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噩兆
两具棺椁,一句嘱托。马姓之人,又居竹海之内,除了马公子只有马长锋。或许是这两口棺椁的震慑之力太强,朝阳初升时,张灯结彩的马家堡几乎陷入一片死寂。
盘查无用后,一些宾客就立即客气地告辞,在这不祥又充满恐怖气氛的地方,昨日的喜事仿佛已经烟消云散。
任风歌思忖着要不要离开这里,去吴州瑞王旧部处看看他们是否在暗中捉到了运送棺椁之人的蛛丝马迹。他从马公子的停尸处回来,见幽兰的房门还闭着,就脱下外衣浅眠了一会儿。约莫是一个时辰。
这一路来他与幽兰的争执从没有断过,这在过往他与人交陪时很少发生。大弟子江暮天虽然与他意见不一,但那是个十分懂得利用争执机会的人,不会如幽兰这样,毫不留情地讽刺挖苦鄙薄着他,一点也不怕他生气。
任风歌睡着了,做了一些清浅无端的梦,他梦到自己闭上了山栖堂的大门,王爷从不知何处远道而来,但因为暴雨他竟没听敲门声,也没有任何人听到。王爷在雨中等着他,实在等急了,就派人砸了他的家门。
不十分确切,但叫人心痛异常。魔怔之中,他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抵着自己的脖颈。睁开眼来,看见了幽兰。
任风歌坐起身来,冰凉的东西跟随着他的脖颈移动,略低头,见是一把短短的木刻刀。有一大截是木柄,只有一小段刀刃,刃口还不够指甲长。
任风歌道:“你用这个,是要杀我?”
幽兰嘴角微动,算是笑了笑,任风歌这才注意到他脸色看来很疲倦,像是奔波了一夜。
幽兰收回了那把很旧的刻刀:“杀你做什么?”
任风歌心想这人又是哪里瞧不惯自己了,于是也不答应,起来往屏风上找自己的外衣。一个时辰浅睡,倒比不睡更累,他到铜镜前打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看了一眼安放在琴囊中的止水琴,发现幽兰还没有跟出来。
幽兰合衣躺在他的床上,就像初见时那样,半边脸庞看起来很苍白。任风歌看着他的模样,知道他过去锦衣玉食,这段时日定也是很累的,道:“你再睡一会儿吧,那些事情等你醒了再说。”
幽兰闭着眼睛低声道:“再说什么?痛骂你,你也不回嘴。这么无趣的人,让我和你一起,还不如死了算了。”
任风歌听他这口气不坏,于是道:“你不是说分道扬镳么?”
幽兰略笑,额头抵着床被,暂时的,看起来挺温柔。任风歌道:“我去让人送点吃的,这里都乱套了,等你睡醒了咱们就去吴州商将军那里吧。”
他还没有转身,幽兰忽然开口:“我昨夜见到他了。”
“谁?商将军么,先前联络时我并没有让他过来吧。”
“不是。”幽兰道,“夺魂令出,太息公子一定会亲自到他指定的亡者那里。不管对方是不是怕他,是不是恨他……或者想杀他。”
于是任风歌明白了。
“你见到他,在这里?”他想起了马公子停尸的那间屋子,又想起冰冻的“太息公子”尸体,却还是无法置信,“昨天彻夜都在盘查,马堡主还要带人去搜索方圆五十里,他怎么可能来去自如?”
幽兰道:“那运送棺椁的人,岂不也是来去自如?人心总是有缺漏的。他没有死,根本不是那个躺在棺木里的人。太息公子不会死得如此丑陋。”
“那你……”任风歌话出一半,却犹豫了一下。
幽兰道:“我没有忘记替王爷办事。答案是拒绝。衰人国运必遭天谴,也不是他力所能及。他说:‘该入生死簿的人,到了时辰自然会收到夺魂令,不可再生妄念。’”
“生死簿?”
