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风歌摸摸他的头发,手指伸进发间揉了一下:“只管睡,我去给你找点吃的,现在是早膳时候,该有不少好吃的。”
幽兰慢慢笑着,点头,目送着他出去,笑容渐淡。像一朵白花忽而枯萎下来。
昨日的红衣女子,全无头绪之中,任风歌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但所谓遗忘的事,就是不到该想起来的时候,完全想不起来。
还是清晨,山栖堂中的弟子陆陆续续都起身了,希声居附近有梅树闲亭和一溪流水,听不到嘈杂的声音,一片清气几点红梅,自成一脉秀色。
幽兰真的是累了,气色也不好,端了清粥小菜再回去时,已经熟睡过去。任风歌把好吃的就放在桌上,热水注了青花瓷的温盘来暖着,自己去外间稍事梳沐,这才出了希声居,看见江暮天站在门外。
冷落了几日,江暮天面容十分憔悴,原本是鲜艳的年轻人,现在倒显得单薄了许多。
任风歌打量他,略笑:“怎么了,跟师父打照面,不会说话了?”
江暮天跪下叩首,叩了三下,都是响头。
江暮天道:“师父,刘大人说有个机会可以让我到司乐坊去做乐正。山栖堂从不涉足官场,我在这里修业已满,这便要辞去了。”
22.泯恩
江暮天用第一次参加演礼以来所有的积蓄,托人辗转从内府取了一副琴穗,据说是从前朝老琴上取下的,那琴因为声音古拙不为人爱,久已冷落。
他是说走便要走了,走马上任没有这么快,但这几日来在山栖堂中被人指指点点,一人一个侧目的,早已如坐针毡。
这是任风歌第一个出师的弟子,未料竟是这样的光景。早课上说这件事时,年长些的弟子各有表情。贫苦人家来的,动了心思的样子任风歌再熟悉不过。
尘世中的清静之地,时常有这种表情。但人各有志,动了心思的就非要往俗尘中打滚一把才能明白那滋味,决意分道扬镳的,更是不乏其人。
任风歌不需要什么报答,也不在乎琴穗有多么珍贵,他知道江暮天还没有从红霞的那件事中吸取教训,甚至还不觉得自己错了。害怕失去一切,害怕受到冷落,有许多的歧途都是从这样的感受中开始。
可他无法阻止,也不该再阻止。
在一些弟子的注视中,江暮天收拾了所有的东西,离开了山栖堂。他在这里,摆过威势服过软,为了这个地方的安宁也付出过一切的努力。这样的离开,没有人是感到高兴的。
辞去不过是早晨,彻底离开是傍晚。因为红霞的事,一些弟子原本不敢靠近江暮天的,这时也不禁来道别。寒暄低语一阵,至闭馆时方才散去。
任风歌只说,师徒一场,盼你好自为之。
江暮天神情低落着,临别时,又在正厅匾额下面,向他磕了一个响头。
那匾额上,题写着“山栖桃源”四个字,风骨俊朗的,与中庭的流水榭相合,而成桃花流水。
俗世中的桃源不可能永远平静无波,这,任风歌已经明白了。
得力的帮手走后,他不得不暂时自己安排起一些事务。快要过年,采买年货、物资进出、馆舍修葺、别馆藏琴养护,还有与一些必要人士的关系维护等等,想要再选出一人来统揽,又想起其余几个年资已深的弟子也快到了出师的时候,意兴阑珊之下,暂时懒得去提。
夏苓和一个要好的小姐妹曾经来偷偷地告诉师父,有几个弟子在大师兄走后,对馆内的各项事务特别上心,师父交代的不说,不交代的也常问常管,看起来怪别扭的。
任风歌看着夏苓,微微地笑:“让他们管吧,有这个心,也省我一些力气。”
夏苓也是个女孩子,终究无法长久留在这里的吧。及至这众多伶俐可爱的女弟子,雄心勃勃的男弟子们,竟都好像立时三刻就要离开他了一样。
