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牧泉看着他的眼色,略笑:“好几天没见幽兰公子,你气色好多了。”
幽兰道:“拜萧先生所赐。我今天是来告诉你,你既然成了山栖堂的琴师,就不要招惹太多是非,夺魂令的事,你最好守口如瓶。”
萧牧泉道:“我从来不听别人的差遣,我帮助任先生,是因为我心仪他。要不然,我会直接取代他。”
幽兰眉峰微动,面如寒霜:“你不要以为我永远没有力气杀人。要杀一个人的方法多得是。”
萧牧泉打开折扇,摇了摇:“比如,推进水里?你的确很惹人怜爱,就连我,也舍不得就这么让你淹死。”
幽兰斜眼瞧他,目光已经冷峻到极点。
萧牧泉随后笑了:“你不会杀我,因为任先生还需要我。我能让他完成他想做的事,以你的身份,你永远也做不到。我就像当年,扶持他创立山栖堂的那个人一样。”
幽兰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萧牧泉。因为这人的感觉太像瑞王爷,强势、霸气,然而只要跟随他,一切就会变得安全。
“明天,我约了任先生去郊外骑马,你若有兴趣也可以一起来。这铸雪室有自备的厨房,我的私房菜,可是只请你们两位尝的。”
42.并辔
任风歌往萧牧泉处转了一圈,回到希声居,四下里静悄悄的。往常黄昏的时候幽兰都会在琴室里看书,焚香煮茶,睡在躺椅里吃零食,或弄几块木头来用左手雕刻,那样子叫人看着会想,真是个最会享福的人。
任风歌到楼上一瞧,也没人。幽兰不在,去厢房看看,孤月也不在,再问小厮,是主仆两个人上街去了。去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看来,逛得还挺起劲。
小厮送来饭菜,照例是两人份的,又等半个时辰,主仆两个回来,孤月的手里提着一堆纸包,幽兰穿了件栗色丝绒的披风,新买的。
孤月给幽兰放好东西,告退了。任风歌拉住幽兰,让他展开披风瞧了瞧,心里不禁欢喜:“真好看,你精神好了,出门走走也不错。”
幽兰推开他的手,单手从纸包里扒拉了出件鸦青的,一模一样的披风来,不容抗拒地就围在他的肩膀上。
“这件是你的。你什么时候也会出去骑马了,我都不知道?”
披风的确很舒服,做工精湛,颜色也大方,就是这口气有些怪怪的。任风歌道:“牧泉今早约的我,你手不方便,就没有叫你。”
幽兰把右手搭在他脖子上,抿嘴:“没有什么不方便,我也要去。我还给你买了新的马靴,去试试。”
任风歌没去,沉下脸来:“你烧才刚退,怎么骑马?要是再着凉吹风,你还想不想好了?”
幽兰脸色颇冷:“只是骑骑马,你当我是绣花枕头么?我从不听别人的差遣,你能去,我自然也能去。”
幽兰倔起来也是很倔的,任风歌心想他落水那一场也都好几天了,气性还真挺大,于是道:“那我不去了,一会儿我去跟牧泉说。”
幽兰已经上楼上到一半了,在楼梯上转身:“去。他话已经撂下来了,我怎么能不接?你说他好心,我相信,走着瞧就是。就算你不去,我也会自己约他去。”
说完,头也不回地就上去了。
卧房的隔壁已经架好浴桶,任风歌知道幽兰右手不便,沐浴的时候都是自己去帮着他。但今天,幽兰把槅门扣上了。任风歌敲了敲,幽兰在里面说:“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洗就行了。”
任风歌道:“行,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要是能自己够到右背,我就不进来了。”
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只是未到。
幽兰开了门,衣裳还没脱,仿佛在跟一只扣子做着斗争。任风歌一边帮他褪衣,一边道:“你这是在跟他生气,还是跟我生气呢?”