幽兰略笑不答。
“这就是……答案么?”任风歌道,“那么我要亲自见一见他。告诉我他在哪里。”
“你不相信我说的,我也可以让你一辈子找不到他。”
任风歌摇头:“不,你不明白。这件事我必须亲口问他。”
幽兰不说话,也不想动,手中握着老旧的刻刀,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头让人知道他没有睡着。
任风歌感到屋内的气氛持续地凝固着,于是走到床边:“不管你怎么看待王爷,这是他今生嘱托我的唯一一件事。”
幽兰道:“我会去跟王爷交代的。你也不用求我,我不会同情你。”他的头发略松散开了,滑动光泽的发绺看起来有沉甸甸的质感,清瘦的手臂像一截细白的藕。任风歌看着他的那截手臂,心中出乎意料的并没有不快。虽然话不好听,却能感觉到其中的善意。
幽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却是手臂一软,一股气没压下去,嘴角边一行鲜血涌落。任风歌吓了一跳,从怀中取出手巾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你受伤了?”
幽兰只顾着咳嗽,好一会儿才道:“我……动了念。”又笑了笑,“不要再问,这不关你的事。”
此时的马家堡是一座空城,宾客大部分已经散去,杯盘狼藉的厅堂还没完全收拾干净。马长锋已经回来,但大多数的家丁守卫都在方圆数十里内查探搜寻太息公子的行踪。任风歌才出得房门,就听到一个侍婢从走廊那头跑过来,急匆匆地向他道:“不好了,客人快去避一避,有伙山贼趁着庄中人不在要进来打劫!”
任风歌略惊,宽慰两句便回身去入房,幽兰刚换下了带血的衣裳,听说之后非但不想躲,反而立刻就要往前厅去。任风歌道:“你难道什么场面都要去瞧热闹?”见他方才还难受得很,此刻却又兴奋起来,实在不能理解。
幽兰略笑道:“你我目下命不该绝,不会有事的。你不去我自己去,你请便。”任风歌见他脚步虚飘飘的,虽然不想惹麻烦,也只能跟在旁边往前厅去了。
刚开了一线格窗,任风歌就瞧见了马长锋,见来犯的是二十余人,马堡主正带着五六个家丁与他们对峙着。任风歌注意到,经过一宿的折腾,马长锋的脸上有了一种与昨夜马公子很相似的神色。说不上来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但与常人就是有那么一两分不同。
这伙山匪的大意是,要马长锋交出府邸内的所有钱款,他们挑大额的银票,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
山匪们洋洋得意,表示已经盯着马家堡很久很久了,还以为要家祭无忘告乃翁。又说,若是一时钱不够,马家大门前那两口棺材看起来倒不错。
马长锋已经心力交瘁,但平生又是个极为倔强的人,一言不合,便两边吆喝着厮杀在一起。幽兰将那一线窗户推上,向任风歌低低地一笑:“走。”
任风歌道:“做什么?”
幽兰转向他,似乎想说话,但忽然神色陡变,振臂将任风歌推到一边,两指疾出夹住劈过来的刀刃。这一刀来势恶猛,刀尖直刺透了幽兰的手臂,两指间一道血痕留在明晃晃的刃上。
角力一瞬,刀刃折断,反手插入那山匪咽喉,剩余半截断刀落地,哐然作响。这才有一缕黑发从刃边飘落下来。那是任风歌的头发。幽兰一下子有些脱力,按住自己受伤的手臂,任风歌急忙扶着他,声音透着些无可奈何:“你不是说咱们命不该绝,就是这样?”
