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风歌看看这山栖堂,有些想念起江暮天的能为来。他在时还不觉得什么,不在时才感到事事若有一个得力助手,的确能省去了许多弯弯道道。银钱账目什么的,实在无暇去管,终于破例请了管账先生,自忖从前日子过得快活,少一个人竟然麻烦至此,也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前几日是罗衣避着任风歌不愿相谈,这几日又是任风歌避着罗衣,虽说挽留了几日要尽地主之谊,但那必须要幽兰知道的消息却总是不提。罗衣冰雪聪明,猜度着他的用意,只是不言。
任风歌从早到晚地忙着,将许多事务集中到手头处理着,几乎顾不上吃饭。今年是册立太子之年,从夏天起城中各类祭祀典礼就一窝蜂地涌上来,山栖堂的琴师以发挥稳定、平均水平高于标准线而闻名乐界,一直要忙到今年结束才会稍稍消停。
罗衣是不会逗留太久的,因为幽兰不会为了自己的侍婢耽误行程,这他知道。推掉了连续十天的演礼,选出了几个琴艺渐臻成熟的弟子辅佐严玉轩,看似所有的事情已经安排完毕,但始终,任风歌没有将决定说出口。
前半生的黯淡记忆只是淡去了,并没有消失。要聚集起一次勇气是很难的,任风歌慢慢努力着,像一个孤独无援的人在不断地推着向自己滚来的巨石。幽兰误会他了么?的确可能。又或者,那人已经厌倦他,不喜欢他了?
不会的。
终于在一个清晨,罗衣前来辞行时,任风歌对她道:“之前所提的那件事,我想,我还是亲自去与你家公子说吧。不是信不过姑娘,但此意难平,还望见谅。”
罗衣默默地望着他,没说话。
任风歌道:“姑娘,你若怕他责罚,可以告诉他,我是自作主张跟在你身后的,你不知情。他对你们都很疼惜,我能看得出来。”
罗衣苦笑,要不是她自己心里也在犹豫,也有些疑惑,如今早已经不在此间。
罗衣道:“那倒不必,我虽然不会轻功,但出行自有办法一日千里。我真要甩掉先生,您是万万追不上我的。”
这么说,是愿意了。罗衣略微颔首,没有说“不”,如同默许。如果是寒烟,该是不管怎样都一口拒绝吧。任风歌回想起来,他与寒烟相处时,那姑娘的确会比平常话更多,也更爱说。幽兰当时也在,只不过身上受了伤,多半时间都在闭目歇息。
寒烟隐藏得很好,一丝情意也没有表露过,也碍于任务在身,只有最后的那句“告辞”飘渺无定的,依稀有些痕迹。
这意外的一件事,竟叫任风歌心底略生唏嘘。走之前,他特意将年幼弟子的琴艺考核之事交给了夏苓,知她虽然手有残疾,乐律却识得不错,常被师父夸奖着,自己也渐有了信心。夏苓默默点头答应,问:“师父,是不是要跟那个姑娘去见她的婆家?”
任风歌笑了:“小丫头,瞎想什么,我去办件重要的事,回来之前会写信给你们的。”
夏苓道:“如果你娶了师娘,会不会不要我们,她会不会对我们不好?”
