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沉默了半晌,认真地道:“我可以不管,但你必须按你说的时间回来。你要是失约了,不管这件事牵涉到谁,我都会去找你,阻拦我的,格杀不论。”
任风歌听得心中一凛。他已经很少听到幽兰的话里露出杀气,但其实幽兰是个作风相当凌厉的人,当初为了潜入山栖堂可以自己服毒,要杀姬流云,也可以拼着两败俱伤杀得魂飞魄散。
三日后,任风歌在一乘肩舆前往禁宫的途中被掳走,四个轿夫全部被杀,于闹市中血溅当场,事件在王城一时轰传。
任风歌是个与世无争的乐师,他能被掳走几乎是没有可能的,山栖堂中犹似炸开了锅一般,与他相熟的人也无不惊愕。皇上震怒,下令官兵搜查城中,若找到主谋,以乱党反贼论处。这番搜查动静颇大,很快有人供出,前几日就在西街看到这位任先生被两个大汉架住,那次被救了,这次恐怕按了个正着。
王城内外查无结果,司乐坊借机向皇上提出收回太子祭天之仪上鼓琴的权力,皇上本已在通知内府准备受封之事,如今任风歌不知下落,也只能暂搁下来。十二天很快过去,太子祭天大典上,清一色的是司乐坊的乐师列席奏乐,机会稍纵即逝。
凡立储登基这样的重要仪式祭典,出席的乐师皆按官阶来排位,山栖堂是民间组织,让没有官阶,只有声望的人坐上首席这个惯例,是由瑞王爷打开的。彼时他重权在握,看到的人也会当没有看到,现在,这个惯例也就取消了。
这看似对山栖堂是个不小的打击,实则却是在逐渐回归正轨。不该得到的东西终该交还出去,换取更长久的安宁。
大典之后一天,任风歌的弟子夏苓意外地来找幽兰,她说,今天上街时有个人告诉她,请幽兰公子拿着一件东西去接师父。
从夏苓的目光中,幽兰看到一丝怀疑的神色。他知道这怀疑是对着他自己,但只是微微一笑,这笑容在看到“那件东西”之后停顿了。
夏苓拿着一块鲜红色的铁片,形制极为古早,得想一想,才能分辩出是一块令牌。他绝不相信自己能在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看到夺魂令,但夏苓确实拿着它,一眼即知,这是真的。
40.稚年
萧牧泉没有说出任风歌在哪里,幽兰送走夏苓后,将夺魂令反复看了两遍,紧紧捏在掌中。
这次出来他没有带任何与定魂棺和夺魂令有关的东西,因为关于亡魂的预感通常不会在冬天出现,他只想好好地跟任风歌厮守几个月,来年春天要是拽不走那人,再自己一个人回息无常阁。
任风歌身边也是没有夺魂令的,这令牌每一枚最后都会跟入棺中,就算瑞王爷死时,也是自己亲手放入。
幽兰唤来孤月,问她此局何解,孤月道:“先生的生门在西南方,离这里并不远。”
再问这夺魂令时,孤月却摇头不答。幽兰早已等任风歌等得心急,管不得许多,当下带着孤月往西南方寻去。
西南方是荒野,马车驶出一天一夜,才到了一个小而破落的渔村,一共十几户人家,幽兰穿了件斗篷一一地询问过去,却都说并无此人。
天色已暝,孤月向一户人家借了一间空屋,收拾了一下来找幽兰,却见他走到水塘边,望着再往前的安静湖泊。
幽兰道:“去雇艘船。”
孤月看了一下水塘边停泊的渔舟:“明日一早再下水吧,公子您该养养神了。”
幽兰执意,孤月就不再劝,敲开一户渔民家门,租了一条带乌蓬的渔船,她虽不会摇橹,但立时三刻就跟渔民学了几招,居然也就学会了。
息无常阁的人素来住在山峰上,几乎全是旱鸭子,倒也是个软肋。幽兰默默地想。
渔舟荡桨,船头一盏孤灯,在幽暗的湖面上慢慢地划着。幽兰觉得很冷,裹紧了斗篷。从朱雀圣殿回来后,他时常感觉到冷。深夜的湖面就像死亡国度一般,虽不害怕,却异常孤寂。
慢慢的,湖面传来琴声。另一盏船灯出现在黑暗中,那是一艘大一些的船,萧牧泉坐在船头,弹奏着那张问任风歌借去的前朝老琴。
很意外的,他弹得不急,不繁复,深而缓慢的曲调,在湖面上如涟漪般扩散。
孤月把船划近了,船舷相靠,幽兰小心地起身,跨上去。双脚踏到甲板的一刻,他身形轻移,将左手搭在萧牧泉的咽喉上。
琴音仍在继续,幽兰等待着,直到最后一个音的余韵消散。
“你是谁?”
