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笑笑:“我的事,你是帮不上忙的。神息山从不允许外人轻易进入,再说,山里不知怎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你跟着我,会耽误了山栖堂。”
任风歌道:“我不是帮你处理事情,不管怎样,我可以留在你身边。”
幽兰想了想:“待事情结束,我会马上让孤月或者寒烟来一趟告诉你结果。之前我也会不断写信给你,让你知道我的情况。”
“……若我想跟着你呢?”
“我会生气的。”
幽兰道:“如果发现你跟着我,我就把你绑住丢回王城。”
任风歌于是不说话了。
幽兰总是这样的,一旦决定了的事就用缓和的口气说,但话里的意思绝不容他人违拗。不让不让不让,总结起来,基本就是这个意思。任风歌想象自己变成一个球飞回王城,默然无语。
幽兰摸了摸怀中,摸出一对翠玉龙头发簪,头上镶嵌着浑圆又细巧的淡色珍珠,两支一模一样。这是特意让孤月去挑选的,正好凑着一对,本想拜堂的时候一人一支,说要烧,玉也是不好烧,就留下了。
幽兰递了一支簪给任风歌,道:“这东西,经我手不久,不会给你来带噩运。你留着。”
任风歌接过来,见翠玉通透碧绿,但色泽并不华艳,想是幽兰知道他习惯朴素,故吩咐如此挑选。任风歌心头有些不安,把簪收在怀里,贴心藏着。
幽兰很快就走了,任风歌留在洞石之天,但他只多留了一日。
神息山素来没有外人进入,又封住了山门,其实若是出了事,几乎可以肯定是内乱。幽兰身为太息公子,回去之后就是首当其冲,写信什么的,相隔遥遥的实在也不是什么有说服力的法子。
相识已久,他明白幽兰若拒绝他跟随,必然是遇到了困难又麻烦的事。他不会武,许多时候无力自保,但他好歹是个男人,保护心爱的人的念头,每一个男人都会有。
止步不前,这样的情形他已经遇到过太多次,每一次,仿佛一切都思考停当之后,失去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他懦弱太久,耽搁思虑太久,以至于在和幽兰相识之后,总是能在彼此关怀或者追逐之中感受到沁人心脾的喜悦和快乐。
宛如少年一般的冲动,不断地在古井般的心田里撞击出回声。幽兰是他的宝贝,那人没有太过复杂难懂的心机,不会牵扯到太多有利害关系的人,只是红尘中的过客,隐身来去,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因为这样的简单,总能让他心存感激。
已经来到洞石之天了,难道就这样住几天,然后一个人回去么。他不能接受。还有五天就是冬至,冬至前一天,是幽兰的生辰。去年错过了,今年已近在眼前。
许久之前,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什么都不在意,守着山栖堂了此残生。遇到那人后,一切似乎都变了,都活了,有许多事开始牵动他的心怀。
这大抵也是命里的劫数,坐禅般躲了十多年,终究没能躲过去,还栽得笑呵呵的。
渭河畔的这个小镇很不起眼,一共就两家客栈,镇子头上一家,尾上一家。任风歌离开洞石之天后,雇了马车,在一个大雪天到了镇里,许是下雪的缘故,一片素银的街道上行人稀少,贩夫走卒只在镇中央聚集了一些,许多店铺也都已经歇业。
他顾不得一身风霜,两头一打听,人不在。息无常阁的人在这镇上也有宅子,作联络之用的,幽兰告诉过他地址,但此刻宅中只有两名年老仆役,再详细探问,老仆役十分警醒地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没有办法,只得一试。
这镇上的人虽不知道神息山的存在,但对无雁断崖却有印象。那是个几乎没人会去的地方,因为有一段地势太陡峭,马匹只要一打滑就得完蛋大吉。
