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让严刑拷打囚犯的声音传出去,总兵府的铁牢设在地下。任风歌走下那似乎还染着血迹的台阶时,心里不免有些惴惴。商有七一贯就是强势压境的做派,还没见到本尊先拷打了人家的姑娘,这下不来硬的也不行。
黑暗中,铁牢的看守点亮了烛台,依稀能看见牢内一角靠坐着一个人影。阴暗潮湿的气息扑鼻而来。
任风歌走到牢门前,道:“姑娘,我能跟你说几句话么?”
罗衣把头略略转向他,这时任风歌发现,虽然她受到了不近人情的对待,可神智还很清楚。应该是个容貌很美丽的姑娘,只是长发散在肩头,遮住了半边面目。
罗衣淡淡地道:“让他们都出去,我也有话要告诉你。”
07.寒烟
罗衣说的话,出乎任风歌的意料。她是伺候太息公子的侍女,因为天生有疾不能练武,故而只是做些采买之事。
罗衣说,她已经有六年没有见到自家公子了。
任风歌怔住:“你说你六年没有见到他?可是你是他的侍女。”
罗衣抬起手慢慢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六年前公子就离开了息无常阁,我和姐妹寒烟也是最近一年才开始接到他的传信。这次为江南马家制作定魂棺,都是公子以书信交代我们去办的。”
任风歌道:“他为什么离开?”
罗衣垂下脸来,道:“他临走时,说有个人是他命里的劫数,不化解就不能回到息无常阁。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现在看来,很可能就是你们口中的那位王爷。”
在这之前,息无常阁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落入过要追查他们下落的人手里。
“那你被擒,他会来救你么?”
罗衣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你出门后,我的姐妹寒烟应该会找到你。她长得很漂亮,你一定会认出。麻烦你告诉她,我已在牢中自尽,请她三更到城郊乱葬岗为我收尸。”
“自尽?”
罗衣犹豫了一下,从阴暗潮湿的稻草堆中勉强站起来,走到任风歌面前,用几乎是唇语一般的声音道:“我和寒烟也很想见公子,如果你肯帮我这个忙,并且向这里的人保密的话,也许你可以见到他。”
任风歌望着她:“你为什么选择相信我?”
罗衣说:“我觉得你看起来像个好人。现在你和我单独在这里,你却没有向我提什么条件。”
单独盘问的时间很快结束,任风歌回到堂上,对商有七只是摇了摇头。他本能地不想和这个人打交道。商有七冷哼了一声:“王爷一死,朝上又要大动干戈了,任先生可要小心,别成了刀下冤魂。”
任风歌微笑着说谢,半盏茶时分,果然有地牢守卫前来禀报,说那被擒的女子在牢中咬舌自尽。商有七大怒,前去查看尸体,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任风歌心想这姑娘装死的本事倒也真厉害,于是道:“既然死不招认,不如将她丢去城外乱葬岗,尝尝曝尸荒野的滋味。”
商有七怒道:“费这么多功夫捉来,居然敢自尽!”他对守卫道,“这尸体就给你们,玩够了再丢不迟!”
那守卫一听就露出颇是猥亵的表情,任风歌心下一阵冷汗,忙道:“你们若侮辱这尸体,恐怕就算找到了太息公子,也没有谈判的余地了。”
商有七阴沉着脸,挥了挥手:“扔了吧。”守卫不敢造次,这才数人将罗衣的“尸身”用麻布盖起,往后面的走道抬出了地牢。
罗衣和寒烟是贴身服侍过太息公子的两个婢女,但脾气迥然不同。罗衣温婉而逆来顺受,寒烟却像是长了刺的玫瑰,那一袭青色纱裙如烟似幻,从天而降,直接就在小巷子里将任风歌掐住了。
任风歌平素涵养是很好的,他正准备先回广陵琴馆看看幽兰是不是回来了,蓦然被这么一掐,也没还手也没喊,月光下定睛瞧去,只见一张冰雪似的脸庞就在鼻尖外一尺处。
“寒烟?”他试探地唤了一声。
寒烟两道柳眉渐渐地倒竖起来:“你知道我是谁?你从总兵府出来,见过哪些人?”
