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
幽兰道:“你愿意来,可你进不去神息山,所以我们只能在王城见面。我也不喜欢奔波,不愿意永远漂泊在外。可是你离不开山栖堂,我脱离不了息无常阁。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你给不了我世间名分,我也给不了你。”
任风歌无话可说。
“我的确对你动了情,那是因为……”幽兰停顿了一下,“你跟鹤雪实在是很像。这就是为什么,寒烟也会喜欢上你吧?”
“你那一厢情愿的想法,不肯承认王爷死有余辜的样子,真的跟他很相似。无论谁说,怎么说,都是说不听的。”幽兰道:“我和鹤雪的那段过去,寒烟一直都知道。手足兄弟却同床共枕,亲密无间,很不可思议吧?他死了,是蠢死的,我不会像他一样。”
“你……”手足兄弟。这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一时无法接受。
幽兰嘴角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们谁都是这副表情。我喜欢鹤雪,他也喜欢我,又不是女人,会怀孕生子,为什么不可以呢?可惜啊,你脱了衣服,就不完全像他了,他比你温柔许多。”
任风歌望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你知不知道手足之情,乃是五伦之常,不可以违背?”
幽兰收起了笑容:“那又如何?鹤雪照样娶了妻,还有个儿子。知道的人都不会出声,最多偷偷地讨厌我。”
幽兰道:“记得圣殿门口的那条大蛇么?刚才你们进来时,是被云仙带着的,如果没有她,不论谁经过那里,都会被一口吞掉。讲条件的机会是很少的,懂么?你家里的那些孩子,那些半大不大的丫头小子,都还等着你回去呢,在这里逞英雄就大可不必,你没有这个资格!”
这话是对的,任风歌默默地想。他以前的生活就只有那些孩子,那些丫头小子,还有瑞王爷。王爷死了,他的生活就全部是山栖堂。
任风歌道:“云仙,她是王爷的女儿。”
幽兰点头微笑:“叔叔告诉我了,她吹笙吹得不错,就不知道……吹箫吹得怎样?”说着,媚然而笑。
任风歌觉得胸口严严实实地被赌了:“幽兰,你何必要这样轻贱自己?你从前常说我瞧不起你,若要人尊必先自尊,难道你不懂么?”
“不用你教!”幽兰恼怒地看着他,“我从来只是我自己,爱怎样便怎样,我劝你还是回家好好呆着吧,承受了劫数就不要再东奔西跑,我可不想到时候还要为你制作一具定魂棺,那可是很费功夫的。”
“什么劫数?”
幽兰道:“你不用知道。我刻的那个木雕,你还带着吧?现在它已经发挥了作用,要快点扔掉。”
“何意?”
幽兰不理他,就要向自己所住的殿所走去。任风歌追上几步抓住幽兰的手腕,叩着他,拉近自己身边:“你究竟在说什么?”
那熟悉的味道已经变得很淡,又渗入了另一股陌生的香气,像是西域香料,从未闻过。
幽兰也不挣扎,而是凑近了,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像是怀恋:“我没离开息无常阁时,就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在,灾星也好劫数也罢,现在已经化解了,继续交陪会害了你,我也不想那样。”
“你的劫数,是如何化解的?”任风歌抓住他抚摸自己的手,扯下来。柔若无骨,但又有力量的手。他的心在翻江倒海之中,仍然会为这手的温度而悸动。
幽兰靠近他的脸颊,在唇边轻吻了一下:“只要赠送一件倾注了我灵力的东西给你,然后,与你相好,夜夜交欢,持续七日,我自有办法,将这段孽缘中的劫数全数渡到你身上,由你承受。这是你情我愿的,如果你不愿意,中途随时都可以停止。但是你没有。”
任风歌猛然反掌推开他,倒退了几步。
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惊心动魄地撞击着他的胸口,那些缠绵的夜晚,柔软的细语,亲密的触碰,他从未想过可以对谁宣之于口,这种事难道是可以对人说的么?可是幽兰就这样说了,毫不为难,毫不脸红。
“这是真的么?你不需要为了赶我走,编造这种谎言。”
幽兰道:“……我小的时候,有个人教过我有借要有还。我问你借了运势、躲了灾劫,现在我也救你一命。你最近的确会有劫难,不过只要留在家里足不出户,半年就可以化解。”
“你去年冬天来找我,在山栖堂住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个?”