任风歌雇了一个专为镇上医馆供货的采药人,在雪停之后,裹着貂裘上了无雁断崖。所幸走时幽兰把他的钱袋塞得满满的,买凶杀个贪官都绰绰有余。那人总是这样,在一切细微之处都为他设想周到。
一行半日,采药人念着任风歌给的是金锭,带他走了条非常隐秘的小道。未见得平坦到何处去,但比起悬崖峭壁总是好多了。
他讨厌攀山,风雪严寒的时候从来不跟自己过不去,这还是好些年来第一回。
无雁断崖,顾名思义陡峭得连大雁都不愿飞过。转过一道山壁,刀削般的悬崖就在眼前,下过雪后没有云彩,可以清晰地看见前方的情形。几座突兀的,山峰般的岩柱依次耸立,直通往极目深处,但每一座之间相隔遥远,向下望去,一眼没有尽头。
这就是神息山的入口了,果然没有半点可以向前通行的办法。任风歌让采药人下半里路等他一天,若不来,就可自行离去。
他忍不住按了按胸口,确认自己现在跳动着的心脏,然后,从怀取出一只木鸟。
这是寒烟在从丹海城回来的路上悄悄给他的。寒烟说,你等候一阵向西的大风,每一个时辰会出现一次,放飞这只木鸟,就可以进入神息山。
幽兰说过,现在整座山都笼罩在法阵中,但幽兰既然进去了,说明并非完全无法可想。
半个多时辰后,木鸟飞去,寂静良久,虚空中的悬崖彼岸突然凌空伸出粗可及人的锁链,每座岩柱间都是两根,轰然微震,将岩柱之间互为连通。
最近的岩柱上,锁链直通无雁断崖下方一尺,这是一座用数层淡白的,几乎透明的薄纱包裹而成的桥。
纱绷得极紧,两条锁链之间距离一丈有余,岩柱则一共有七座。若有勇气踏上第一步,脚步被水纱牢牢稳住,就会明白只要自己不跳桥,很快就可以到达对岸。纱在移动,整座桥仿佛一架巨大的机器,将原本需要两个时辰才能通过的路程缩短为半个时辰。
脚下万丈深渊,眼前无尽路程,风大时整座桥都在不停摇晃,这光景很容易让软弱的人感到绝望。任风歌觉得,那覆满白雪的岩柱竟似渐渐变暗,仿佛有人,鬼影幢幢,再一看又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已被神息山的法阵所影响,仍然向前走着,直到隐约望见一座牌楼出现在视线尽头,突然间眼前一暗,接着耳中也听不见风声了,所有的知觉都蓦然消失,扑倒在地上。
48.神息
他醒来时,耳边轰隆隆地响,睁开眼是一片白光,什么都看不清。有人摸住他的额头,两指一按又让他沉沉睡去。那手指留着颇长的,尖尖的指甲。
再次醒转,身在一张温暖的粗木床上,透过帐幔,黑暗中依稀望见一张收拾整洁的梳妆台,目力和耳力都回来了,就是人还有点懵。
这虽然素净,但似乎是个女子的房间。他欠身起来,不一会儿,有人推门而入,急匆匆地走向内室,没有灯烛,隐约瞧见罗裙的衣摆,发髻上的钗环反射出一点外面棹灯的光亮,鼻尖额头的轮廓,很像寒烟。
任风歌脱口唤道:“姑娘……”
寒烟急忙道:“噤声!”边到床边扶他起来,用极低的声音道:“到衣柜里躲一躲,一会儿就好。”
衣柜下层是放被褥的空间,勉强可以躲住一个人,寒烟很快把床铺恢复成无人睡过的样子,又到外面去了。
任风歌听到有人盘问的声音,想起幽兰说的,神息山从没有外人进入。
他这个外人,就这么莽莽撞撞地来了,若不是寒烟得到警报提前来寻,或许现在已经被杀了。
过了许久,寒烟回来,把他从衣柜里搀出来,揭开棉纱纸灯罩亮了烛火,这才发问:“先生你这时候来了,可差点吓死我了,你是来找公子的?”
一团明亮的光焰,带着暖意燃起。
任风歌不想再坐姑娘家的床,头仍是有些发晕,就在花梨圆凳上坐了,道:“他说这里出事了,我不放心,想跟来看看,却没追上他。”
寒烟略叹气,摸了摸自己桌上紫砂壶,还略微温,便从旁边的橱柜中取出一只茶杯来:“确实出事,公子私自下山去后,我们都被大夫人软禁在这里。他一回来就去生死峰了,到现在还不知道情况怎样。”
“究竟是何事?”任风歌接过木制的茶杯来,却无心饮茶,“我见他走时的神色,委实放心不下。”
寒烟望着他,神色微微一黯:“先生,你当真喜欢幽兰公子么?”