萧牧泉道:“正巧,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
幽兰的手很冷,萧牧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幽兰道:“任先生呢?他在哪里。”
萧牧泉没有回头,嘴角的笑容略有暧昧:“他没事。我用了一点药,现在,他睡得很沉。”
幽兰突然发力掐住他的脖子:“你是从淮安来的,为什么能调用青莲烛的杀手?”
“有钱能使鬼推磨。”
“青莲烛只做权贵的生意,势单力孤,他们不会理你。”
萧牧泉道:“一些交情。我游走江湖这些年,可不只是在卖艺。想知道么?坐下来,咱们可以聊聊。我知道你身上有伤,在这种地方,掀了船我有办法保命,你没有。”他侧过头,幽兰这才发现原来这个人的五官非常华美,霸气天成。
幽兰放开手,靠着乌蓬的边缘坐了下来。孤月依然在另一艘船上,因为船头容不下第三个人。萧牧泉的船没有人在摇橹,这艘船似乎一直泊在湖面。
萧牧泉又轻抚琴弦,弹出几个淡淡的音:“我并没有恶意,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喜欢任先生,所以用我的方法帮了他一次。就这样而已。”
幽兰道:“你把那个东西亮出来,目的不只是这么简单吧。”
萧牧泉也不回头,抚着弦,道:“十二年前,一个少年人在一条溪边救了我。我本打算涉溪而过,去做一笔要人命的买卖。琴,也能要人命,你相信么?”
幽兰没有说话。
萧牧泉道:“买主要我弹琴迷惑那个人的心神,伺机让他喝下毒药。结果,我被一个少年人拦住,他说这条溪水下面尽是水草,我如果下去,会被缠住双腿溺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告诫我,但我的心的确在动摇。我没有去,买卖泡汤了,而我要毒死的那个人其实早有防备,我的买主反而被伏击致死。”
“夺魂令,就是从那个少年人手上拿的。他说,这个东西本来是某个人的陪葬品。”萧牧泉不疾不徐地说着,幽兰越来越沉默,一语不发。
“十二年过去了,我只是想知道他是谁,想报答他。我这一生,从没有做过报答别人的事。”萧牧泉道。
“他是不是,长得和我很像?”幽兰突然轻声道。
萧牧泉微撑琴台,转了身,在船灯凄清的侧光中望着他:“是。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到了。他穿得很华贵,但不像是王孙公子,简直,不像是尘世中的人。”
幽兰道:“他叫鹤雪。他已经死了。大概是,十年前。”
萧牧泉点点头:“我料到了。几年前,瑞王爷曾经在黑白两道搜寻太息公子的下落,我暗中托人打听过,没有任何音讯。去年他终于出现了,却伴随着江南马家和瑞王府的分崩离析。他已经不是十二年前那个救我的少年人。”
幽兰望向寂静的湖面:“你不是要报答鹤雪,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报答别人。你寄希望于一个死人,就是根本不想改变你的无情无义。”
萧牧泉笑了:“你可真了解我,如果他是个傻子,你是不是要做个聪明人?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太息公子还是朝廷重犯,你留在这里是很危险的。不必否认,我所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
幽兰冷笑:“我把先生让给你,他也不会喜欢你。他这辈子,只会喜欢我一个人。”
萧牧泉盯着他,笑容渐失。
幽兰警觉地将银针扣在掌心,眼角瞥到孤月,发现她竟然坐在船头睡着了。不可能,孤月不是这样的性子。
萧牧泉站起来,在他面前附身,抚摸过他的脸:“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变的,情谊也一样。”
幽兰道:“鹤雪救了你,送了他自己的命,简直是天字第一号傻瓜。”
萧牧泉道:“什么?”
