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
对方只给他一字,接着背对着他躺下,整个身体裹在被子里,只剩微微泛红的耳尖露在外面。
谭容弦笑了笑,跟着躺下,从身后环住那人,轻吻他的后颈,“素素。”
对方身体僵了一下,没应。
“素素。”谭容弦又唤了声。
“你烦不烦!我困了!”妖娆不耐烦地吼出声来,只觉脸上燥热更甚。
谭容弦收紧双臂,将背对着他的人更紧地拥在怀里,暖热的气息拂在他颈边,“那事,以后莫要再提了,睡吧。”
戌时末,夜色朦胧。一辆式样普通的马车缓缓驶出宫门,里头坐着的便是要去“探望”张太医的画尧。
144.确实有了
马车驶出城外,停在一处府邸门前。
那被临时抓来驾车的侍卫下了地,掀开车帘,恭敬道:“大人,到了。”他并不知道车里那人的身份,只知道拿着那枚令牌的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画尧抱着衡雪下了马车,略抬头,见上方匾额横书“张府”。
“嗯,是这儿了。”
想了想,扭头朝那侍卫道:“你且等等。”语罢,举步上前,叩响门环。
不消片刻,门便开了,一青衣小厮探出头来,见门外那人身披黑色斗篷,大半张脸被兜帽遮掩了去,看不清楚面容,不由戒备地盯着对方看了半晌,方道:“你找谁?”
画尧顿了顿,一时不大确定,“请问这可是张肖章张太医的府邸?”
想来又是私下来找公子就诊的,青衣小厮微皱了下眉,“是。”
画尧略略松气,“那便好,你身上有钱吗?”
那小厮瞪了瞪眼,语气不善,“你问这干嘛?”
画尧和煦地笑,“借点用用。”
原来是来讨钱的!小厮冷冷哼了声,“没钱!要讨到别的地方去!”说完,小退半步,用力关上门。
“哎,等等。”画尧下意识伸手去拦,伤势未愈的右手被门板狠狠一夹,一时疼得眼前发黑,“啊!”
那小厮未料他有这招,吓得忙又将门打开,“你、你干嘛?都说了没钱了,你要敢乱来,我可喊人啦。”
画尧扶着渗血的右手,疼得说不出话,缓了一阵方觉得好受些。本就是受不得疼的人,又是被宠惯了的,这样一搅,心下便有些生气了,何况今晚心情本就不是很好。画尧瞪了青衣小厮一眼,猛地掏出怀中的令牌摔到他怀里,喝道:“叫张肖章给本宫滚出来!”
那是一块紫金令牌,上纹五爪金龙,正中刻有四字:如朕亲临。
青衣小厮霎时瞪大双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剧烈颤抖着,面如死灰,竟是连一句求饶的话都吐不出来。
张肖章刚喝完药,在内堂歇息,听到外头动静,便在下人的搀扶下出来一探究竟。一眼望见跪在门后的人,微皱了下眉,视线一移,正对上门外那人犹带怒意的双眼。
这一望可把张太医吓得不轻,顾不得腰脊有伤,拂开下人疾步过去就要跪下,画尧及时出声:“张太医有伤在身,免礼。”
张肖章躬身道:“谢皇后。”
话落,那青衣小厮抖得更加厉害了。
画尧只当没看到,望着张肖章,“让人拿些银两打赏外头的侍卫。”说着,居高临下盯着跪在地上的青衣小厮,继续道:“就当借的,明日本宫定会差人一分不少送至府上。”
画尧缩在宽大的太师椅里,捧着重新换药包扎过的右手,问:“张太医的伤势可要紧?”
张肖章闻言受宠若惊,“小伤而已,休养几日便成,有劳皇后挂心了。”
“那便好。”画尧点点头,又道:“张太医想要什么赏赐?”
张肖章想了想,突然弯身跪了下去。
画尧一惊,“张太医这是何意?”
张肖章低垂着头,盯着地面,“微臣斗胆求皇后饶恕小禾一命。”
“小禾?”画尧微微皱眉,“就那个青衣小厮?”
