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略笑说,你进不了神息山,会送命的,千万不要去。我来就是了。
任风歌点头,那股不舍突然就灼人地在心头翻涌起来。他从没这样深切地眷恋过一个人,犹如是梦中一般。
幽兰讨厌依依不舍,特意把启程的日子说后了一天,于是在某一日,任风歌从睡梦中醒来时,幽兰已经不见了。忽然一梦惊醒,身边的那个位置变得空荡荡的,前一夜入睡时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指尖,那人身上别致的香气也还留在床被里。
任风歌翻过身去,仿佛能就这样拥住那人,臂弯里压到一片虚空的时候,才倏然而惊。
约定的话犹在耳边,初秋九月时,幽兰并没有来,而那段约定好的斫琴之木,也没有任何消息。任风歌想,也许他是被什么事耽误了一下,现在只是初秋,他还可以耐心等待。虽然这么想,这颗心却已经不时焦灼起来。
这半年的时光与过往任何一段光阴都是不一样的,心有所念,神思起伏,从天寒地冻到夏日炎炎,再到秋叶飘零,就像山栖堂年复一年看似都是那样,其实又在略微地有着变化。这些岁月如同一生一世那样漫长,又只是弹指一挥那么短暂。
24.惊疑
八月里,任风歌曾在整理壁橱时找到一幅画。
是六七年前,瑞王爷一次打赌输了,特别找宫中画师来画了送给他的。画着王府私底下的秋猎,王爷一马当先,很帅地打着一只獐子,后面跟着几个侍从,也都骑着马。画卷装裱得非常精致,盖了王爷的私章,时隔多年再看,一如新作之时。
王爷说,叫他藏着,不要挂,不然个个知道打赌输了,不免丢了老脸。王爷很少说这样可亲的话,虽然是玩笑,但任风歌拿回家来,果然没有挂起,好好地藏进了壁橱里。
他看着画,忽然发现画里的骑马侍从当中,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姑娘。这是王爷的私生女,还约略记得唤做云仙,虽没有名分地位,可在失踪之前,王爷一直对她不错。
据说是十二岁上失踪的,之前在念书时,跟着司乐坊的乐师学过吹笙,后来销声匿迹,说是给人贩子骗走了,底下人王城内外瞎找了一阵没有找到,就再没有踪迹。当时略感唏嘘之后,自己也没再多想起。
这个姑娘。
若论眉目有几分相像,印象中也的确有这么个人。爱穿着绯红色的衣裙,也有些颐指气使,但性子还算和善。
上回跟踪幽兰的那个女子,就是在王府中被他遇到的,言谈之间,似乎对王爷的死也颇有些在意。
任风歌放下画,就去找了司乐坊的一个朋友,间接地花了三天时间,查到这位教云仙吹笙的乐师,才知他因为沉疴不起已经退居家中,住在王城西边的一个镇子上。
那时任风歌正在百忙之中,还是抽出时间来去了一次。所幸是这一去,因为半个月之后,这位乐师就病重不治而离开了人世。
乐师去年过了六十大寿,他一生在宫廷侍奉,到了晚景清闲时也有不少人来探望。云仙是去年深秋时来的,对这位过去尊敬爱戴的老师,仍然像旧时一样。
任风歌道:“云仙去年来过,这么说她没有失踪,而是私自离开了王府?”
乐师摇头:“她不是自己离开,而是被王爷送走,丢了笙习了武,王爷又交代了她一件重要的事,不过,很抱歉我不能说与你听。”
任风歌道:“我非是什么重要的人物,闲云野鹤寄身于此,也不会要你的消息去图谋什么,王爷生前是我的挚友,去年冬天前我也见到了云仙,但她所做的却是些很危险的事。我只求一解,绝不会宣扬。”
乐师勉强靠在躺椅中,吱呀地摇了一下:“我老了,这辈子懒得去辨明是非善恶,但我也知道云仙这些年变了,不再是那个机灵的小姑娘了。我也是将死之身,她才愿意告诉我,让我给她排解苦闷。”
任风歌道:“先生,我也是为避开朝中斗争,才一直以闲人自居,云仙是王爷的爱女,如果能找到她,我定然会劝她不要涉足险境,以免王爷九泉之下也抱有遗憾。”
乐师沉吟半晌,终于道:“这世间的事,左右无非为了名利,我早已不在乎这些,但痴人自古不缺。云仙丫头说,这些年来,王爷一直与西北边陲的朱雀教保持着秘密往来。双方互为牵制,共同寻找着一个人,如果找到了,就能办成一件大事,这件事对他们双方也都有莫大的好处。只可惜不但朱雀教没找到,王爷也因为势力架空而一再求无所得。他本要用朱雀教的消息作为筹码上殿与皇上谈判,怎料前夜竟病发而死。”
“他们要找的人,可是……太息公子?”