幽兰道:“我没生气,出去玩不是挺好的。我到你这里来以后都是吃吃睡睡,都快闷成熟的了。”
任风歌笑了笑,抚着他雪白的脖颈:“你明知道我心疼你,你再这样,我只好赶他出去了。”
幽兰单手解下发簪,瀑布般的长发流泻下来,披住半个肩头:“你不会赶他走的,我不是孩子,也不是女人,你不用哄我。”
任风歌扶着他跨进浴桶,无奈地笑道:“他只是跟你开玩笑,先前他玩笑起来,把他的琴丢进了后面的水井里,差点就捞不上来了。你要还是不消气,明天我去他厨房里把糖和盐换个位子,你瞧怎么样?”
幽兰拍了一下他的手:“就这么办,再放一把泻药更好。”
任风歌摇头笑着,继续好言相慰,服侍他洗过澡,两人吃了饭,又去厨房热了冰糖银耳来,才自己梳洗一番,将近亥时,终于睡到床上。
幽兰也知道这番气闷跟任风歌其实没什么关系,那人待他这样好,细心体贴,撒气也不恼,挑不出一个错处来。待睡在一处,便只翻身,趴在他肩头:“我不生他气了,就是真的挺闷的,想骑马,你就带我去吧。”
任风歌抱住他,抬起他的脸,贴了贴嘴唇:“这段日子外面事多,也没好好陪你,倒累得你千里迢迢跑过来。放心吧,我已向皇上告病,可以清净一段日子了。”
幽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轻声道:“咱们以后,都要这样过么?”
任风歌道:“牧泉会留在这里,但我当他是朋友,绝没有非分之想。”
“我知道。”
动荡不安的日子,从前他并没放在心上,只因为在任风歌身边就是最安稳的。离开息无常阁完全凭着失而复得后,那股不顾一切的思念,但这些日子以来,也时常感到力不从心。他离任风歌的世界太遥远,可他需要任风歌,顾不得其它。
他们太久没有亲热过,任风歌磨蹭着他的脸颊,一遍一遍地,好像要把分别的那些时日统统补回来,从前他也是个温柔的人,但这样深切绵长的缱绻却从未感受过。幽兰想,等他继承自祖先的能力终于消耗殆尽的时候,或许才能有机会完完全全地拥有这个人,陪他弹琴,隐于尘世,做农夫也好,渔民也好,至少活在尘土中,而不是活在往生花星河般的幽氛里。
也是一个等字。其实他最知道,人活着这短短的数十年,最经不起的就是一个等。
最终任风歌同意了三人一起去骑马,但因为幽兰在,事先约法三章,不可纵马狂奔,不能走树林,也不能涉水,傍晚之前必须往回走,不可耽搁。
萧牧泉瞅着他两人款式一样仅颜色不同的披风和马靴,意味深长地笑着。他自己是一身玄色长袍,策马时大袖飞扬,也十分潇洒。
三骑并辔,萧牧泉特意落后两步,来到幽兰身边,道:“幽兰公子既然不弹琴,闲暇时间都做些什么呢?”
幽兰略笑:“木匠。”
萧牧泉吃惊地上下看他:“你说,你做木匠?”
幽兰甜甜地一笑,压低声音:“萧先生不知道,太息公子就是做棺材的么?”
萧牧泉道:“实在不像,说你是绣花的我倒还更能相信些。”
幽兰拉住他的马缰,身子往后微仰着,看上去风情万种:“要不然,我给你做具棺材?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很灵验的。”
萧牧泉摆手:“我本十二年前该死,既然没死掉,就先好好活个够本,棺材的事,容后再考虑。”
幽兰抿嘴笑着,任风歌在前回头,见他两人聊得不错,也就没有在意。这是王城郊外猎场的边上,枯树连天,风还不算刺骨,再过去是御用校场和一片宽阔的旷野,今日恰巧宫中休沐,不少王孙贵族也在此地骑射游玩。
校场边有座可纳十余人的六角茶亭,萧牧泉已经拍马先行过去,任风歌便也让幽兰一起去歇歇。亭里是有人的,幽兰进去时看清了那人长相,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萧牧泉已经很自来熟地跟人聊在一起,任风歌取下水囊递给幽兰,这水囊里面垫着羊皮,茶还是热的。
攀谈中,得知这一身劲装的年轻人是御使刘大人府上公子,谈着谈着,刘公子忽然看见了幽兰。
幽兰有礼地一笑。
刘公子道:“这是谁呢,穿成这样我都不认识了。莳花居三千两白银买了你一杯交杯酒,我就记得你这张脸了。”他左思右想,却想不起幽兰当时的名字。其实斗茶宴上还见过一次,还被江暮天瞧见了。
听闻这话,任风歌和萧牧泉表情也各自略变。
幽兰道:“我不在莳花居了,现在,那杯酒可是三万两也买不来。”
刘公子笑:“怎么,他是你们哪一位的姘头?是谁给他赎身了,我要带二十个家丁去砸了他家的门。”
萧牧泉拦了他的话头,道:“我们是走的一家门,你砸了他就是砸了我,还是不要费这个力气吧,来,我与刘公子比一比射箭如何?”