幽兰冷哼:“你没资格知道。”
后来的事,幽兰的记忆都变得有些模糊,因为船灯所用的油中渗入了青莲烛独门的迷药小青莲,莲香悠悠,与萧牧泉身上的熏香是一样的味道,让人全身慢慢酥软,极难察觉。
但幽兰虽然身体尚弱,功力仍在,萧牧泉扭住他的手,强吻他,要脱他的衣裳,稀里糊涂中幽兰只记得自己猛烈地挣扎过,抓伤了萧牧泉的脖子,右手又开始剧烈疼痛起来。后来船似乎翻了,萧牧泉抱住他的腰,不让他到水面上透气,那双手像铁箍一样圈住他,再后来就不知道了。
41.进退
幽兰醒来时有点发烧,全身已经被擦干了,而且居然一丝(和谐)不挂。右手重新包扎过,疼痛已然减轻许多。模糊中,他听到什么人在屋子外面争执。
依稀是在责备:“你不该把他叫来,还弄下水,他身上有伤。”
对方悠然笑语:“我也有伤,被他抓伤了,我从不报恩,但仇一定要报。”
随后是一声叹气,没人再说话。
幽兰想起身,一阵头晕眼花,他想起自己的衣裳昨夜全都弄湿了,现在应该还没干,就这么仰躺着,好半晌才有人进来理他。
任风歌过来探了探他的额头,然后手腕就被抓住了。
任风歌道:“哎,一醒过来就掐我么?”他说话中气足,气色还不错,也没有伤病的痕迹。
幽兰盯着他,松开手,冷淡地道:“你没有事么。”
任风歌知道他不痛快了,陪笑着:“让你担心了,我本想直接回来,但牧泉说做戏还得做足,我没想到他会把你给约来。你在发烧,回去得看大夫了。”
幽兰略翻过身,向着里面:“我们俩死都死过一回了,你有什么事还只找他商量,完全瞒着我?”
任风歌被他说得有点愧疚,按住他的肩头。
幽兰气道:“我知道我不该来王城,惹出麻烦也会连累你。我不会弹琴,不懂你们那些人的事。也不能,长相你左右。”
“不是的。”任风歌翻过他的身子来,“说什么呢,我哪里在意过这些?只是想让你安心休养。”
幽兰抱着被子,又发觉这里并不是希声居,还是王城西南的小渔村,这被子不但不香,还有一股陈年怪味,连忙丢开。
他的衣裳还没有干,任风歌便解下外衣给他披在身上,道:“孤月在煮姜汤,等一下好了你喝一点,会好受很多。”
幽兰抱着臂,略略有些瑟缩,任风歌用被子围住他,亲了亲他的脸颊:“我原不是有意瞒你,但牧泉事先也没有告诉我他会这么做,只是说要我出城暂避。让你着急了,是我的错。”
幽兰摸摸他的胸膛,确认是毫发无损,嘴里仍然说着:“你就那么相信他?他昨天差点要了我的命。”
任风歌搂着他的肩膀,隔了衣衫,还能感觉到光滑的皮肤:“他不会要你的命的,后来他救你上岸了,我已经说过他了,他心不坏,不然用不着花这么大力气帮我。”
幽兰别过脸去:“我不觉得这个人心不坏。”若心眼好,还能趁着人被迷了,顺便强抱一下耍流氓?