乐师道:“不曾提及。我所知道的只有,她走之前,已经找到这个人了。”
任风歌手扶着茶杯,长久也没有动一下,最后道:“多谢告知,如果有她的消息,我会再来这里找您。”
乐师略摆手,并不十分在意,自在地晃了一下摇椅。
瑞王爷临终,对着幽兰没有交代出的,很有可能便是这件事。很有可能,王爷在临死前的一刻终于明白了太息公子就在眼前,然而这事对谁也不能对正主说,才就这么带进了棺材。
朱雀教,很多年前有过耳闻的一个组织,因为边陲有不少人崇拜信仰,曾经被朝中以异端为名,派兵围剿过,斗了三四年,斗了个两败俱伤,朱雀教凭借地利与人心藏匿起来,拖得朝中不胜其烦,恰好逢上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这事就这么罢了。
如果云仙成了朱雀教的卧底,而那个红衣女子果然是她,那么当时约幽兰去洞石之天见的那个,离开息无常阁二十余年的人,现在又该是何种身份?
要太息公子来相助,无非需要神遗之力。但就任风歌与幽兰相处的那段日子,他没觉得幽兰有多么强大,也不觉得那个人能够改变什么。这种力量让幽兰能比旁人多看见一些前因后果,夺魂令出从没有错判的时候,但或也是因为不愿让人侧目,不愿被看成怪人,才把自己隐藏起来?
像那时故意输掉的小小游戏,幽兰是很会故意输掉的人,与馆中弟子对弈时,总是输得恰到好处,不让对方太凄惨,也不会让自己太失面子。这种分寸掌握得犹如与生俱来,只有切近地与他相处了,才会发现一点。
任风歌一路思绪不定,他骑马回到王城,初秋潮湿微凉的空气中,市集喧闹,西街店铺都在红火地做着营生。
他有些许惊怕,幽兰已去了这么久,半分音信也无,如果真的是要面对朱雀教,一个人怎么能够?
他想起自己与幽兰相识已经快要一年,但分别的时候占了大多数。凭空消失一般,那人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可自己还是会在入睡之前,感到有个人就躺在身边。
那样的身体,修长洁白,即使是在被侵入的时候,也饱含着挣扎的力量。这想象并没有情色的意味,只是绵长而揪心。若不动,那虚幻中的影子就会一直在,真的伸手去触摸,也就消失了。
他已后悔了,若再有一次机会,绝对不会放那个人就这么溜走。
就算不能怎么样,也要先抓着不放。
山栖堂这边,严玉轩并没有足够的圆滑,带出去交陪也偶尔会无心地得罪人,总得要自己带着他,就算不奉承,也不必要搬石头给自己挡路。年纪最小的一批琴童训练辨音已经三个月,前几天有一名弟子演礼时不慎调断了新换上的冰弦,让山栖堂受到了一点责难。
细碎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像散在河滩里的碎石头,若不捡起来,一脚踩过去就疼得钻心。任风歌想要修书至神息山脚,告知云仙之事,又想幽兰多半不在那里,这消息若是落入旁人手中,甚为不妥。
如是思虑,一时未决。晚间,任风歌到余音馆的课室中转了一圈,偶尔听到几个弟子正在絮絮地唠嗑,平缓的日子过久了,连唠嗑也变得琐碎起来。他们说,瞧今天来了一乘车驾,停在山栖堂的大门口,但是被小师姐赶走了。说小师姐,最近脾气可是不好了,一有师弟妹弹琴错了音,就是一通毫不客气的数落。
小师姐就是夏苓,辈分比人高,年纪比人小,叫师姐的不甘心,还要加上一个“小”字。任风歌没有进去,到正厅找来小厮一问,说是,有个漂亮的姑娘和两个杂役模样的男人来找任先生,有要紧事,但是苓儿姑娘说师父不在,硬是叫人走了。