任风歌略笑:“莫急,稍后会有人她的尸体丢到城外。”
寒烟一听脸色越发的白了,衬得那双杏眼格外分明:“你说她死了?”掐住任风歌的手不自觉地使上了力,任风歌咳了一声,道:“姑娘……她没有死,只是在那里等你。”
寒烟于是猛地松开手,冷冷地瞪视着他:“我凭什么相信你?”
任风歌笑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你可以自己潜入总兵府找她,不过总兵府内高手如云,追踪你的密探手段如何想必你也知道。”
寒烟花了很短的时间思考了一下,就干脆地问:“告诉我她约定的地点。”
任风歌脸上依然有含蓄的微笑:“你跟着我去,我自然会带你找到她。姑娘身手太好,我怕我告诉了你,你就不等我了。”
寒烟几乎要用眼刀就这样把他劈成两半,但到底别无他法,只得跟在他身后,两人避开热闹的夜市和巡逻的官兵,去往西城门处。入夜之后城门即将关闭,恐怕得等第二天才能回来。
沿着荒郊野径这么走着,不免要说说话。任风歌走路一向走得挺端庄,走得也挺慢,寒烟在旁跟着,终于极为不耐地道:“先生,你要是能走快一些,我的脸色会比现在好。”
任风歌一笑:“姑娘你的脸色现在就不错。”他侧头看了看寒烟,“罗衣姑娘告诉我,你就是那个为马家堡送去定魂棺的人。”
寒烟冷着脸:“你倒是跟她套了不少话。”
任风歌道:“我和商将军虽说都为王爷办事,但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不然我也可以不理会罗衣姑娘的请求。”
寒烟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就算这样,你也得不到什么答案。过去一直有人想借太息公子的力量去达成自己的私欲,为了躲避这些我们已经退无可退。太息公子的神力并不能改变什么,甚至救不了自己。只是,一只脚跨在幽冥的另一边而已。”
“幽冥的另一边?”
寒烟摇头:“你是活着的人,就不要再细问。”
这时已经走出了城门数里,又行片刻野径再无岔路,前面就是乱葬岗。任风歌只觉得身边的寒烟就这么轻轻一晃,身影已经在数丈之外,再一顿,几乎要看不见了。
他仍旧慢慢地走上去,左右只有一个目的地,快和慢是没有区别的。
月光映照下,乱葬岗能见疏落的一点点鬼火磷光。三更时分,果然有个身着便装的人提着一个大麻袋从另一边小径走上来。他把麻袋扔下,解开,拖出一个人的躯体,居然没有就这么扔了,居然借着月光看了看,就开始解自己的裤带。
寒烟当机立断地就闪身出去,几步轻点一枚银针射入那人后脑,只见那人浑身颤抖了几下,倒了下去。
寒烟把那肮脏的麻袋踢到一边,去将“罗衣”翻过身来,任风歌在十丈开外见她忽然向后疾退,紧接着那具所谓的“尸体”爆炸开来,寒烟转身欲走,约莫十来个人影在爆炸声歇后突然不知从哪里涌出,将她团团包围。
这么多人,呼吸压得连任风歌都没有听到,身手可想而知。任风歌想,看来商有七并不相信他,从一开始就不信。寒烟武功再高,究竟是个女子,若是失手落入总兵府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任风歌从藏身的乱石堆后站起来,还没走出去,被人从背后拍中了穴道。
干脆利落的手法,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人没有伤害他,而是将他转了个身靠在乱石堆后面,这些动作之中,都避免了让他看到自己的模样。
但是在转身之间,任风歌嗅到一缕淡淡的香气。不是女子,也不是花香,只有那么一缕,在鼻端萦绕般一拂而过。
有些熟悉,绝不是第一次闻到。
那人向寒烟所在的位置过去了,任风歌听到寒烟向那人靠近,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公子!
