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推起支摘窗,架好,寒风吹进来,吹起任风歌的衣角和头发。
任风歌道:“回来了,玩得高兴么?”
幽兰在他身边的椅中敛袖坐下,端起他的茶杯,略转一边,抿了一口:“高兴。我高兴了,有人不高兴。那几个孩子,跪得直哭,你也忍心不闻不问的?”
任风歌继续低头琢磨着,道:“总要吃点教训才能知道长进,我小时候可比他们惨多了,背书背错了先打一顿,一天不给吃饭,还要在堂屋跪一晚上,大冬天的时候还得在水井边上倒立。”
幽兰笑笑:“我倒是很少挨罚,鹤雪舍不得罚我,别人没空理我。”
任风歌手微顿,脸未抬。
幽兰道:“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鹤雪的父亲下了山,母亲在时对他很严厉,我却是没人管的。有一次我趁着罗衣睡着了,去索道的木引车上坐了一个晚上,回去以后居然没人发现。”
任风歌道:“你再消失久一点,他们就会发现了。他们都是在乎你的。你在朱雀圣殿失踪的时候,他们日夜不停地找你。”
幽兰沉默了片刻:“别去怪那些孩子了。”
“不行。”任风歌坚持,“我必须追究,因为你现在我的家人。”
到了快要就寝的时候,终于有人跑到希声居来认错,是夏苓。
事情不是她一个人做出来的,只是其余人互相瞅着都没有动静,严玉轩忙于任风歌交代的事务,不知详情,但总得有个懂事的出来认下。夏苓自己小时候在家里也跪过搓衣板,知道那滋味不好忍。
可是,任风歌恰巧不在。可能去了中庭看弟子之间组织的雅集,可能在余音馆指导刻苦一些的孩子。
夏苓破天荒的没敲门,直接进了琴室,然后顿住脚步。幽兰侧头看见她,打量那神情,略笑:“苓儿姑娘,是不是有什么悄悄话想跟你的师父说?”
夏苓一早烦闷得不行,仗着任风歌平日宠爱她,竟然直接就道:“你出去,不要和师父住在一起。大家都在议论,说你们……”
幽兰靠在躺椅中,摇着,还依然有笑容:“说我们什么?”
“说你们很恶心!”夏苓道。
“为什么我们很恶心?”
夏苓涨红了脸。
幽兰微微冲她笑着,笑得很甜:“说吧,说给我听听。你们背地里也没有少说我。”
夏苓犹豫了一会儿才启齿:“……昨天我整理屋子,看到露儿藏在床板下面的破书,里面画的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我问她,她说你们两个每天晚上都那样。不止是她,好几个人都这么说。”
这些人里,除了住在山栖堂的入室弟子外,还有些往来求艺切磋的学生,磕牙八卦间或多或少听到过一些,这样的风流韵事发生在任风歌身上,还真是个不大不小的稀奇。
幽兰面不改色:“还有呢?”
“你根本就不怀好心,师父自从遇见你,常常一离开山栖堂就是好几个月,不知道被你骗到哪里去了。你让那些姑娘写信给师父,你不但自己勾引他,还让别人也勾引他!”
这么赤裸裸的话,憋了许多时候,混合着许多念头,发酵着,一股脑的都冲口而出。
幽兰听得笑了:“我叫谁勾引他了?”
“以前的罗衣姑娘,后来写信来的那个,都是你指使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夏苓敌视着他,早春时见他走了,好不容易松一口气,现在竟然又来了,还竟然比从前更和她的师父粘在一起。
幽兰道:“你知道了又如何?”
夏苓沉默,走上前几步,声音放软了一些:“你是男人,这世上没有男人和男人成亲的道理,你走吧,如果你还要什么,我弄来给你。”
幽兰斜睨着这张俏丽的脸:“世上的惯例都是人创出来的,我就是要娶你师父,让他和我厮守终生,他这个人,你能给得起么?”
