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就说嘛。这些话真想让桃子听听。
看过房子之后,我们大吵了一架。
这种事就是赶早不如赶巧——当桃子这样说的时候,我没能作出婉转的回答。
——我可不买。不是说好只看看吗?所以我才不想去……
我的口气变得粗鲁。我超乎寻常地激动起来,被自己的激动吓了一跳,又不想让桃子发现我的不寻常。你一言我一语地越说越激动,本该一起过夜的桃子扔下一句“你爱怎样就怎样!”就回家了。
冷静下来想想,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明明猜到桃子想买房,却没能好好安抚她,被她说成是“骗子”。就算不想买房这一点不可动摇,也必须注意用词。要是能像比嘉先生这样作出具体解释就好了。
说实话,我烦了。懒得再多说。
塞满我整个脑子的不是房子,而是那智。我想的全都是那智,无法自抑。
每天我都要把那智的名片看上好几遍,连电话号码都背下来了。
——我明白的。事到如今再和那智有所牵扯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才像这样,只盯著名片来打发时间。
那智搬到东京之后,我曾经鼓足勇气写过一封信。
但是,没有回音。
每天都去查看邮箱的我渐渐开始生气、难过、寂寞得无法忍受——于是决定忘记那智。把那颗虎牙,光滑的肌肤,嘴唇……还有爱抚它们的感觉,全部当成少不更事时犯下的不足以对外人道来的过错。
于是,我把那智封印起来。我花了许多年时间,才终于不再想起他。
可是……解除封印却毫不费力气。轻松跨越十年的岁月,我的手再次渴望碰触到那智,恋慕着那智。仿佛高速摄影下的植物藤蔓那样,这股欲求日益高涨。
想要伸长手臂,碰触那智——想紧紧抱住他。想挽回那段十六岁到十七岁的时光。那种北国寒地短暂的夏日光辉般的激越。
我明白的。最好不要见面。
可我很想见他。想见得不得了。
“缟冈先生,二号外线。”
三石小姐把电话转给我。我拿起听筒,对方是我去年负责的业主永山先生。这是位好风雅的隐居者,虽然个性有些乖僻,不过很有钱。因为开始做陶艺,所以他想要一间工作室。我说方便的话我现在就去拜访,对方也答应了,达成一致。
“我要去永山宅邸谈增建的事情。抱歉,三三,白让你泡了咖啡。”
“哪有~~请努力赚钱哦~~”
三石小姐一如既往地用无忧无虑的语气说。
准备好必要的设计图和资料,站起身的瞬间,我看到摆在桌面上的那智的名片。盯着它看了两秒,我匆忙把它塞进西装内袋。
“我走了!”
惦记着胸口的东西,我离开了事务所。
碰过头之后,刚一出客户的宅子,寒风就吹乱了我的头发。
日头已经西沉。看看桃子当订婚戒指送我的欧米茄手表,已经七点多了。我提不起劲再回事务所加班,便用公用电话打回去说直接回家,收好装有电话卡的钱包。这时候,内袋里的名片开始窃窃低语。
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要这样。
——要是被桃子发现了怎么办?
——怎么可能发现,那智可是男人。
——不,她可是个敏感的女人。说不定已经发觉看过房子后我不对劲了。
——你想太多了。不过是打个电话而已,怕什么啊?和从前的朋友再会,然后打了电话……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只要我不说漏嘴就行了。
我的内心在截然相反的意见间煎熬。不可能一直呆站下去,我被12月的寒风推着向前走。想起烟抽完了,便在自动贩卖机前停下脚步。那智会不会抽烟呢?如果会,那他抽什么牌子呢。
不行了,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好想见他,好想见那智,想看他的脸听他的声音……
砰的一声,烟掉了下来,我弯下腰去捡。
——打电话吧。
直起身的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
最起码正式见个面,确认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家伙,确认彼此都当那些嬉闹没有发生过。也许打从一开始就只有我会如此在意,也许那智早就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
没错,他不是一次都没联系过我么?这就是证据。
找好理由,我拿起自动贩卖机旁的公用电话听筒。电话只能投币,可我没有十元硬币,只好咂着舌投进百元硬币。
“您好,这里是共荣房产。”
起初是一个男性员工接的电话。我只报出姓氏,没有道明意图便要找“森下先生”。听了一会儿电话等候音乐,怀念的声音闯入耳里。
“电话已转接,我是森下。”
“……是我。”
短暂的迟疑过后,那智语气生硬地说:“前几天感谢您的光临。”
仅此而已,我就变得无比狼狈。心里担心着是不是给他添麻烦了,嘴上一口气说出“你这么精神真是太好了”“下次我们一起去吃饭吧”等等客套话。
“……您现在在什么地方?”