任风歌全身一下子紧绷起来,可他无法动弹,就连稍微侧头去辨认地上的影子也不能。
08.幽氛
在荒郊野地的乱葬岗呆上一夜不是什么好感受,尤其是身后发生了一场恶战,自己却什么都看不见。
有人受伤,有人死了,似乎原本是要活捉,但折损了数人之后成了生死相拼。任风歌凭着耳力分辨,知道寒烟后来是受伤了,她不再只是足尖点地移动身形,而是略有些踉跄。来帮助她的那人意不在进攻,缠斗了约莫有一刻工夫,最后一声兵刃刺破了谁的衣衫和皮肉,那人带着寒烟轻捷无比地跃下了乱葬岗的土丘。
后面的人追上去,追了一会儿,渐渐停下来。
他们逃脱了。
九月的夜晚已经有些凉了,任风歌依然没有一丝困意,惊心动魄的打斗声仿佛还在身后,还在耳边,一些人的生死就发生在这白天都没有人来的荒凉地方。这就叫做刀口舔血吧,他忽然这么想。
所谓的权力就是操控这些为自己卖命的人刀口舔血,死在荒郊野外,或者活到下一个黎明。而瑞王爷,就是权力顶端坐着的那些人之一。这些,很久不曾想起了,在觥筹交错的王城脚下,安逸的日子已经成了理所当然。
黎明时,任风歌恢复自由,他沿着野径慢慢地走着,舒展着筋骨。他想,倘若自己身有武艺,昨夜应当不会是这样的结果。但,他从来对与人相争不感兴趣,所以这“倘若”也是不存在的。
回到广陵琴馆也只是清晨时分,琴馆雅舍不像茶楼酒肆,也不是田间耕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个时刻,连洒扫庭院的小厮都还没有起身。
任风歌叩门叩了好一会儿,没有用太大的力,打算着若是没人来应就先去街上吃早点,就在他想走的时候,那绘着双鹤图案的门打开了。
居然是幽兰开的门。
这一个照面,任风歌发觉那张落满朝阳的脸似乎比过去更好看了些,仔细一瞧,原来是化了淡淡的妆。眼睑垂下的瞬间,可以看到朱笔勾出的细细红线。略略有些妩媚,不过很合适。
任风歌忽然觉得心绪好了起来:“你终于回来了,是昨夜回的么?”
幽兰向旁让开些,“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任风歌于是进门来,见他穿了件翠色坎肩,淡白紧身的长衣将秀挺腰身包裹得甚是好看,不觉笑道:“一大清早打扮成这样,又要出去?”
“打扮给你瞧,不可以?”虽然这么说着,幽兰看上去并不是很有心绪说笑。
任风歌跟他一起走进前厅,将排窗一扇扇推开,让阳光落到前厅的地面上:“可以啊。我昨夜见到太息公子了,你猜猜我会遭什么报应?”
幽兰在一张侧椅中坐了下来:“你见到他了,他好看么?”口气平平淡淡的。
任风歌道:“其实也不算见到,因为我没看到他的脸,也没机会跟他说话。哈,你绝对猜不到昨天我是在哪里过夜的。”
幽兰道:“莫非是荒郊野地?”
任风歌顿时有些惊讶,回头看着他。灿烂的朝阳如光幕般落在两人之间,幽兰抬起头:“或者青楼楚馆?”
任风歌于是释然:“是乱葬岗,太息公子的侍女险些被擒住,不过还好他们都逃脱了。”
幽兰道:“‘还好’?你不是一直很希望找到他。”
“的确希望,不过这是两回事。”任风歌道,“商将军行事酷烈,不问黑白,不要有任何人落到他的手里为好。”
甫起了身的小厮提来了刚泡好的茶,见前厅已经有人,连忙摆开青瓷杯斟茶。任风歌说去房里换身衣裳,出来时却发现幽兰就坐在椅中,支着下巴睡着了。
这么困么……任风歌走过去轻轻拍他,那人微睁双眼,纤长的食指抵住鼻梁:“怎么了?”