夏苓道:“我比你年轻,比你跟师父在一起的时间更长。”
幽兰忍不住又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姑娘争论这种问题,但眼下的时刻又觉得,争论一下又有何妨。
幽兰自在地靠着躺椅,伸出一根玉润的手指,抵住下巴:“可是现在是我睡在他的床上,他每夜都离不开我,我若和他好,他总是要到后半夜才睡。你想想,最近师父是不是都比从前起得晚?”
夏苓顿时又满脸飞红:“你……你真不要脸。”
幽兰略笑:“你知道怎么取悦男人么?”
“什么……什么取悦?”
幽兰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暗:“你知道,男人什么时候最快活,什么时候他想快活,却不能马上给他?”
夏苓已经说不出话来。
幽兰道:“有的时候,男人比女人有更多的好处,不过你嫁出去了,可不能跟你的夫君说,要不然他就不回来了。”
“我不会嫁到外面,我要嫁给师父。我能一辈子守着他,照顾他的一切,你不能。”
幽兰笑意忽而停滞,话语变得森冷:“守不了他一辈子,我就阉了他,杀了他,把他剁碎吃下去!”
夏苓道:“你这个妖怪!”
幽兰脚尖轻点,躺椅往后仰去,夏苓掷过来的茶碗摔碎在墙壁上,溅开一地茶烟。
“苓儿!”门推开,任风歌提着一个酒罐站在夜色中。他已经站了一会儿,但屋内的两人专注着说话,都没有注意到。酒罐里是雪参泡的酒,时候到了,已经可以开封了。
44.心患
任风歌带着夏苓去了流水榭,在那里跟她谈了将近一个时辰。幽兰就在躺椅上靠着,从任风歌推门进来到他们两人出去,一句话也没说。
其实,他没有把夏苓威胁般的话语太放在心上,那是一个身形渐渐丰腴,然而精神还分量未足的孩子。只是,透过那些话,他忽然感受到来自许多人的目光,指指点点,略带玩味和鄙夷。
原来终究,他们就是这样看他的。
他是肮脏的人么?并不是的。在莳花居混迹的这些年,没有解过一次自己的衣扣,只有他解别人的,因为不喜欢。只需要一点小手段,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因为有能耐,所以有恃无恐。
他在意别人的目光么?也不是的,但任风歌不能不在意。那人的半生心血、一生志趣绝不是可以轻易毁坏的。这些,他都知道。
有一天晚上,萧牧泉将那人留到半夜,灌得醉醺醺的,但到底回到希声居来,拥着自己入眠。只是朝政、琴道这样的东西,一只脚跨在幽冥中的人实在没有资格浸淫太深。他合该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有人死去的地方,像现在这样偷偷跑出来安乐红尘、不思悔改,已经足够让姬白花以家法惩罚。
冬天的夜空沉暗如同深海,一眼望去,望不到底似的。幽兰披衣而出,沿着一溪云慢慢地走,绕过流水榭,来到了弟子馆舍。
被罚过的孩子因为跪得膝盖全破了,已经被带回房包扎休息。其余有一些弟子散在冬夜中的山栖堂,有看着闲书的,有无聊打牌掷骰子的,也有还在用功找清静处弹琴的。他们看到他,多看了一眼,就回过头做着自己的事情,间或小声议论着。
幽兰到了被罚跪的孩子屋里,灯火未灭,孩子以为有大人来巡视了,都闭着眼睛挺在床上。
幽兰从怀中拿出一只小小的木鸟,往空中轻轻一推。像变戏法一样,木鸟飞了起来,绕着床头飞着,与雀鸟一般大小,只要有微风,三个时辰都不会掉下来。装睡的孩子眯着眼看到了,三双眼睁得大大的。
这是磨手艺的小玩物,做起来却极费功夫,幽兰闲在山栖堂无事,磕磕绊绊的,也用左手做成了。他不是讨好这些孩子,他从没讨好过任何人。为了不给任风歌招来闲话,他其实已很久没来过流水榭前面的这些馆舍。
终于,有一个孩子耐不住坐起来,用手捉木鸟。捉住了,要再飞时,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另外两个孩子也一起来琢磨,琢磨琢磨,还偷偷睃一眼幽兰。
幽兰道:“要等有风的时候,顺着风推它,它就会飞了。”
孩子吓了一跳,三双眼又怔怔瞧着他。
“你不是妖怪么?”