“呃,我在四谷。”
“是吗。……如果您愿意等四十分钟,我就能和您见面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身旁还有个限制打私人电话的上司。而那智则建议今晚见面。
“我明白了。我在站前的……咖啡厅等你。”
“好的,您说示意图是吧?我会记得准备。那么待会儿见。”
说什么示意图……我窃笑着挂断电话,为这意料之外的发展而开心不已,心口热乎乎的。
很久没有为和某人见面而这样开心过了。第一次和桃子约会是这种感觉吗?我顶着瑟瑟寒风向车站走去,心情大好。
比约好的时间早了三分钟,那智出现在咖啡厅里。驼色羊毛大衣很衬他那温柔的长相,他很快便发现了我,露出微笑。见早一步来店里的我咖啡杯已经空了,便站在那里,半是恶作剧地、在打招呼之前先问我:
“你不买房子吗?”
我也跟着笑了出来。
“笨蛋,我哪有那么多钱。”
“你们俩都工作的吧?只要努力就能还完。”
“你卖的公寓又不牢固,我怎么可能买。”
“没事,不是我盖的。”
啊啊,还是没有变。
纠正了口音,拔掉了虎牙——但是,他还是我的雨智。
我们紧接着去了附近的一家居酒屋。夜里很冷,所以我们点了什锦火锅,一边寒暄着“好久不见了”一边喝着啤酒。
“你酒量不错吧?”
“哪里哪里,”那智摇头,“一般般而已。上班之后多少锻炼出来了。”
没有了虎牙,比起可爱这个词,雨智的笑脸更适合用漂亮来形容。明明身为男人,从脸颊到下巴的线条却很优美。修身西装更突出他的纤瘦。购买住宅时往往是女性掌握发言权,考虑到这一点,或许销售这一职业正适合像那智这样兼具清爽与魅惑的男人。
“雨……那智,你还挺帅气的嘛,肯定很吃得开吧。”
“别取笑我了。你才是呢,个子高又有男人味,以前多少还有点可爱的感觉。”
笑着说出这些的那智,一口白牙排列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
“为什么做了矫正?”
“诶?哦,是说虎牙啊。嗯——大概十八岁的时候吧……我妈再婚嫁的那个人说矫正了比较好,不然就不美观了。”
“哦……你妈身体还好吗?”
“嗯,应该还好吧。最近没去见她。对了,阿缟,你春天结婚对吧?再说一遍好了……恭喜你。”
为什么不和妈妈见面……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那智便一边吃着配菜里的咸鱼一边道贺。
“啊啊……嗯,谢谢你。”
“她很可爱。你就知道挑好看的。”
“……是吗?别看人可爱,她比我还大一岁呢。你呢,结婚了没?”
“没有啦。”
短得过分的回答。脸上明明带着微笑,声音里却带着不许我问为什么的意味。
“对了阿缟,刚才我说的那些不算,偷偷告诉你……房子还是暂时观望一下比较好。”
“公司里的前辈也刚这样叮嘱过我。”
听到我的回答,那智皱起眉头。
“唔……大家都发觉了啊。真是的,泡沫经济崩溃以后生意真难做……阿缟,你现在在做什么?”
说到这里,我才发现还没有给他名片。那智仔细地看着我重新递出的名片,感慨道:
“好厉害……你拿到建筑师资格了啊。”
那智近乎怜爱地摩挲着我的名片。我有些看不下去,毫无意义地把菜单打开又合上。
“才二级而已,还不能设计你卖的那种公寓。”
“那也很厉害啊。原来阿缟是建筑师啦。嗯,还好你聪明,不像我。”
“别说了。等我考完一级再这么夸吧。”
那智用的自称比较温和[3],大概正适合如今的温柔容貌。在我听来有一点点别扭。
接下来,我们不痛不痒地聊了一会儿。什么某写真集不够性感,新一届东京都政府品位不佳,宫泽喜一[4]简直和犹大没有两样等等话题。那智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光顾着喝酒了。没想到他这么好酒。啤酒喝完后点的日本酒,基本都在那智手边变成空酒壶。
“对了,还有那部夏天放的电视剧,为了能跟客人聊起来,我还特地录下来看。那个场景看得我快笑死了。”
“那智……”
“说什么‘我不会死的![5]’肯定是因为卡车刹车踩得快啦,还不谢谢人家司机,哈哈哈哈……”
“喂,那智!”