幽兰冷笑:“你死了么?”知道自己力有不逮,又去开了那格窗查看里面的情形。
任风歌这次学乖了,不再接话,思考着怎么能让他不反抗地离开这扇窗户。不一会儿,山匪头目被马长锋一刀劈中肩膀,直卸了半边身体下来,鲜血喷洒一地。余人大惊失色,群龙无首之下,还各怀鬼胎,再死几人后有两三个不约而同地退出前厅,剩下的人见被同伴抛弃,也不愿恋战,七八个人前前后后跃上山墙不见了踪影。
幽兰忍着疼痛,悄悄对任风歌道:“你看,第二枚夺魂令来了。”
山匪退去,马长锋呆呆地坐在大厅中,亮银长刀顿地。凝固的血迹如同江南马家战胜不了的厄运。
第二天一早,所有前来赴喜宴的宾客都已经离去。怯怯来请堡主更衣用餐的婢女发现,马堡主的身体已经冰凉,轻轻一碰,那亮银长刀就沉闷地摔落在座下地毯上。
两具棺椁,两条当家的人命,马家就此灭门。盖棺之时,厅堂外还起了一阵奇怪的妖风,有鬼魂般的人影进出,那棺盖就像是滑落一般自行盖上了。工匠家丁吓得六神无主,直嚷嚷着闹鬼,自此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敢来已经荒废的马家堡。而那具被认为是“太息公子”的尸首,最后被发现是官府仵作房内失踪的无名尸体。
兵荒马乱,草草收场。
06.罗衣
马家堡一夜惨变,江湖人尽皆知。任风歌曾亲眼看过马公子的尸体,联想起父子二人相似的脸色,他猜想这马氏多半有祖传的病症,以至于人丁凋零甚至生出傻子。其实仔细推敲,这事与太息公子不能说有什么直接的关联,顶多是太息公子给马家带来了霉运。
然而谣言一起疯传千里,这出好戏已经在左近州县传了个遍。马家灭门,马长锋的好友周南山庄庄主收留了马家堡剩下的女眷,接过了马家堡的钱财地契,装模作样地发了几天通缉令捉拿山匪,至于实际报仇什么的,则要从长计议。
幽兰受了伤无法远行,任风歌就带着他来到吴州府的广陵琴馆,那些弟子和琴道友人见了都会啧啧称奇,任风歌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这回居然来了,还居然的确没什么事,只不过赏赏花,喝杯茶。
运河两岸杨柳依依,初秋的风还很温暖。但这样的时光是短暂的,很快,风会变凉,天会渐冷,杨柳枯残,天寒地冻。
分会带来的消息,一直都是王城戒严,没有更多进展。过去在这丹桂飘香的时节,瑞王爷总是喜欢外出听戏。访友联谊、巩固势力之外,求取些许雅逸情趣。任风歌很少与他同行,只在该去王府的时候携琴而去,坐在那飞挑的风檐下面抚上一曲。
那些安静的日子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却总觉得太短。
幽兰的手臂被刀穿透,事后发现伤得很严重,好几天里动弹不得。任风歌觉得他是因为见了太息公子才有此一劫,心中不禁愧疚。这天恰巧是广陵琴馆会友雅集的日子,便想着问问幽兰要不要出来看看。
幽兰不在房中,在屋前池水畔的一块假山石上坐着。任风歌走近了,发现他把腰间坠着的木雕取了下来。原来那是一个人的雕像,雕得非常模糊,几乎看不出是男是女。他右手握着刻刀,想去雕琢,手臂却还没有力气,刀就掉落在地上。
幽兰无奈地笑了笑。任风歌记得,他那一刻的神情里没有刻薄,没有气恼,也不尖锐,宁静得就像无风时的落叶。
平心而论,幽兰并不是不知自重的人,他不轻薄,不阿谀,不该打扰旁人的时候,也不会轻易叨扰。他在烟花柳巷里生存过,却不带有那里的媚俗气息,在许多细枝末节的事上,很讲究。就像瑞王爷说的那样,看不透。但,并不坏。
任风歌把那刻刀捡起来递过去:“你想刻什么?”
幽兰略笑:“情夫。”
“……”
任风歌想了想,还是直奔主题,道:“今晚有些朋友要来这里小聚。”
幽兰抬眼看他,又将目光投向墨绿色的池水:“喔,那我出去玩好了,他们走之前我不会回来的。”
任风歌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身体还没好,还要多休息。”
幽兰用刻刀轻轻修着雕像的肩颈:“那你是让我不要走出房门,假装不在?”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
幽兰看起来并不介意:“不是我这么想,是你这么想的。”
任风歌低头看着他,终于叹了口气:“也许我这些年来习惯了提防别人,但绝不是在意你的何种身份。你不要误会。”
“身份?”幽兰停下手,站起来,“什么身份?”