问得任风歌略怔。他平素也是道貌岸然,除了幽兰,极少会跟旁人提这种事。
“为何这么问?”
寒烟一双美目投向抖动的烛火:“公子他是个很寂寞的人,从前我知道他的……那些事之后,我也讨厌过他,可我终究发现他其实很可怜。”
“太息公子,绝不是能够跟你厮守一生的人。”
任风歌道:“我知道他是太息公子,可他也是个凡人,凡人便有寂寞,也有欢喜的事。”
寒烟摇头:“公子一定从不跟你多说他做的事,也不让你看他做事时的样子。他只是用凡人的身份留在你身边。他不愿让你害怕他。”
渡念定魂,司通幽冥,他知道,也接受了,毕竟太息公子不曾作恶,还将行踪隐匿得无人可知,在许多时候,幽兰比任风歌见过的大多数人要和善可爱。
虽然,他的确对幽兰那“太息公子”的一重身份知道得一鳞半爪。每一次,在即将要有一点迹象的时候,幽兰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避过去。
“我不怕他。”任风歌道。
“那你跨上七星岩柱的时候怕么?”
任风歌略笑:“顾不上怕。”
寒烟道:“怕死是每个人都逃不掉的。如果我说,得要你死了才能见到他,你不愿意死,我就送你出去,你会答应么?”
任风歌一时惊愕。
寒烟伏在窗边听了听,确认外面没有人,把任风歌带去了室外。
穿过对廊走出去,就能发现这里是一大片近山峰处开凿出的平台。石制栏杆的柱头上雕刻着各种神兽,寥寥石桌石凳,看得出经年累月的痕迹。外缘幽幽淡淡的紫色花朵,一丛丛开放,若有星云在花蕊上方漂浮,终年不会凋零。
往生花。
这是极美极旷远的景象,所有屋舍都依据近年来时兴的样式重新翻修过,棹灯之中所藏不是灯芯,是夜明珠,雕花格窗、础石挂落、门廊幽亭,以至于卧房中的铜壶滴漏,无不雕琢得巧夺天工,却又透着股挥散不去的清寒寂冷。除此之外,整片平台就孤立无援般,在夜云流动的苍穹下耸立。
这就是幽兰住的地方,切切叮嘱了许多次不能来,终于被他看到了。
寒烟道:“前段时间因为那件事的影响,往生花吸纳阴气,全部变成了黑色,现在,那些亡魂都被法阵围困在了生死峰,今夜若无意外,包围圈会更小至子午岭。若不是外围影响已经减弱,先生你可能还没到息无常阁就已经魂魄出窍了。”
“……亡魂?”
太息公子,以定魂棺收取运、气、势俱绝之人的魂魄,为的是一件重要而隐秘的事,这些魂魄,三百七十二人,原本被束缚在生死峰子午岭内的引魂台之上,但不知为何,去年秋天开始引魂台的束缚之力突然减弱,幽兰当时身体极虚,故无法察觉,姬白花便先作法落阵,无论如何,先将亡魂困于神息山。
姬白花对于幽兰没有做事先告诉的习惯,想他这样虚弱,不会再作怪离开神息山。
未料到,幽兰竟因为思念任风歌,带着孤月不辞而别。
“谁!”