萧牧泉箭射得不错,但故意输了刘公子两箭,他大袖飘飘地搭弓,姿态反而俊美异常,刘公子比上了兴头,又拉着他要比骑马。
这种人的要求只要不太过分,都是不好拒绝的,萧牧泉去了,和刘公子两人在旷野上越奔越远。
茶亭中已没有人,任风歌拉住幽兰的手,柔声道:“别在意。”
幽兰摇摇头。他不在意过去的什么身份被什么样的人揭出来,当初去了莳花居就不会在意这个。可是偏偏在这里,在这个人面前,不由得他不替任风歌介怀。
傍晚时,三人回到城中,任风歌订了酒楼,说好要吃蟹的,趁着最后一批长肥的螃蟹还在市面,赶紧吃上一次。
酒楼并不奢华,但清雅温馨,是任风歌很喜欢的地方。去年冬天,他和幽兰常常在这里吃涮羊肉,窗边座中,一口精致的小铁皮锅,两个人能慢慢吃一个下午。
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闯得过生死关头,凡间种种却还是不断扰人。死确实是容易的,而太息公子要能容于世间,却很不容易。
幽兰的左手约略已练得可以提筷,但用蟹八件这种技术活还是不行的,任风歌要替他拆蟹时,萧牧泉先把幽兰的那只螃蟹拿了过来:“我来吧,这会儿还不饿,服侍一下美人也不错。”
幽兰没有拒绝,这时的雄蟹已经和秋菊盛开时的雌蟹一样肥美,萧牧泉用小银剪轻巧地剪下蟹腿,钳子一开,蟹壳里挖出一块完整的肉来,放在幽兰的碗里。
萧牧泉道:“酒还是要热过才能喝,明天请你们到铸雪室来,尝尝我的江南私房菜。”
幽兰略笑:“任先生,咱们这里的厨娘能做得出江南菜么?”
任风歌依次在三个杯中斟酒,想了想道:“做是能做,只怕做出来不是那个味道。你吃过林嫂做的火腿冬瓜么?出来时冬瓜是冬瓜,火腿是火腿,成了两堆。”
萧牧泉大笑,手上使着小银剪,一丝汁水也没有沾到自己的手指:“不用厨娘,我走南闯北好些年,自己也会做些,远庖厨是君子做的事,我萧牧泉不是君子,为了美人上灶台也是划得来的。”
幽兰听得有兴趣起来:“你还会做饭?”