每念及此不由伤心,流露出郁郁寡欢的神色。
幽兰那日伤了元气,五六日始复原如初。虽然另开了厢房,但以幽兰身体未愈之故,两人还是在希声居同床共枕,搭着手说些话,平静相依着入眠。旧时如交情深厚者,也常有“抵足而眠、扪虱夜谈”之趣,故有弟子见两人同进出,只觉得稀奇而已。
夏天时江暮天曾为了幽兰与任风歌争执一场,但幽兰那时不太在众人面前出现,逗留时日又短,认得他的人并不多。
难免也有认得的,只知道幽兰是那时患了重病被山栖堂收留过的可怜年轻人,见他两人而今如此投缘,不由啧啧称奇。
这日任风歌往宫中应付了两位皇女的及笄之礼,于帘幕后的琴席主位,弹奏了祈祝之曲。他看见了江暮天,短短时日,那人已经换上了宫廷乐师的官服,只是竟不敢看自己的师父一眼。退宫时成均馆的几名琴师有意上来攀交,拖延了一刻,至申时方才离去。
明日朝上开始大休沐,山栖堂也要提前聚集弟子年末终会,其后各人回家探亲过年,直到开春时才重新开馆。
每年最寂寥也是最清静的时刻莫过于此,任风歌下了宫中辇车,在街市上随意转了转,买了些白肉胡饼,想起幽兰开春也要离开王城,去办他自己的事,心里无端寂寞得难受起来。
正往山栖堂走时,见街边一个挺面善的师傅蹲坐着,摊子上卖着一个面人。就一个。快过年的时候摊贩已经少了很多,这么个摊子还颇引人注意的。
师傅说,这个面人一两银子,但你买了要去一个地方。
任风歌问,什么地方?
那师傅说,不知道,那个人没交代,你给钱吧。
任风歌摸了摸衣袋,进宫时他总会多带些银钱,刚才进出宫廷依例打赏侍候人,还剩下不少,于是付了钱。
那捏面人的师傅又噔噔跑进对面的酒馆,还以为是歇业打烊了的,原来厚毡子掀开里面还有人客。
这时系了件月白色的大氅,衬得一张妆容淡淡的脸分外明艳。
那人笑道:“客官这是打哪来的?”
任风歌道:“从宫中来。”
“又是往哪去呢?”
“回家去。”
“回去做什么?”
任风歌提起包着胡饼的纸包:“去喂一只馋嘴的花猫。”
那人道:“那你答应了这个面人要去他那里,现在想反悔么?”
任风歌实在绷不住笑了,伸手捏他的脸:“好了,我一时半刻就回家了,你还要这样到街上来找我?”
幽兰抿嘴微微笑:“那可不是我的家,我不会一直都住在你这里。”
这样愉快的时候,任风歌还真的不想提这件事:“你就住在我这里,想住多久都没关系。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幽兰便拉住他的手,两人慢慢地沿着长街向前走。十指相扣,彼此都是温暖的,几乎融在一起。
幽兰道:“我不是要搬走,但我真正的家也不在这。”
任风歌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指:“你想家了?神息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总是听你提起。”
幽兰犹疑了片刻,笑道:“今天不跟你说这个,走。”
去的是东郊外的野梅寒舍,其实是一家野梅花围绕中的客栈,再过去五十里地便是万里长城,婉转接着苍凉,成了骚人墨客、风雅人士,以及附庸风雅人士喜欢的地方。
任风歌道:“采囤之事还不知他们办得如何,你倒带我出来玩。”
幽兰不以为意:“你的那些没娘要的孩子整天呆在山栖堂,无聊得吃雪玩泥巴,做师父的倒只管着自己丢了大徒弟,闷闷不乐。”
任风歌一吓:“你把他们也带来了?”