幽兰略摇头:“我说过,我没有强迫你。你要是不喜欢我,我不会强要你碰我,不是么?”
任风歌道:“我不信。”
幽兰笑了一笑,慢慢地解开腰间系着的丝绦,绛紫色的绸缎衣衫滑开来,在微风中,任风歌看到他的胸膛上满是吻痕。不光是吻,还有啃咬,红痕交错。只这样看去,就能想象这人昨夜是经过如何激烈的欢爱,触目惊心。
“想知道这是谁留下的么?我从来不寂寞。”
任风歌说不出话。
幽兰系好衣衫,转身走了。背影如此陌生,如同不识。
任风歌想,他一时不能完全理解幽兰这些话的意思,要回去好好静一静,好好想一想,才能想得透彻。他手里还提着想要送给幽兰的蜂蜜酥糖,但是已经完全忘记了,手一松,就这么掉在地上,后来再想起时也不记得丢在哪,就这么没有了。
28.捕蝉
任风歌当天就跟着云仙离开了朱雀圣殿。他本没有带多少东西,来得匆忙,只是多支取了银两带在身边。
他走时,没有什么别的人相送,幽兰在自己的殿所中,罗衣陪伴着幽兰,其余的人,一个也不认识。
姬流云淡淡地说,要送那个人走,是很容易的事。送到中原,送到王城都可以,只不过答应了的事如果反悔,依朱雀教的惯例是要喂蛇吃了的。
幽兰略笑,不会反悔。又说,这镶金边的杯子,总有些膈应人。
姬流云于是命人把金边拆下来,拆坏了,婢女喂了蛇,又派人去丹海城采买最为名贵的中原茶具。
姬流云今年五十挂零了,容颜还如青春少年一般,鼻梁秀挺、眉眼如画。他和幽兰站在一起,除了衣着昭示着两人的身份外,几乎分不出哪一个更为年轻一些。
这模样像极了鹤雪,总叫人产生错觉。姬流云邀请幽兰到殿外坐着喝酒,幽兰没有抗拒,还是像往常一样,挑剔着朱雀圣殿中的食物、床铺、摆设,和零碎的一些东西。姬流云总是不动声色地,命侍者一一去操办,换的换、拆的拆、喂蛇的喂蛇,如是,也有半年了。
幽兰倚在大殿白色的门柱边,衔着酒杯,让酒浆慢慢地流进嘴里:“教主,你获得永生之后,想做些什么呢?”
姬流云望着他,意味不明地笑笑:“世俗礼教不让我做的事。”
幽兰轻笑起来,目光流动,用眼角瞥着他:“我没有心绪做那种事,教主要是有兴趣,去找你后殿里那些阉人吧。”
姬流云道:“你几时有过心绪?”
幽兰眼角掠过寒意,手臂不自觉地警备起来:“别碰我。不准你再碰我。”
姬流云道:“有一次,也就够了。你很精明,见多识广,但你听说那个人要来,就自乱了阵脚,如此拙劣的下药手段,竟然看不出来。不过,我也乏了,只此一次。你可以放心。”
幽兰盯着他,并没有动作。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还在疼痛,一坐下去,几乎站不起来。他没有力气,也没有胜算。
姬流云提着杯,懒散地站起来,回往大殿中去了。
一天之后,罗衣跑进幽兰居住的殿所中,往后院平台找到了他。幽兰正失魂落魄地坐着,手抚着一具制作未竞的棺木,听到了脚步声也不回头。
“公子。”
幽兰厌烦地道:“又是圣使么?告诉他们耐心等着。”
罗衣说不是。
罗衣道,任先生所乘的车驾还没走出百里就遇到了一伙马匪。护送的两个使者寡不敌众被杀了,任先生也受了重伤,正在丹海城里救治,生死不知。
幽兰蓦然站起身:“什么?”说着就要往外走。
罗衣急忙阻拦,几乎要抱住他:“公子,我觉得这事很蹊跷,您先听我说一句。”
幽兰看着她。
罗衣道,朱雀圣殿百里之内也是丹海城的势力范围,那里几乎清一色的是朱雀教教徒,就算有马匪,难道敢杀朱雀教的使者?又再者,使者身有武功,如果她们战死了,任先生不可能还有命在,却留下那一条命,必有所图。
所以,那必然不是马匪,而是朱雀教自己的人。也就是,最后送人出圣殿,又很晚才重新出现的云仙。
幽兰胸膛起伏着,拼命控制着自己才冷静下来,罗衣于是放开他。
幽兰道:“那么,该怎么办?”