任风歌说句知道了,心想夏苓这孩子,果然是到了该有心思的年纪,但并不去责问她,只是吩咐若再有人找,直接把人留在希声居。
这一等又是三天,人再来时,任风歌在家,得了消息出来一看,姑娘是罗衣,汉子不认得,不像保镖,瞧着倒像是铺子里打酱油的。
他与罗衣,只在吴州总兵府的地牢中见过一面,当时罗衣还全身是伤、狼狈不堪,这一见,姑娘家恢复了姑娘家的面貌,杏黄罗裙、珠钗俏丽,只有那温婉的笑容还与印象中大略相仿。
任风歌见了她,还不敢认,罗衣款款施了一礼,巧笑嫣然:“任先生是不认得我了,罗衣可要伤心的。”
任风歌顿时放心下来,看她神色如常,思忖着幽兰或许确是有事拖住了才没来,于是略笑:“上回见面太过仓促,姑娘远道而来,快请进吧。”
罗衣笑着说:“先生可请仆役一二,来取这件礼物。公子吩咐我,一定要看着你收下,不然我回去可是要被罚洗碗的。”
任风歌道:“既然要看我收下,我就自己收。”说着,果然不叫人,让罗衣揭开马车的布帘来,一看之下明白,这马车这么大,罗衣来去则是独行的,若不为了送这东西,也实在不必。
那是一段刨削好的桐木,长有七尺,从蜀中运到这里,费了罗衣不少劲,看上去也是极为沉重。
罗衣忍不住掩口轻笑:“这木材是要到了秋天收获最好,耽误了一些时候。公子说了,先生多半不想叫人帮忙取,但是自己又提不动,就要我先请两个有力气的壮士来,帮忙提一提。先生可不要见怪。”
任风歌其实不很在意这种事,只是听罗衣这样说,仿佛能想象幽兰安排这事的样子,又想着他得意洋洋的可爱神态,心中不禁一暖。
于是两名杂役帮着把木材送进去,依着任风歌所言,就暂且送到了枫停别馆。今年需要斫琴的琴童特别多些,已经延请了城中最好的琴匠师傅,就住在别馆二层的厢房,日夜照看着。
罗衣跟着也走进这亭台楼阁错落素雅的山栖堂,她从未来过,对这浑然大气之中又有精巧心思的庭院看得目不转睛,一边看,那温柔和煦的笑容就渐成黯淡之色。
25.忍离
任风歌在山栖堂招待了罗衣三天,这三天中,一面他自己的事情繁杂地忙着,一面罗衣一见他来与自己说话,总会借故避开了去,或沿着一溪云走走,或去中庭看看花树,神情还挺纠结。
任风歌不明其义,但明白定是有什么事,终有一天特意在罗衣住的厢房中留了一封请帖,是正式的笔墨,请她傍晚至希声居听琴,顺便也可清谈。
琴是前朝的老琴,已经有了断纹,声音占了九德之三四,殊为难得。任风歌午时便从外面回来,因是正式邀请,自己也特意梳沐了一番,在琴室中轻抚其曲,觉得这老琴虽不算最合意,将就用着倒也习惯一些了。
幽兰在时,他若弹琴那人也会坐在一旁听,可从来不说什么。硬要问他好不好,就蹦出一个“好”字,还有点别扭。任风歌想着,这可算得上是思念着什么人的情形么,他从来闲淡,甚少儿女情长,平生不识的滋味,不意却在这种时候碰上了。
罗衣来时,也换了典雅的一身桃红色衣裙,一副步摇细巧又不张扬,虽然是个侍婢的身份,也见得是好吃好喝地教养大的,什么场面都不露怯。
罗衣道:“叫先生困扰了,是罗衣的不是。有件事我正思量是不是该告诉先生,还有件事是非说不可,但又实难说得出口。”
任风歌只笑笑,他既倾心于幽兰,也把罗衣当做了家人来看,但姑娘家心思拐着十八道弯,倒是没有想到。
三月里已经能买得到银杏果子,炒好一盘是清淡怡人的颜色,又加上几道雅致小菜,清茶一壶,招待姑娘家便是十分得当。
任风歌亲自给罗衣斟着茶,道:“这次不见寒烟姑娘来,她还安好么?”