这些孩子不是无家可归,就是有家也归不得,平时都是年长些的女弟子负责哄着,像劝架、教道理、扭转三观之类的事,任风歌实在头疼,都会教给雇来教书的先生。
眼下年迈的先生告病,原本是江暮天安排弟子代教着,现在耽误了几天,就被幽兰捡来了。五六个孩子和两个大人,三间客房正好,推开门去,便是夕阳下的一树树梅花,这几日未曾再下雪,薄薄的积雪中,就有了孩子嬉戏的身影。
幽兰说,这些孩子真可怜,舅舅不疼姥姥不爱,连师父也不管。
任风歌看着他给小女孩子梳头,麻花的小辫子一根一根,眼见就要梳成个奇葩的样子,不由得扶额:“我没有孩子,也不爱管孩子,暮天他们几个长成之前,山栖堂的规矩是十岁以下不入门。”
幽兰抱着小女孩子,对她道:“你瞧,老师嫌弃你,跟我回家吧。”
小女孩惊恐地看了看任风歌,不知所措。
任风歌只好把她拉过来,安抚了两句,放出门玩去了。又叮嘱,不能跑得太远,半个时辰之内要回来吃饭。
任风歌道:“你要是想带,就带他们玩几天,不过可别教坏了。”
幽兰在他身后,把头搁在他的肩上,轻声道:“我是坏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收小孩子,像我这样年纪的人收不收?”
任风歌闻到他近身来的香气,略笑:“不收坏人,再说,师徒之间可是要以礼相待一辈子的,当初我若收了你,现在这样就算是不敬了。”
幽兰抱着他的肩膀,手掐在他的脖子上:“年纪一大把,规矩也一大把。把衣服脱了。半个时辰也够了。”
最终还是拖到了晚上,小孩子是说不定的,说好半个时辰回来,也可能调个头摔一跤,就哭着回来找老师。野梅寒舍自谦用了“寒”字,招待可是丝毫不寒酸的,椒泥涂墙、锦绣壁挂,夜间客栈厅堂中,还雇来有名的艺妓歌女,博取前来赏梅的客人一笑。待那围着一桌的孩子吃完了饭,在厅堂中看完了稀奇,又争完了床铺位置之后,幽兰姗姗而回,任风歌已经睡着了。
他搭着外衣,靠在床架子上,一卷书落在手边。幽兰自去沐浴,三炷香的功夫方回,那人还是睡着,一动没动过,睡相一贯是端正的。幽兰斟了一杯酒,慢慢抿着,带着余下的半杯过去,瞧了任风歌一会儿。
虽然日子清静,但到底坎坷过许久,这人今年也就三十七岁,眼角已经有细细的纹路。温润含蓄的言谈鲜少感受到火热的激情,甚至初相识时,还觉得挺没趣的。时日既久,这含而不露的种种好,方始叫他割舍不下。
难道这一生就无法拥有深切喜欢着的人和事么。不相信。
幽兰褪去了自己的衣裳,跨在他身上,含着一口酒去亲吻他,吻开了牙关,把那酒灌了下去。任风歌蓦然醒过来,眼前见到的是一丝(和谐)不挂的身体,年轻而美艳,像朝阳下洁净的冬雪。
任风歌道:“你……回来了。”
幽兰于是按住他的嘴,把他扑在床被上,隔着衣衫,慢慢撩拨着:“咱们有一整夜,你说怎么玩好?”
23.鱼水
曼声低问,宛如莺语,水晶般的眼眸渐被潮气覆盖。幽兰想,原来一本正经的人放纵起来,也是这样放纵,不知满足似的,反反复复,激烈得颠倒天地,简直像初尝禁果的毛头少年。
他从没见过任风歌这个样子,皱着眉,长发散乱地垂在肩头,猛烈撞击着,宽阔的胸膛因为兴奋而隐隐透出淡红色。彼此的力量在纠缠间迸发释放,抓住的手腕、绷紧的肌肉都不容抗拒地叩紧对方。和柔软的女人绝然不同的,搏斗般的快感。
酒劲渐渐上来,血脉咚咚地直撞上脑,非常……美丽。
小雪又落,剪好的窗花贴在窗纸上,是琴与焚香的图景。五六个不回家的琴童在中庭游戏着,用不知何处找来的凿子去敲一溪云里冻结的水。
谁说不会更冷,果然又更冷了呢,连梅树枝都沉沉往下坠着,好像要压断了。
任风歌醒来时,幽兰还趴在枕头上睡着。这睡相……任风歌扶着他的身子,让他侧过来睡,那人眼皮微动了几下,像要醒来。
许多次,从野梅寒舍的那夜开始,他们常在夜半厮磨彼此,切身亲近,如鱼得水。幽兰偎在他身边,精疲力竭之后说起一些事,说起息无常阁。仿佛在偷用回忆里的时间,更多地与他相守在一处。
幽兰说,太息公子不仅仅是一个身份,更多的是天经地义的责任。姬氏的子嗣,不论男女都必须学很多东西,通过重重考验,严苛的文武之训,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秘术和手艺。被选中的孩子能够长久拥有那种力量,没有选中的,则在日后的安宁度日中渐渐变得平凡。
姬氏的始祖轩辕氏起源于洪荒时代,太过久远的历史,都记载在息无常阁的族谱之中,年幼的子嗣不经允许,不可以擅自查看。成为太息公子之后,幽兰也只是能在每年固定的几天里,翻开族谱查阅一些想要的讯息。
那是一件不能说的事,任风歌偶尔问起,就算是他们这样好了,幽兰都会说:“这与你无关。”
幽兰说,如果事情都顺利,也许他的后半生可以有一些清闲的时间,可以做些真正想做的事。
任风歌问他,喜欢做什么?