任风歌道:“你是不是刚回来?”
幽兰有些讨厌他似的,没有回答,又把眼睛闭上了。任风歌被这神情微微地触动了,毕竟刚从乱葬岗的鬼火狼嚎中出来,毕竟在这个早晨,能见到幽兰还是挺不错的。“我也一宿没睡,看来咱们得晌午再见了。走吧。”
幽兰不太情愿地站起来,刹那间,任风歌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有很淡的,新鲜血液的味道,还有一种很熟悉的,昨夜才闻到过的香气。
“你这衣裳是用什么熏的?挺好闻。”
幽兰边往院中走,边道:“这寻常人家的熏笼里都有吧。”
不多时,琴馆中开始渐有低微的人声,白日里是要开馆待客奉茶、供香授徒的,这是琴师常有的生活。
任风歌随便吃了些早点,招呼过了几名弟子和友人,去了亭桥池水边的楼阁。但他没有立刻去休息。这是幽兰与他两人客居的地方,幽兰住在他隔壁,平时不吵不闹,能出去就出去玩,受伤了就自己安静地找乐子,算是一个好邻居。
叩了两下门算是礼节,任风歌推门进去。幽兰好像已经歇息了,对敲门声毫无反应。任风歌环视了一下房间,见一个竹熏笼摆在坐塌上,揭开一看,果然有已经燃尽的粉末在里面。
这样的味道,不算多见,但也不能说绝无仅有,该是几种香料混合而成。是多心了吧。任风歌默然将熏笼盖上,听到屏风内响起幽兰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任风歌道:“来看看是什么熏香。你睡吧。”
幽兰就没再说话。
屏风边的巾架上,挂着幽兰脱下的衣裳,洁净无尘,该是才换上身的。任风歌退出屋去,带上了门,甩开那一点疑惑往自己的房间补觉去了。
广陵琴馆位处闹市一隅,距离也不远,平日来登门拜访的琴人或游客都挺多的,但与官家却无甚过从。所以总兵府的人来拜访的时候,从小厮到馆主都吓了一跳。
吴州总兵商大人客气但冷冷地说,要与在此做客的山栖堂主人单独谈谈。还不到晌午,任风歌还没有起身。他打从心眼里不想见商有七,但这家伙就像个随时会爆炸的炸药包似的坐在前厅里,总不好一直让弟子们应付着。于是匆匆梳洗。
排窗闭上了一半,闲人退去。商有七坐在侧椅中,精瘦的脸看上去很阴郁:“昨夜我吊上了一条鱼,但是被猫刁走了。”
任风歌笑了笑,端起茶盏,用杯盖剔着杯中的茶叶:“商将军有话尽管说,不用打哑谜。您是王爷一生至交,王爷飞黄腾达也好,如今势颓也罢,您都依然如旧,叫我很佩服。”
商有七看似对这话还算受用,脸皮扯动了一下:“那我就直说吧,昨天你见过的那个女人,她的尸体不见了。我们的人假装抛尸引出了重要人物,但还是被他逃走了。”
商有七用一种斜视的目光看向任风歌:“杀手回报,昨夜任先生也在乱葬岗,你有什么想向我解释的么?”
任风歌把茶盏放下,道:“商将军以为是如何,那就是如何了。王爷既然将这件事托付于我,我自然有我行事的道理。我并不是谁的属下。”
商有七“嘿嘿”地冷笑了一声:“任先生果然有过人之处,难怪王爷赞赏你。我等皆为王爷,不行一路,或许殊途同归。昨夜那个重要人物逃脱时,上身中了我府内杀手一支梅花箭。那箭头经过特殊打造,伤口呈梅花之状。虽然那人没露出真面目,但所有可能的人,除了任先生,都需验明正身,可有意见?”
任风歌心头忽的一跳。
凭着他的耳音也可以听出,在乱葬岗再没有第三个人出手相助寒烟。那声“公子”是十分真切的,他不会听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