屋舍后,索道作响。
寒烟神色大变,抄手带着任风歌的腰,如轻盈的燕子一般几点疾跃上了飞檐之上的屋顶,埋身在屋脊旁。
任风歌往旁一看,这里山峰之间是以索道引车相连,夜已有云,高大的木制支架下,一条极粗的索道通往未知之处。引车可容三四人,上下百丈,就仅仅靠着这个。
这些,幽兰零碎地提到过,亲眼所见,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两个素衣家奴从引车跃上平台,跑到此地,见无人,一人道:“我就说了是你多心,非要来杀个回马枪。”
另一人道:“七星岩柱有警报绝不会有错,大夫人说了,见到陌生人格杀勿论,抓出内应也一并押走,要是逃了,你明年的酒钱别来问我借。”
“大夫人眼下可哪有这个空来罚我们酒钱?幽兰公子回头要是死在子午岭里头,大家一起完蛋。”
接着就是斥骂声:“胡说什么?赶紧再看看,罗衣在大夫人那,你去瞧瞧寒烟姑娘还在不在。”
寒烟低声对任风歌道:“我对付他们,你去引车处,右边木桩那里有机括,往前两程,左边过了索桥,公子就在那里。往前一程,右下沿小道可以到谷底,不见公子的话,就在那里等我接你。”
“记住,你若接近他,一定会死。”
说完解下颈间的一枚温润古旧的白玉交给任风歌,不等回答,带着他跃下屋顶,把他往引车处轻轻一推,自己身形几闪出现在平台另一端的往生花丛处,大喊一声:“不好了!有个人跳下去了!”
往前两程,向左一道木板铺成的极长索桥。到底还是踩在木板上踏实,夜风刺骨,他不及带走御寒的衣物,眨眨眼,眼睫上都结了冰似的。
神息山地形险峻,少有入侵警报,这些索桥山道处只有半个时辰一班的巡逻,没有站岗,一路躲闪,两次踏在索桥支柱外缘躲过巡逻的家奴,终于踏上生死峰。
息无常阁,最机要之处就是这里。任风歌忽觉掌心发凉,低头看那白玉,竟而缓缓凝聚黑气,又看面前再无一人的数十级宽阔汉白玉台阶,凡道边树木竟都枯死,一隐一隐的黑雾缭绕,更深处,是一片飞檐交错、暗红立柱的殿宇,青荧荧的灯火在烛台之上点点飘动,宛若鬼火,照不了太远,只一团团的,像幽幽的眼。
有些悚然,这景象实在太像阴司地府。
那个与他温存,不顾他意见塞满他的钱袋,还搭了喜堂想和他成亲的人,真的会在这样的地方?
任风歌停步间,背后风声忽到,他尽全力向旁一避,转身退了几步,看见巡逻的家奴。
家奴大惊失色,任风歌再不犹豫,踏上了隐隐黑雾的汉白玉台阶。寒烟脖颈间的古旧白玉,被曾经的某一位太息公子亲手赋予灵力,若佩在身上,可以不必惧怕无常殿猛烈的阴气侵袭。这里平时就是禁地,家奴并非每个人都有驱避阴气的东西,故不能再往前一步。
总觉得,并没有要相见的喜悦,反而有些紧张似的。
为了寒烟的话,也为了长久以来的那点疑惑。
幽兰一直讳莫如深,守口如瓶地拒绝他知道的,那些事。亡魂、棺椁、幽冥,不该见到的世界。
49.子午
台阶七十七级,越往前就越冷,脚下的皮履像是纸做的一样,足尖开始冻得生疼。不是风凉,是彻心彻骨的阴寒。
淡青色灯烛每隔一丈就有一盏,但大殿之中是一片黑漆漆的,朱红的廊柱门槛在青光中成了暗红,任风歌站在门槛前,注视着里面。
他做了一件正常人都会做的事,就是摸出火折子打火。
火苗只亮起了一瞬间,他看到殿中间有一个淡白的背影跪坐着。是熟悉的白装束,长发及地,完全披散开。那背影边,围着许多隐隐绰绰的,像人又像鬼的影子,然后火折子像被水浇了一样,“嚓”的一声熄灭了。
任风歌不敢出声。他的嘴唇做出了“幽兰”二字的口型,可嗓子里发不出声音。
大殿中再没有动静,仿佛没人一般,以任风歌的耳力,竟然听不见呼吸声。他生平头一回有汗毛直立的感觉,少年时因为穷困,夜里的山路坟地没有少走过,而他心胸坦荡,一路专心致志地往前走,很少会多想。
他明明看见幽兰了,可总觉得如果唤了那人的名字,就会发生什么很可怕的事。
这种预感最叫人无法忍受。任风歌摸了摸怀中,又点燃了一个火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