任风歌摸了摸她的脑袋,这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已经不太合适,可夏苓就如同他的女儿一般,师徒之间毫无邪念:“当然不会。”
26.遄行
罗衣所说的一日千里,不是自己撒开脚丫跑。她天生有疾,对这样的侍候人,阁中会传授一些失传于世的秘术,让其自保之外,还能顺利办好主人所交代的事务。
罗衣让任风歌坐在车内,自己取出一张符纸贴在车辕上,瞬息之间,任风歌只感到这马车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又稳又快地在官道上飞驰起来。那只是寻常的劣青马,除非见了鬼是绝不可能跑这么快的。
罗衣不再管马匹行进的方向,回到车中,说,这是神行符,照这样的速度,三天他们就能到达西北边陲。
罗衣略有忧思之色,道:“我和公子在洞石之天分别的时候,他神色挺奇怪的,我问他是不是有定魂棺的新主人出现,他说不是。还说,一定要我秋天先送了那段木材给先生,不要让你太过牵念。”
任风歌心道,怎会去牵念一段木材,与人相比,木材又算什么?但这话对罗衣就不便再说。想起那时的话来,一问才知,那离开息无常阁二十余年之人名为姬流云,也曾是太息公子的人选之一,因为性格怪癖、不讨人喜,后来离开了神息山,下落不明。他也是鹤雪的父亲,离开的时候,鹤雪还是个孩子。
“我见他们相会时,都是客客气气的,谈的内容我不知道,但公子接了大夫人三次传书,都说还有事情未曾了结,不愿回去,还让我亲自带信回去给大夫人,再到王城送木材与先生,这一来二去,也有好些日子了。”
最后约定会合的地点在西北边陲的丹海城。那里正是朱雀教笼络民心的领地。
传闻在丹海城更西百余里,有一座朱雀圣殿,高大华美与王城的禁宫几可媲美。有一些被朱雀教教徒说服了的少年男女会被带去圣殿之中,接受神恩垂沐,成为朱雀教的教徒。丹海城里的人们相信,那些孩子已经成为了神的子民,享受无上的幸福快乐。
听起来挺邪乎,任风歌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
在丹海城,他和罗衣下榻于城中最好的一家客栈。这是幽兰指定的地方,气派得宫殿似的客栈任风歌从没住过,总觉得冷艳高贵的,叫人毛骨悚然。
这里的人以牛羊肉为主食,烈得要割喉的酒为日常饮品。这里贫穷和富有的人生活得天差地远,中原常见的蔬果都是贵族和巨富才能有的享受。任风歌花了半天的时间在丹海市集中走了走,在一家也颇为冷艳高贵的铺子里买了蜂蜜酥糖,用好看的彩纸包起来,珍而重之地提在手里。
那人爱吃的水蜜桃毕竟运不到西北,若是有,就算与黄金等价他也会买。但任风歌想,他不会强求幽兰,如果那人是真心不愿与他长相厮守,即使是未来可能有机会的长相厮守,他就不会勉强他。这不是赌气,只是坦然。也不是不想求,只是求不来。
见到幽兰,是在一天之后。罗衣在客栈中找到了接头的线人,第二天就有一辆金辕大车停在客栈门口。左右四名婢女侍立,车中,下来一个全身红衣的女子,任风歌看到她走进客栈大堂时,正是在堂中一角与罗衣坐着喝酥油茶。
这一个照面,任风歌几乎可以确定这女子就是云仙。上一回是被幽兰掐着,双方动了手,身形飘忽的无法细细去看,也回忆不起,如今抱着“可能是王爷爱女”的念头,刹那间就从她的眉目里看出熟悉的神态来。
既威严,又冷淡,天生是能指使人为她做事的,若有人还能指使她,必然是尊贵之中最为尊贵的人。
那女子来与掌柜的交谈了几句,顺着掌柜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走过去,见到任风歌,一双凤目中透出几分冷笑的意思:“呦,我来迎接教主的贵客。话听多了的人,也是贵客么?”
罗衣站起身来道:“这位是我家公子的好友,先前联络时我也提到过。”
红衣女子道:“太息公子说,那个人无关紧要,不必带回圣殿。”
任风歌心里一揪,面上却波澜不惊地道:“姑娘安好。我是他的朋友,贵教如果有求于他,也许我能帮上些许小忙。”
红衣女子瞧着他,笑得总是有点冷。
走出客栈时,不远处的市集突然一片寂静。罗衣觉得不对,露出疑惑之色,那红衣女子道:“我教的宣善使正在为愚蠢的人传教,走吧,不要再耽搁。”
任风歌举目望去,只见原本市集上的摊贩和游走路人全都远远地围成一圈,跪在地上,仰头膜拜听着什么人的训诫。方才还在讨价还价、挑东捡西的客人和互相瞧不顺眼、险些要斗殴起来的摊主们肩并着肩,仿佛大家是血肉同袍。
任风歌道:“你们朱雀教的教义是什么?”