任风歌道:“王爷的心腹,虽然动机似乎不单纯。还有,你是我的朋友。你刀下救我,我不会忘记的。”
幽兰凝望他,清澈美丽的眼瞳背着光,显得有些幽深:“你可真是客气。我的身份,你不尽知道,但也不用揣测。该告诉你时,我自然会告诉你。”
任风歌微微一怔。
幽兰顿住了这个话题,略笑了笑:“我在莳花居的那段日子,不打算向谁解释。不过我和王爷只有利益往来,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污秽。他给我想要的讯息,我帮助你寻找太息公子。我从没碰过他,你可以放心。”
任风歌听着,不知该作何回答。污秽。很少会有人用这样的字眼形容自己经历过的生活。深陷在其中的人,早就不知道“污秽”二字是何含义。
幽兰轻巧地道:“今晚我有事要出去,不会打扰你们的。”言毕跨上连接假山的亭桥,打算离开。
“幽兰!”任风歌唤住他,“是不能让我知道的事么?你若是一定要去,我给你准备马车。”
幽兰没有回头:“不用了。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尽量远离朝堂是非,你一叶障目太久了。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这夜雅集任风歌总有些心不在焉,手握着茶杯,或者抚着弦,指下流出些散淡的小曲。幸好他素来不是热络的性子,众人习以为常了,也就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妥。琴人之间,所交谈的大略是琴技、琴心、斫琴这些不变的话题,这几人有的是以琴为生的隐士,有的已经出仕为官,但聚拢在一起时,只弹琴,不谈其它。
“你一叶障目太久了。”这句话轻轻扎在任风歌的心上,仿佛有许多意味,秘而不宣地等待他自己去发掘。他边想着这些,边随意地抚着琴,脑海中揣摩体味,不知不觉弹起了什么曲子,好几句了才发现,原来是一曲《幽兰》。这曲平稳深远,他是很喜欢的,这样自然就弹奏起来,如同幽兰方才离去时的背影,就在这曲中一般。
任风歌最后的担心似乎是有道理的,幽兰出门后一天一夜没有回来,第二日有一名来自吴州总兵府的校尉带来了一句口信:事有进展,请速来。
之所以不用书信而是亲自派了武艺高强的人来,必然是事情十分重要。入夜之后,任风歌留下了止水琴,独自一人离开广陵琴馆。在同一座城内,片刻工夫即到,巡夜的官差事先得了好处,见任风歌进了总兵府,只当没瞧见。
吴州总兵商有七酷吏出身,跟瑞王爷小时候一起玩过泥巴,长大了关系也不错。这次为了太息公子的事,瑞王爷在江南谁都没拜托,唯独拜托了商有七,足见玩泥巴的交情还是颇为可靠的。
商有七身材魁梧,面容精瘦,可能是脸上没什么肉的缘故,笑起来总让人觉得只有皮在笑。任风歌对他全无好感,实在说,除了幽兰之外,他对从王爷那结交的任何人都没有好感。当然了,对方对他也仅仅是场面交情。
商有七告诉任风歌,依据王爷早先的嘱托,他密切监视着江南马家堡的一切动静。凭着在这片地皮二十年的势力,总兵府的密探跟住了出现在马家堡大门外的神秘女子,但那女子武功深不可测,尤其轻功绝佳,实在无法下手捉拿。
任风歌一惊:“那么太息公子呢?”若是能跟住那女子,也该能觉察到太息公子进出的踪迹才是。然而商有七的答案是没有。
商有七“哼”了一声:“这女人虽然没法捉住,但她不是一个人来去。与她同伙的另一个女子没有丝毫武功,已经被密探活捉在此。太息公子的下落自然指日可待。”
被捉的女子名叫罗衣,任风歌是事后才知道的。商有七用了严酷的刑罚对待她,照样一字不说,这才有任风歌见到她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