萧牧泉道:“这可是生活所迫,当年我穷得没比任先生年轻时好多少,但这个馋嘴的毛病也是与生俱来,没办法只好自己学,就连蚂蚁我都拿来煮过。”
自己对自己好,这是萧牧泉的习惯,任风歌虽然少时贫苦,好歹有父母妻子,还有几个后来半路失踪的好友,但那人可是什么都没有,连师父都将他弃如敝履。
幽兰默默听着,不一会儿,萧牧泉把他的那只蟹拆完了,碗里堆了小山似的蟹肉,白生生的,萧牧泉举杯,好似是他做东一般,三人轻轻一碰杯。
43.相误
茶亭中无意间的对话,回去后他们三人谁都没再提。萧牧泉果然自己下厨做了几道小菜,请任风歌和幽兰到铸雪室小酌。细细挑选了几天,萧牧泉终于在枫停别馆看上一床名为奔雷的琴,说是借,任风歌就直接送给他了。
雪地白光般的铸雪室中,萧牧泉对新琴爱不释手,连弹了几曲,又请任风歌弹。任风歌想了想,弹出的仍是《幽兰》,他倒不是存心,只是对这奔雷隐隐的琴声弹起闲淡曲子时的意味颇感兴趣。
萧牧泉玩味地看看幽兰,那人正端着茶盏,在琴声中远眺还未结苞的梅花树。
幽兰似乎有些闷闷不乐,这郁闷不会直接写在脸上,他只是比以往安静沉默了许多。不知道的以为是身体不好不爱说话,但身体渐渐好了,也还是话不多。
小雪之后的两天,厨娘林嫂来枫停别馆,找正在查看这一批新琴的任风歌,拉到一旁悄言几句,任风歌眉目微沉,让她自去后又独立良久。
林嫂是在希声居后面那个厨房做事的,平时管的是任风歌、萧牧泉和一些年长弟子的饮食,幽兰跟着任风歌,只有煲汤这一项由孤月负责。林嫂说,孤月姑娘来问她好几次,有没有人在她不在的时候往后头小灶去过,林嫂记得是有,几个小孩子,以为是去围墙边的空地踢毽子,就没过问。但给这么一说留了个心眼,再一回跟去一瞧,只见几个小孩子揭开灶头上的砂锅就往里面倒什么东西。
不是毒药,也不是巴豆什么的,是围墙边捡起来的小石子,小手抓着一把全扔进去,一夜熬炖的功夫就都白费了。
孤月是很能忍的性子,但次数多了也不免要禀告自己的主人定夺,幽兰没法跟小孩子计较什么,也不爱告状,居然就这么生生忍着。
任风歌回了希声居,第二天特意起早了,到厨房的杂物间里搬了个板凳坐着。孤月比他还早,但得了招呼,也就跟他避在一处。
任风歌道:“这种事,下次你就直接告诉我。”
孤月看看他:“原在阁中有事是只能告诉自己的主人的,先生待公子再好,终究是外人。”
这话很伶俐,可见绝不是笨的,孤月这个丫头跟罗衣和寒烟都不一样,看起来倒有些许心计似的。
不一会儿,孩子来了,是三个结伴,揭开砂锅,里面一锅清水,孩子愣了愣,看见老师就站在他们后面。
这事的起因由来已久,当初江暮天走的时候山栖堂弟子之间就有传言,幽兰公子一来大师兄就走了,虽然不能证明两件事有所关联,但幽兰在王城的身份并不难打听,他只是已然绝少在公开场合露面,认得这张脸的可不在少数。
任风歌在大街上被掳走,四个轿夫当场惨死,来送信物的人不找官府,不找严玉轩,也不找山栖堂任何弟子,偏偏找幽兰,实在很容易启人疑窦。
最重要的,幽兰长久住在希声居,去过的都知道那里只有一间卧房。再好的朋友也没有天天睡一张床的道理,睡过一个冬天,又睡了一个冬天。小孩子不懂,大些的弟子可不会一直天真地以为他俩是在促膝夜谈。
断袖龙阳终究违背人伦,何况山栖堂素来是个清静保守的地方,这是从没有过的事。传着传着,那总在师父的琴室里喝茶摇躺椅的幽兰公子就被妖魔化了。
小孩子们说,幽兰公子是城外野梅小径里的妖怪,一到晚上就现出原形,所以早上就炖人肉汤吃。
任风歌问,这是谁教你们的?
小孩子不说,被罚跪在围墙边的小石子上,不说出来不准起身。
任风歌很少这样惩罚这里的孩子,一来年幼琴童不是他直接照管,二来这些孩子有不少身世堪怜,能言传身教的就尽量不掀裤子打。
跪了一下午,幽兰从外面听戏回来,让孤月耳报了一番,就去枫停别馆找任风歌。
幽兰今天化了很精致的妆,柳眉舒展,薄唇浅绯,一双点翠蓝珊瑚簪子垂下玲珑的珍珠,丝绒披风裹着,脸颊透出天然的一点点腮红,像淡淡的晚霞般朦胧美丽。
任风歌正在查看着自己那床新琴的灰胎,低头专注着,室中只有他一个人,一些边角木料散在地上,一看过去就能捡出不少来刻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