红衣女子嘲讽般道:“信奉朱雀灵焰,得到永生,死了的人只要心中存有仁善,就可以复活。”
任风歌道:“你相信么?”
红衣女子道:“在丹海城说这种话,可是会被绑起来在城中央烧死的。”
任风歌笑了笑:“姑娘可以替我保密。”
说话间,那团团围着跪拜的人群忽然不断叩首,任风歌看见,宣善使背后一人高的火炬台燃起了雄雄烈火。
这就是朱雀灵焰,火种来自朱雀圣殿中,只要在城中燃烧着,就能让朱雀教的庇佑笼罩整座丹海城。这期间,又会有少男少女下定决心跟随使者回到圣殿,发誓一生不再离开。他们的确没有再回来,而这里的人竟然毫无怀疑。
任风歌想,这些人或许与中原人是不同的,如果有人点个火把要他跪下来磕头侍奉,要怎样才能去相信。但在这原本贫瘠荒凉的地方,朱雀教像第一滴甘霖般叫人着迷,他们的确鼓励人辛勤劳作,这种鼓励让丹海城繁荣起来,人们上缴所得,其中资质最好的,才能被赐以传闻中的垂沐和永生。
那红衣女子已经命人打开金辕大车的车门,只见那车套着的是四匹纯黑的大宛良马,四名婢女并不进入车内,只在宽大的车夫座上坐着,一路将要吃着风沙尘土过去,也无一丝难色,更无怨言。
西行半日,漫天沙尘渐渐褪去,露出一片明净澄澈的大泽,推窗望去近处尚可见底,远处便是深蓝无际。朱雀圣殿就在湖水更往西的一片种满枫树的山谷中,以湖为界,擅入者必会遭到严酷的对待。
任风歌原本没想问这湖的名字,那红衣女子出神凝目着,却说,这就是“净海”。朱雀教的信徒以此为涤荡灵魂之所。
任风歌道:“你相信它能洗净灵魂么?”
红衣女子道:“洗不洗净,都不重要。”
任风歌道:“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女子看了他一眼,冷冷一笑:“云仙。”
27.朱雀
亲眼所见,任风歌觉得朱雀圣殿只有比王城的禁宫更加巍峨高耸。仰头望去三四十尺的灰白高墙,漆饰火红、造型张扬的宫殿大门,甫一站在门口也会觉得毛骨悚然,这种感觉一般适用于,不是人住的地方。
汉白玉的四层台基,每一阶都极宽,云仙带着他们进入殿中,一直向内走了好些时候,曲曲折折的回廊让任风歌想起王城的那座无名酒楼。
幽兰就在这个地方,远离中原,远离自己的家,也远离王城的山栖堂。任风歌不喜欢四处迁徙的生活,过往有一阵子,他曾觉得任何理由都不能让他想要踏出王城。
但后来,王爷病重,后来,幽兰来到他身边,最后,幽兰离开了他。他从王城去了江南,又从王城去了西域。王爷费劲心机怎样也找不到的太息公子,成了他任风歌如今唯一牵动心怀的人。这原本不可思议。
穿过回廊,高大的宫殿群中有一片露天的祭台。在去大殿的必经之路,所有前来朱雀圣殿的人都会路过此地。些许腥味冲鼻而来,罗衣用袖口掩住鼻子,皱起眉。任风歌知道她身体有痼疾,关切一句,罗衣只说无事。
再走近些,就连这腥臭也忘了。
祭台中央,赫然有一条将头昂起足有二十尺高的大蛇。全身殷红,蛇信子嘶嘶地吐着,见到有人来,兴奋地攀上祭台上的石柱。石柱顶端,朱雀灵焰终年不熄地燃烧着。
云仙说,这条大蛇就是朱雀教永生的象征。经过无数次死亡,无数次借助神力复活,身躯成了这个模样。蛇毒因为常年累月身躯变得庞大而失效了,但这蛇一口仍然能直接吞下一个人。每天都会有新鲜的奴隶被送到这里来,都是少男少女,血肉甜美诱人。
任风歌想,这简直令人发指。
“你们把那些人的孩子喂蛇吃,他们的父母难道不会来寻仇么?”