任风歌略笑:“你就且相信我,等回去把剩下的事情处理了,我请你们两个吃螃蟹。”
山栖堂的主人被发现送回来后,说自己是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每天除了送饭菜的,什么人也没见到。青莲烛办事黑白两道通吃,这股不明的力量反而让意图改革的一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出于种种考虑,山栖堂受封之事没有再被提起。
任风歌已经与萧牧泉长谈过,准备以退为进,让山栖堂稳稳居于司乐坊之下,并策划与琴部交换几名学生以示地位平等。萧牧泉私底下是青莲烛的贵客,他不像任风歌只以琴艺立身,做的买卖不带进山栖堂,只是人留下了,作为左膀右臂。这消息,渐次在黑道传开。
这天,严玉轩代表任风歌到司乐坊,感谢大司乐大人代山栖堂解决了淮安分会之事,并送去若干礼物,与攀入司乐坊的两位淮安琴师略打了照面。回来时,严玉轩身边多了一个人,居然是江暮天。
江暮天隐晦地说来看看旧日的师弟师妹,其实是担心任风歌,担心得不得了。他在司乐坊做事快一年了,凭着圆滑劲和聪明头脑,已经了解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底细。一早知道事情不是太常寺这些顽固派做的,然则任风歌的处境实在是岌岌可危。
任风歌此刻正在希声居后头打水,新搭好的井架总是不怎么习惯,费了好大功夫才打上来一桶,还洒出来一些。
任风歌挽着袖,提着水桶转身,见江暮天站在那,穿寻常衣裳、束朴素发冠,瞧这情形,好像有点手足无措。
任风歌道:“呦,真是稀客,江大人来了。”
江暮天犹豫了一会儿,走过来:“我帮你提吧。”
任风歌含笑看着他:“瞧不起我这把老骨头?”
江暮天脸红了:“不,不是。”
江暮天帮他把水提进后门,要提起来倒进水缸里,手一抖也洒出来一点。任风歌一路跟着,在桶边推了一把,才算没全洒完。
任风歌道:“你去了那里,不做重活了吧,以前没见你这么费劲。”
江暮天道:“我要是做了那些事,下人们会觉得他们该受罚了。”
任风歌心里挺平静的,略笑:“最近还好么?”
江暮天道:“师父你还好么?”
江暮天眼眶一红,差点哭了。任风歌看在眼中,几多感慨。
现如今司乐坊和山栖堂之间的关系还是颇紧张,江暮天终究不便久留,很快就要告辞。他拿出一个锦缎盒子来,说这是前次得来的一支藏雪参,给师父补补身体。任风歌收下,叮嘱一句,自己小心。
他没有跟江暮天说太多,只是说,日后或许还有机会见面。江暮天体会其中的意味,眼中闪耀出光彩来。
峰回路转,大概是这样的意思吧。任风歌想,他其实没丢掉这个徒弟,这些年的教导,并没有完全付诸东流。
幽兰从楼上下来,江暮天已经出去,找师弟妹们说话去了。两人没打到照面,只有一杯剩下大半的清茶在桌上,还冒着热气。
幽兰道:“你徒弟好不容易来一次,也不多招呼一会儿?”
任风歌把雪参放在桌上:“他还要去见见牧泉,就让他们熟悉一下吧。这人参看起来不错,泡了酒给你补身子。”
幽兰打开锦盒,歪着头拨弄了两下:“他能招待你的徒弟,给你办事,我就不能。”
任风歌道:“你想见暮天,我马上叫他回来。”
幽兰当然不会想见江暮天,最好以后都别见到了。任风歌知道他还在别扭那天落水的事,稍事安抚,自去琴室中为弟子授课。
幽兰落水后发烧,三四天才退下来,这会儿披了衣,回到楼上照了照自己,就去了萧牧泉那里。
萧牧泉那也是刚刚送走客人,他已搬到一处离希声居不远的单独馆舍,名为铸雪室。那里原本是馆中雅集的场所,现在打扫出来,进门处一片日光落在平整的地面上,倘若是隆冬,雪景甚为美丽。
幽兰知道任风歌是打算长留萧牧泉,说不吃味是不可能的,他和任风歌感情再好,没有个正式的身份,除了希声居也只能住普通的厢房。
萧牧泉把他让进来,唤小厮重新斟上一杯热茶,又换上果品点心。连小厮都是单独使唤一个,就差给他建个厨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