幽兰笑了,转身而去。路过流水榭外面的时候,忽然有个小厮唤住他。
“兰公子!”
小厮走上前来:“任先生吩咐我,如果见您走出来了,跟您说句请回房等他。”
幽兰道:“我正是要回房。”
小厮顿时放松下来:“任先生说怕您不跟他告别就走了,让小的无论如何也要守在这里。”
幽兰心中微动,说句:“怎会……我知道了。多谢。”
记不清是多晚了,任风歌手脚很轻地坐在床沿边,抚了一下他的脸。轻缓的,一丝丝柔情从指尖游进心房。
任风歌什么也没说,只是躺下来安静地拥住他。
幽兰按住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不该跟她说那些。不过,她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
任风歌道:“我已劝过她了。淮安分会正在重新筹备,我想让牧泉安排她去那里冷静一阵子。”
“因为我么?”
“不。”任风歌吻了吻他的耳廓,“因为我。她不能再留在我身边了。我会害了她。”
幽兰轻笑:“你害了她,自己不走,倒把她支走。”
“我还不能走。”
幽兰淡淡地,“嗯”了一声。
任风歌仿佛能感应到他的心境,怀抱收得很紧:“别在意。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一切都会好的。那些孩子,他们只是不了解你,我会让他们慢慢了解。我……不能没有你。”
是第一次,任风歌这样对他说。
幽兰觉得心里有些发酸,就这样一句话,一下子把这几天的阴霾扫到了背后。那人不会爱上萧牧泉,不会娶夏苓,也不会终于弃他而去。是,当然不会。
幽兰在黑暗中微笑开来:“真的么?”
“嗯。”
“如果你哄我,我会伤心的。”
“没有哄你。”
“那,跟我走吧。”幽兰转过身,“不用很久,不会耽误这里的事。”
任风歌微怔:“去哪里?”
幽兰道:“如果你知道了,就一定要去了。所以,你要先答应我。”
任风歌略笑,投降了:“不是不行,年底了这里的事的确会清闲一些,不过,来年春天之前我必须回来。”
幽兰轻轻在他耳边道:“那就,跟我走吧。”他左手在任风歌额头上轻轻一按,暗香盈袖,温热的身体是他最后的知觉,眼前就这样黑去。
第二天,萧牧泉在铸雪室的门缝中接到一封信。幽兰说,将山栖堂暂时拜托给他,归期未定,最迟迟不过来年立春。一切事务,有劳一一过问、亲历亲为,尤其是枫停别馆的新琴。任先生交托之时信任颇深,这也算是,十二年前相救之事的报答。
若要学会如何报答,不如从眼下做起。多谢多谢。
信是孤月代笔的,写在彩笺上,笔迹看去有点急,但信纸十分整洁,巧妙扣在门缝中,一开门,正好落在掌心。
萧牧泉气得把信捏作一团,但又好好地展开来,丢在琴桌上。山栖堂么?他原本就想要,最好连任风歌一同要。如果任风歌不属意他,那么要山栖堂也无妨。
只是想起自己还得哄小姑娘去淮安,还得照管这八卦成性的三百弟子,还得要一直照管到来年春天,不免恨得牙根直痒痒。
大雪那天,马车险险地抵达流云渡。一个穿着蓑衣的姑娘出了两锭五十两的王城官锭包下最后一条驶往嘉陵江的大船。
如待大雪积厚,渡头封闭,那么被困住的旅人商贾只有等来年才能再次渡江。船工搬运着沿途需要的一切物资,还按照那个姑娘的要求,带上了活羊活牛、美酒果脯,搬上了一张躺椅,还有许多享福用的东西。
船工说,这个主人家可真是有钱,真是天底下最会享福的人,就可惜是个瘫子,怕也享不了多久。