罗衣挽住他的手臂,轻柔地安抚着:“您别急,任先生是完全不会武功的人,如果不是存心留他的命,不会等到被人发现送进丹海城。您且等等,那个人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幽兰觉得,这次带了罗衣在身边还是对的。罗衣遇事比寒烟冷静一些,只这片刻就想了这么多,若是他自己,该是直接冲到丹海城去了。
一刻之后,人果然找来了。云仙对任风歌在丹海城的地盘遇害表示遗憾,并表示教主已经同意把尸体带回朱雀圣殿,作为起死回生的范本之一。
但接着,云仙把身后的侍女遣到殿所外,用极低的声音道:“那个人没有死,但是你绝不可让教主发现,不然我和你心爱的人都得被处死。我会另找一具尸体代替他。”
“为什么?”幽兰直接地把质疑写在了目光中。
云仙冷冷一笑:“他重伤的时候,说了一些我父亲的往事。我竟不知道他是我父亲最钟爱的琴师。我不要他死,起死回生也不行,你听清楚了么?”
云仙没有说更多,匆匆走了。
幽兰在心里狠狠地把姬流云撕成了十七八片,又狠狠地鄙视了云仙,转来转去好一会儿,才颓然坐下来。
如果任风歌就这样死了,他可要怎么办才好?肩上还有那天经地义的责任,目下还有万分棘手的麻烦,如果那个人死了,怎样才能有耐心和勇气去一桩桩面对?
无法想象,就像当初鹤雪死去的时候,让所有人唾弃的恋情,懵懂间被拉着踏入彀中,连最后的死别也不知道确切的时间。
幽兰握紧了拳头,抵在自己眉间,心乱如麻的时候,连哭泣都想不起。
当天下午,金辕马车重新停靠在朱雀圣殿巍峨华美的殿门外,四名侍女抬着一个人下了车,盖着白麻布的,一动不动,完全是具死尸的样子。
姬流云并没空去查看,他对云仙还是很放心的。朱雀教万众尊敬的蛇使云仙,如果她炸了毛,可以罚大蛇休眠上半年,也可以叫大蛇可以直接毁掉整座朱雀圣殿。
也因此,姬流云只消一根手指头就能让云仙动弹不得。
侍女抬着那具“尸体”,来了幽兰住的殿所,放在冰凉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撤走了担架。罗衣果然冷静得很,居然还能拿帕子擦拭眼泪,念了几句“先生怎么就这样走了”,幽兰在一旁看着,心肝都快着了火。
那四名侍女是不知情的,云仙亲自盖好麻布才让进来,这半天里没任何人给过他一口水喝。侍女还在禀报,是哪一个州县小城的马匪窝里来的贼人,几时送进丹海城,几时死去,幽兰实在不耐,罗衣一看忙到:“几位姐姐一路颠簸,快去歇歇吧,太息公子自会处理这具尸体,就不劳烦你们了。”
于是,终于清静下来。罗衣仔细查看了附近没有侍候人,一一闭了殿所的门窗,幽兰赶紧将白麻布掀开,触目见到一张惨白的脸,枯干的嘴唇几乎成了白纸一般的颜色。幽兰抚摸着他的脸,轻声唤出一句:“先生……”
任风歌被云仙封住了要穴,自然不会有反应,但是幽兰心乱了,见他不回应,怕他已经在一路颠簸中断了气,一时去探鼻息,手却又在发抖。罗衣看不过眼,把他拉到一边,让他看好外面有没有人过来,自己替任风歌以银针解了穴,缓过一口气去,再解开上衣一看,从胸至背一道皮开肉绽的鞭痕,胸口一道发黑的掌印。
鞭痕是外伤,掌印才是重伤之处,云仙听到他说出了王府之事,没有再补上最后一掌,不然可真是救不过命来。