幽兰犹豫了一会儿,不好意思说。
任风歌笑了,全身长什么样都知道了,还要不好意思么?
幽兰“哼”了一声。
但肩负着的那件事,永远不会结束,需要的堕落亡灵,永远也不够。
炭盆已经熄了,屋子里有些冷。幽兰也醒来了,用手臂环住任风歌的身体。他想起了今天已经是除夕前夜,除夕时,任风歌要进宫去为皇上的大宴弹琴助兴,其后直至正月十五可以自由行动。元宵之后,弟子们会陆续回来,所有的内外事务同时复苏。
寂静的庭院里隐隐传来孩子的笑声,两人都没有起身,幽兰把任风歌枕上的一缕头发拨到胸前,理理顺,又望着这人的眉眼。这样子,这眼角的细微纹路,像是越看越喜欢了。人若喜欢起来,连纹路也是好看的,真是魔障。
幽兰微微自笑,终于先起了身,去了屋外,任风歌出来时,发现他在和几个孩子做着游戏。
地上用炭块画出的格子,石头剪刀布,赢了的跳一步。幽兰总是赢,后来故意地输了,几个孩子开心地笑作一团。
幽兰穿着海棠红的衫子,有些女气的颜色,在他身上却格外协调柔和。
其实任风歌知道,幽兰曾经去枫停别馆看过挂满馆舍内壁的古琴。他知道幽兰喜欢听琴,但为了止水琴已经损毁,又不强要任风歌弹与他听。
任风歌想,待新琴做好,或许是后年了。到时候不论幽兰在哪里,一定要让他回来,或者自己过去,听一听这新生于世的琴音。
每一把琴都是极费功夫的,这番心意定要让他知道,定要护他安好。
清晨的院子里,有一股寒梅冷香与厨下送来的早点混合起来的味道。这样的味道,只有在干净的积雪天,人少的时候才能觉察到。这样的味道,也陪伴着他们安静地度过了这整个冬天。
二月里,幽兰修书与罗衣,几天后离开了王城。
神息山与外界并不直接连通,息无常阁的所有书信都经由山脚下的小镇传递接收。罗衣若得了信,会很快前往约定的地点。
任风歌正在着意培养一个叫做严玉轩的弟子,资质虽然驽钝,但是为人忠厚踏实,从来勤修不怠,与人交陪也算进退得当。他想叫这人代替江暮天的位置,又想着他与夏苓玩得不错,也许将来两人可以结为夫妇。
这种事不能勉强,但若彼此有意,就皆大欢喜。任风歌挑来了一些合适的木材,让琴匠师傅为新拜入门的弟子定斫一把属于他们自己的琴。何种形制,何种琴弦,都由他们自己决定,不金贵,但若愿意,就可以陪伴一生。
他与幽兰约定,办完了该办的事,见过了该见的人,就在今年秋天相见,并让幽兰留下了神息山脚收取信笺处的地址。如果任风歌有事不在,就写信到息无常阁。一般不会,与那人相见的日子,就算今上天子叫他下地狱都要赖着不走才好。但若幽兰没有来,他就要去神息山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