当我轻轻抓住坐在我左边的那智端着酒盅的手腕,他的笑容瞬间消失,单薄的身体僵住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反倒吓了我一跳。
“……抱歉。我说得太多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你别一直喝酒,多吃点东西。喝这么猛小心搞坏肝脏啊。”
嗯。那智微微点头,放下酒盅。轻轻叹了口气,松开领带,苦笑着说:
“我这是怎么了……碰到以前的朋友,有点紧张呢。”
——朋友。对,朋友。这样就够了。
失望与安心两种滋味同时涌上心头,我把煮烂了的葱从两人份的土锅里挑出来。汤汁滴了下来,在桌子上留下一点污迹。
“多吃蔬菜啊,那智。”
“说什么呐,除了白薯什么菜都不吃的人是你吧。”
“谁叫我是北海道人。”
“这算什么理由啊。”
我们呵呵笑着,然后聊了聊过去。
那智只提了几句自己。后来母亲再婚,遗憾的是他们似乎相处得并不融洽。他说她现在一个人住。
“没有住在一起?”
“嗯……处得不太好。”
得到这样的回答,就不好再多问。失去联络的这十年岁月变成比我预想中更宽的河,横亘在我和那智中间。
“那工作呢?”
比起回忆过去,对彼此来说还是聊聊现在更轻松——我有点失落。
“很有意思。观察那些找房的人,就能看出他们的人生观。”
“人生观?不是人生规划么?”
“能感觉到比人生规划更深层的东西,你看,大家都在理想目标与价格之间寻找平衡不是吗?哪些地方可以让步,哪些不能,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值得玩味。”
哦……我点起一支烟。那智似乎不抽烟。
“那你的人生观是什么?如果让你选,你想住什么样的房子?”
听到我的问题,以手支颐的那智略微放远了目光。视线所向只是居酒屋的墙壁,不过眼下他一定在心里想像一栋房子的模样。
“……平房吧。很大的平房,开放式的。”
“现在这年头还住平房么。钢结构还是木结构?”
那智静静地闭上眼睛。颤动的睫毛让我看入了迷。
“嗯……还是木结构吧。”
“这位客人,请问您想要什么样的屋顶?要古雅一点的话,做歇山顶怎么样?”
“我不太了解屋顶的形状,不过红瓦挺好的。好像看过照片……说是红色,其实色调比较暗,屋顶上还有石狮子似的东西。”
石狮子,我懂了。
“明白了,那是冲绳狮子。你看过的照片上是冲绳的传统建筑吧。”
那智缓缓睁开眼睛,微微歪头。都这个年纪了还这么可爱干什么——我把脸转回正前方,呷了口温酒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冲绳狮子?”
“就是驱魔的狮子。据说在冲绳随处可见,连门柱上都有。”
“哦,那我看的就是冲绳的照片罗……原来是这样……有长长的檐廊么?”
“有。应该叫‘雨端’吧。因为太阳很毒,所以屋顶延长出去遮挡阳光。我不是很了解那边的建筑,不过应该可以乘晚凉吧?”
这些是从比嘉先生那里听来的。他说过父亲是冲绳人。
“听起来感觉很好啊。我想睡午觉。”
“那边白天可热了。……正好是离我们的老家最远的地方。”
那智一言不发地微笑着,再次喝干了杯里的酒。
睡在檐廊上的那智身边会有谁呢。我想像着一个温柔的女人,甚或是温柔的男人,抚弄那智头发的样子。
……我,有点生气。
锅中食物都吃完后,那智的兜里传来了电子铃声。
“哟,你居然有传呼机啊,好像医生一样。”
“嗯。抱歉,走开一下。”
那智客气地站起来,走向店里的公用电话。
这家小店基本都已坐满,那智的声音传不到我这里,但是看得到表情。他拿着听筒,侧脸带着几分困扰。我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那智还在打电话,慢慢地摇着头,看起来像在说“不”。然后背对着我,微微垮下肩膀。多半是叹了口气吧。
五分钟后,那智回来了。
“突然有工作上的事?”
“没有,没事的。”
“啊,其实是女人找你吧?”
我故意开玩笑地问,那智一边用公筷划拉着近乎什么都没有的锅底,一边苦笑。
“才没有呢。”
说谎的时候,那智从来不会看我。看来,这个习惯仍然没有变。
不能承认且过于自私的嫉妒几乎要表现在脸上,我将它和着日本酒硬吞下肚。身旁的那智也像在强忍着什么似的喝着酒。
并没有刻意计划过。
我并没有想过喝醉后让那智照顾我,把他带回我自己的公寓。至少在意识的表层,我并没有策划这样的剧本。至于更深层的部分,我就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