罗衣称了谢,微微摇头:“这第一件事正是与寒烟有关。她们家世代也是服侍姬家先人的,从小严格训练,若是男子,二十岁上娶妻,若是女子,十八岁上嫁与旁姓家奴,继续服侍。寒烟今年正是十八岁了。”
任风歌微觉意外:“喔?嫁娶之事自然是由息无常阁的家主决定,莫非是寒烟姑娘不愿意?”
罗衣轻声叹了口气:“先生这么说,倒叫我觉得难为情了。寒烟正是属意于先生,可她不敢告诉大夫人,拖了数月,还在僵持着。”
饶是任风歌习惯了应付场面,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姑娘是说,寒烟她……”
罗衣点了点头,也觉不忍似的,掠了掠鬓边的乌发:“这事原本与先生无关,只是我和寒烟姐妹一场,不想见她这么难受,所以告诉先生,若没有这个意思,我们也绝不会强求。再者,先生是扎根于此的人,两地遥远,也甚为不便。”
任风歌道:“那幽兰,他没有说什么吗?”
罗衣默然,许久才道:“我与公子最后一次碰面时,他让我转告您,今年秋天他不会来了,以后也不会来了。这是第二件事。”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罗衣好像很怕他这样的神情,低垂了目光:“公子说,今生今世能与先生相知一场,已经甚感满足,殊途无尽,不再叨扰,切勿垂念。”
任风歌道:“可是为什么,难道他是觉得,我与寒烟有所瓜葛?”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两句话已经濒临失态的边缘。
罗衣艰难地抬起眼来看他:“两地遥远,甚为不便。而且先生难道忘了,有个人是他这辈子命里的劫数,若不避开,必受其害。”
任风歌心里重重地一顿,但嘴上却笑了一声:“他在哪里?”
罗衣道:“先生切不要去找他,不然罗衣也无法与主人交代。”
任风歌道:“姑娘你岂不知,他的劫也是我的劫,是劫数更是心结。”
“……先生,您这话,却叫我有些听不明白。”
任风歌解下腰间一直坠着的木雕来,递给罗衣:“这是他给我的。”罗衣接过去,细细看了一回,交还与任风歌,半晌无话。
不论穿什么衣裳,春秋冬夏,他都把这东西带在身边。这并不难,习惯了之后,就不想再取下来了。
任风歌想,这几句话,差不多是他这辈子说过最大胆的话了,就算是对罗衣,这样说了之后,心底还是有些忐忑。罗衣也不是驽钝的女子,一嚼这话中意思,也就大致明白了,叹息道:“原来如此,果然如此。我回去后会转告寒烟,先生您不会离开王城。”
任风歌道:“另有一个消息,我要告诉幽兰,原本想修书至神息山,又担心他不在那里。就算他决心就此断念,这个消息他也得知道。”
罗衣道:“先生可以告诉我,待我与公子在西北会合,自会转告他。”
“西北?”任风歌微微一惊,“他去那里了么?”
罗衣点头:“确切的地点恕我不能告知,公子三月里在洞石之天会友后就已经去那里了,前次传书,仍在那里。”任风歌略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又为罗衣斟茶,那清淡雅致的小菜,才只动了几筷。
晨间早课、薄暮晚课时,任风歌时常心不在焉,一些弟子看出来了,但并不说,私底下议论着,像罗衣那样貌美温柔的姑娘,的确跟他们的师父挺合适,留在家里不说,还常常问候着,真是老大个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