罗衣虽是女子,这种时候却也不拘泥,在随身带着的应急药囊中找出了金疮药,让幽兰从后殿取来干净的井水,又扯开麻布作绷带,费了一番功夫,将那鞭伤包扎完毕。幽兰见如此,说去将寝房的床铺腾出来,罗衣却觉得还是移到自己的床上去较为稳妥。
“公子您是要紧人物,没准什么时候他们就来人找您,我的屋子少有人会进来,这种时候,也顾不得避嫌了。”
幽兰点头,要去抱那人时,见他双目微睁,眼神有些茫然,仿佛醒了。幽兰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嘴边亲吻着,道:“你醒了么?你没有死。”
任风歌将视线移向他,慢慢的,幽兰觉得他的眼神变冷了。他没有力气,但还是想把自己的手从幽兰的嘴边拿开,一分一分的,挪着。
幽兰颤抖地放开他的手,黯淡下了目光,避开他的伤处托住背脊,把他扶起来。
幽兰低声道:“我扶你进去,不要睡在地板上。”
任风歌极为沙哑地,非常艰难地,吐出了一句:“不用。”
幽兰抱住他的半边肩膀,把脸埋进他的颈间:“你这样会死的。”
任风歌被扶着,慢慢站起来,凝聚很久的力气,突然把幽兰推开了半步。他腿脚无力,这一推自己也往后倒去,罗衣上前去扶他,又因她自己也没多大劲,急忙对幽兰使眼色。
幽兰默默地接过去,把他横抱起来,感到那人不住地喘息,仅仅推开那一下,就已经精疲力竭。
29.脱壳
深夜的时候,云仙又来过一次,丢来一些治疗掌伤的药,有外敷内服的。她本来不可能救被自己打伤的人,这药材还是偷偷跑去丹药房中弄来的。另外有一些食物,因各处殿所平日都是按着人头送饭,多了一个人,不免多需要一些。
云仙见了任风歌的模样,没什么好说的,但对幽兰道:“教主每天都派人盯着你制作还魂棺的情况,你既然答应了他,如果不做到,就会被喂蛇。”
喂蛇,是这朱雀圣殿最残酷的刑罚。大蛇的胃口是一天吃一个人,如果不幸一天里有好几个人要处死,那些人就会被绑在祭台上,两天的功夫也能吃完。
幽兰对她道:“我说过,我不会反悔,你不如去调查一下六大长老如今的情况。渡念封魂,容不得一丝惊扰。”
云仙道:“你最好不要再拖延,也不要再耍花招,已经半年了,据我了解,教主的耐心已经快要到尽头。至多,再给你十天的时间。”
幽兰冷淡地道:“如果你继续在这里打扰我休息,也许还需要拖延。”
云仙锐利的目光盯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走了。
这是在罗衣的房门口,是从幽兰寝房出去经过一条幽深的走廊才会到。罗衣已经在后殿的一个废弃厨房中找到了差不多能用的铁锅,煮了一些开水,云仙带来的食材是一大块牛肉和一些葡萄干,对伤重的人几乎没用,只能先放在一旁。
任风歌白天醒过一次后,直到凌晨时分才又醒来。幽兰知道他痛得难熬,又想这人从来舒服过日子,就算洗得了衣服打得了井水,哪里吃得起这份苦,于是用手帕湿了水,擦了擦他的脸:“等你好一些,我让云仙偷偷把你带出去。她好像挺喜欢你的,你这个人,命里还挺有桃花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