穿蓑衣的姑娘听到这闲话,略略瞥船工一眼,立马吓得几人不敢说话。这姑娘,明明生得貌美,却是一副冰山面孔,真叫人纳闷。
任风歌睁开眼来,觉得有些晃,仿佛躺了很久,但并没有久睡的不适感。目光转了一圈,渐渐定睛,他发现这里好像还是希声居,门窗闭着,炭盆在槅门外熏熏暖着。
但再仔细一看又发现,其实只是东西摆的位置差不多,房间的大小还是有所不同的。
他记得自己在床上和幽兰说话,幽兰对他说,跟我走。声音让人心动,像一杯美酒,醉得不愿醒来。
任风歌按住额头,片刻起身,脚下还是摇晃。他疑惑着自己是不是睡出病来了,一推门,江面上的寒风把他吹得直退回去。
彻骨寒冷。
冬季的江面和天空看起来格外干净素淡。滔滔江水拍打着船舷,这船正在全速向着南方行驶。
任风歌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想,是不是跟幽兰做久了情人,也可以做那些通灵预知的梦境了?
胡思乱想间,船舷右侧传来脚步声,侧头一看,幽兰裹着一件黑貂皮大氅,抱着臂从走道上过来,怀里还揣着什么东西。
幽兰远远地就冲他笑,正是上午,干净的阳光落在漂亮清秀的脸上,让人看得舍不得呼吸。
幽兰告诉他,睡的这十天功夫,每夜用神息山特制的须弥香熏着,那是往生花所制,有驱散寒毒、润脉延年的奇效。任风歌秋天时受过重伤,大雪时若这样躺一躺,可保来年一整岁不怕寒气侵袭,不会着凉。
幽兰抱着雪参酒,说方才去温了一下,又泡了这么十天,该是最适合喝的时候了。
任风歌如在梦中,不断四顾,惹得幽兰掩口而笑,那人伸手去开酒坛子,用的居然是右手。
那只右手,拆了绷带,掌心还有个小核桃大的疤痕。重活一两年内都不能做,但日常动作已经没有大碍。
任风歌拉着他的手,指尖触摸那伤疤,欣喜之外,还有好一阵没言语。
幽兰又冲他笑,十分开心的样子,真的是很久都没有见到过了。
这船是向着蜀中,去的地方,是洞石之天。
45.迷谷
南下行船五日,任风歌终于暂时撇开一切事务,只在舱中陪伴着幽兰,抚琴为乐,提笔写些诗句,吃好吃的,或吃饱喝足了,一起坐在厚厚的地毡上感受着江水起伏。
冬季时,许多越冬的候鸟在江畔栖息,遥望过去是沙鸥点点,流星般划过。因为天冷,在船舷上看一小会儿就得进去,抿一杯酒,说几句话,在一处温柔乡中休憩。
任风歌道:“我又被你拐跑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总是被你一拐就跑的。”
幽兰悠然扶着砚台磨墨:“我可从没强过你,你要是想洗,现在跳下去也来得及。”
任风歌呵呵笑着,来不及了。
哪里还来得及呢?眼睛一闭就拐过千里地去了,给那须弥香一熏,还果真挺受用的,精力都旺盛不少。
幽兰写的,乃是一个“妁”字。妁者,媒也,任风歌瞧着,道:“你想给谁做媒呢?”
幽兰略笑,说只是练练字,快三个月不提笔,手还有点拿不稳。任风歌便让他写着,握住他的右手,放慢了磨笔锋。
船行到第三日上就开始下大雪,下船后仍是改乘马车,最后两日行程上,孤月替幽兰安排好一切琐事,先一乘快马冒雪赶去洞石之天报信。
任风歌觉得这样太辛苦姑娘家,幽兰却笑道:“那三个老家伙,不通知一声突然去了,收拾屋子也能收拾上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