练。但我的父母总是希望我能考取功名,做个大官。”
“你没有做?”
“嗯。”任风歌道,“走了这条路,我得意过,也落魄过,只是遗憾稍有起色时,父母被奸人所害,没能让他们颐养天年,过安逸一些的日子。”
幽兰想去靠着卧榻的镂空木雕挡板,但没有靠垫总是靠不妥当,就略依着任风歌的肩膀:“那你的妻子呢?”
任风歌道:“她也去世了。是十多年前了,她得了病,病到后来神智不清,去世的时候也是糊里糊涂的。”
幽兰道:“你身上的那个疤,就是她糊涂的时候伤的么?”
任风歌略笑,侧过头,嘴唇几乎与他的鼻尖碰在一处:“这么聪明,我不说你也猜到了。”
幽兰也微微地笑了,把手伸进他的披风里,道:“你知道么,我第一次梦见你的时候,就是跟现在差不多的情形。看不清,但总觉得很冷。”
任风歌握住他的手,才发现也是冰凉的:“你还是会冷吧。”要解披风时,被幽兰拉住,只让他张开手臂,将自己圈在怀里。
幽兰道:“你想靠近我,不怕沾染噩运么?”
任风歌一笑:“你哪里有这么可怕?”
幽兰不语,少顷,又道:“明年春天,我去洞石之天给你找一段好木材。如果我没回来,就托那里的人帮我送来。”
“你为什么不回来?”
幽兰摸到他的腰间,摸到了那个木雕挂坠:“只是也许……洞石之天在蜀中的一片山谷里,气候特别,有这中原最好的木材。”
幽兰道:“我们家的罗衣,随便嗅一嗅就能知道整座山里最合适取作木材的树在哪里。你上次帮她脱身,她定也乐意为你出山。”
“唔,这么好的地方,我倒从来不知道。”
幽兰微扬眉:“这是我们家买断了的,不用瞎想。”
任风歌略笑。
“幽兰。”这声低唤,浮烟般氤氲着,将那低声的笑谈都隔阻了。
“嗯?”
任风歌捧起他的脸颊,轻轻吻了一下。
幽兰在月灯渐弱的微光中也回吻过去,轻柔又缠绵的,手指触碰在彼此的颈间、脸颊,又摸索着彼此的肩背。
后半夜,幽兰趺坐塌上闭目冥思,任风歌不时起来活动,喝口酒暖和身体,到后来困倦了,幽兰就放下腿来,让他枕着自己的膝睡一会儿。不知怎么的,明明只想闭闭眼,幽兰抚着他的额头,轻轻一用力,他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偶尔有乌鸦振翅飞过的声音,足以把人惊醒。黎明之前的时刻真是极为寒冷的,最后一次冻醒过来时,任风歌发现幽兰身子软倒在卧榻的挡板上,似乎晕过去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倒下的,任风歌心中惊跳了一下,唤他几声不闻回答,用烈酒擦了他的手心,背着就去了山栖堂。
再过一刻即将天亮,出得王府偏门,任风歌往幽兰怀中摸到钥匙,将铜锁锁上。这时幽兰回复了些神智,但还是极为虚弱的样子。任风歌顾不得他愿不愿意,且走小门带回了家。
那小门半夜都给锁上了,应门的是个起得特别早的弟子,得了吩咐便去医馆请大夫。
希声居前没有人,江暮天还不在,任风歌把幽兰带回自己的卧房,让他平躺下来,放下半幅帐子,替他脱去了衣裳鞋袜,拉过床被来裹住。
幽兰微微睁眼,目光有些迷乱。第一缕晨曦已经洒落在窗棂上,厨房送来煮开的水,绞了布巾擦过脸颊和手脚,整个人仍是苍白如纸。大夫上门来看了看,言道是着了寒邪,着即开方取药,送去厨下熬煮。
任风歌送走大夫,拉上槅门,回到幽兰床边:“我昨天要是回来了,你可真是冻死在那里都没人知道。”
幽兰嘴角微动:“我不是身子着凉……每次渡念或通冥,都会损伤元神。昨夜见到了不好的事,一下子没支撑住。”
幽兰侧过身,伸出食指揉着蹙起的眉峰:“王爷已经不在这里了,但我看到了一个人……他二十多年前离开息无常阁,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见过他的画像,不知道为什么,画像里的人变成了很可怕的样子。”
“就是昨天那个女子说的,要见你的人?”
幽兰拥住被子,把脸半埋进去,颓然道:“也许。我的力量有限,不能再预知更多,只能先去见一见他。但王爷的事情,真的只能到此为止,没有别的办法了。”
任风歌握住他的手腕,把他从床被里挖出来,认真地道:“不要再想这事了,如果要你这样,我宁可不知道王爷想交代什么。”
幽兰瞧着他,抓住被子不肯放,慢慢地笑了笑:“这是你的被子么?”
任风歌一怔:“……是啊。这里是山栖堂。”
幽兰道:“会有人咬我的。我要回去。”
“不会。他在反省呢。”
幽兰道:“那我能睡在这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