云仙一笑:“他们不会知道,知道了,也不会相信。”她注视着任风歌,“你说,你可以帮助教主让你的朋友听话,如果他再不听话,你也会成为蛇神的食物。”
“你们要他做什么?”直至此刻,任风歌开始嗅到真真切切的,危险的味道。
在西北兴盛了数十年的朱雀教,能让蛇复生,却无法让人完整复生。肉体醒转了,魂魄无法归体,成为行尸走肉。这世上唯有太息公子能办到这件逆转天命的事,如果办到了,朱雀圣殿将成为一个可怕的地方。
瑞王爷曾经寄望于此,让自己的病体死而复生,从中得到一个机会卷土重来。他想夺回错失的东西,而且要亲手夺回,亲眼看到。这个愿望没能实现,但对朱雀教来说,他们只是失去了一个好用、富有且贪婪的盟友。王爷死后,云仙依旧听命于朱雀教,忠心地追查着太息公子的下落。
婢女和无关紧要的筹码是不能见到朱雀教主的,任风歌和罗衣被分别带到了不同的殿所中,有白衣侍者来要求外来人沐浴熏香,以免污染神祗的领土。
任风歌试图向外随意走走,不出所料地被挡了回来。他开始庆幸自己已经安排好了山栖堂起码三个月内的各种应酬事务,倘若严玉轩领着师弟们不能应付,还有司乐坊的好友和一些散人朋友可以相助。
也庆幸自己是闲散的自由之身,就算扎根王城,依附于帝王家,必须要走的时候,也终究可以走出来。
所谓的“净化”完毕之后,任风歌被带往靠近后山的一处宫殿后院。从那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山谷和净海的一隅,枫叶初红,斜阳如水,从树冠泄落在地面。
跨过一道拱门,漆红的栏杆与角灯次第连接,围成一块宽阔的平台,左侧排列整齐地摆放着数具棺木,只是雏形,没有上漆。右边有一个圆顶白柱的亭子,有一个人,倚在柱上,抱着臂,左手食指抵在鼻梁,双眼闭着。
这凝思的神情见过太多次,只消一个侧影就能知道是谁。
任风歌走过去,来到亭边,看着那人。绛紫色的绸缎衣衫在微风中轻拂,水波似的光泽盈然涌动。仍旧施了淡淡的妆,发髻上斜挑了一枚白玉垂珠簪子,衬得一张清秀的脸颊白皙无比。
毫无征兆的,那人睁开眼来,两人就这么四目相对。
“好久不见。”没忘了礼数,但这声音却有些无力。
幽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淡淡地“嗯”了一声。
任风歌道:“已经是秋天了。”
幽兰抱臂不动:“我好像让罗衣转告过你,不要来找我。”
任风歌道:“不找你,就在王城等着你来,而你失了约,永不再来?”
幽兰眉心微动了一下:“我会去找他们,稍后安排你离开这里。直接去王城,再也不要回来。”
任风歌略笑:“我今天才到,他们要我来劝你,乖乖听话。”
幽兰转头望向遥远的净海,淡声道:“我答应他们的要求就是。你可以走了。”
任风歌靠近了他几步:“你为什么不逃出这里?”
幽兰把目光转向他,嘴角微动:“朱雀教主,是与我共此血脉的叔叔,也是鹤雪的父亲,我为什么要逃?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你是说,那个叫做姬流云的人?”任风歌道。
幽兰点头,转身走出了圆亭,叹了口气:“你是个不速之客,所以,趁你还能走,赶紧走吧。”
任风歌道:“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是是非之外的人,但我能陪伴你身边。何必如此生分?”
幽兰回首,笑容有些苦涩:“我只是不想你伤心才说秋天还会来,你一定要我亲口说么?我也会难过的。对每一个情人,我都不会太狠心。”那泫然的神情绝不是作伪,所说的每一句,也都真切无疑。
任风歌看着他,不语。
幽兰道:“你我身份年纪相差如此悬殊,就算投缘,你为什么认为我愿意一直跟你藕断丝连呢,永远要我千里迢迢来找你,你却不能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