张肖章紧张地咬了咬牙,“是。”
我本就没打算要他的命啊,只是让他跪一晚而已。画尧轻咳一声,道:“张太医既已开口,本宫便卖你个面子,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吧,太医请起。”
张肖章大喜过望,忙叩头谢恩,“微臣谢过皇后。”
“张太医请坐。”
“谢皇后。”
“不客气,喝茶。”
张肖章端起桌上的茶水,刚喝一口,就听画尧笑眯眯又道:“张太医,那小禾是你情人儿吧?”
“噗——”
画尧淡定一笑,摆摆手,“别紧张,我就问问。”
张肖章慌忙拿过手帕拭擦,面色微红,“微臣失礼了。”
“没事没事。”画尧微微笑着,看他一阵,缓缓又道:“其实,本宫今夜到此,是另有一事想请教张太医。”
“皇后请讲。”
“那次本宫染了风寒,张太医曾当着皇上的面明言诊出的是喜脉,不知此言是否属实?”
“……皇后,您确实是有了。”
145.魍影
啊啊啊!昏君!竟然瞒着他又种了个小家伙!要生不会自己生吗?凭什么他就要遭这种罪,偏不!
啊——越想越火大!不能原谅!绝对不能原谅!
一回到宫里,画尧怒气冲冲地直奔皇帝寝宫,却在门口被两名带刀侍卫拦下。
“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内。”
画尧认得两人左手背上的红叶纹印,只属于皇帝的近身侍卫队。心下不由一凛,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想到此处,画尧皱眉,“我也不能进去吗?”
“皇命不可违,望皇后见谅。”
原来是在拦他之前就知道了他的身份,亏他还正想着要不要表明。画尧暗暗咬牙,深吸一口气,道:“流帘呢,本宫要见他。”
两人齐齐摇头。
“是不是跟皇上在一起?”
再次摇头。
“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给本宫让开!”
“恕难从命。”
“你们……”
画尧气极,不管不顾地,抬掌就要劈下。却在这时,运起内劲的手被人从后方捉住。
骨节匀称修长,充满力量,却带着彻骨的冰凉。
画尧一惊,本能地扭头看去,“你……”余下的话语被对方一个手刀轻巧截断。
侍卫大惊,竟分不清这人是何时来的,更不知对方是以何种方式突然现身眼前,不由噌地拔出刀来,“来者何人!放开他!”
面无表情的黑衣人单手托住画尧软倒的身体,一手拿出一形状奇特的令牌在两人眼前一晃,也不管人有没有看清,下一瞬便又利落收回。看都没看两人一眼,抱起画尧,转瞬离去。
回到熙宁宫,进了寝殿,将人放到床上。在床前站了一会,那人突然弯腰,伸手搭上画尧的手腕,待确认对方真的仅是昏迷别无异样时方收回,改而去托他受伤的右手。
动作轻柔地拆下缠在伤处的药布,继而将那带伤的手放在自己掌上,另一手覆盖上去,催动咒语。顷刻间,柔和的蓝光包住两人相叠的手,随着时间增长,愈见浓郁。
持续一阵,光晕消散。移开右手,见掌中的手已然恢复最初洁白细腻的模样,未留一丝痕迹。许是那肌肤的色泽实在太过诱人,黑衣人忍不住轻轻捏了捏。
面无表情地做着明明不能做却还是忍不住做了的事,这一幕其实挺诡异的,偏生那人犹不自知,捏完后又似在测验那肌肤的弹性程度一般轻轻弹了一下,末了,方意犹未尽地停手,将画尧的手放好,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由始至终,那人的表情未曾变过,仿佛天生如此,没有表情。
而床上那人闭眼躺着,安静而乖顺,对于自己的手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已被他人单方面归纳为心爱之物这一事,毫不自知。
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一人跨出门来。
“总管大人。”立在门口的两名侍卫弯身行礼。
流帘略一颔首,问:“皇后可有来过?”
“有。”
“怎么样?”
“皇后问您有没有和皇上一起,属下说不知道,他便生气了。”
流帘笑了笑,似是觉得有趣,“然后呢?”
另一侍卫道:“皇后打算硬闯,可还没动手便被人打晕了,就是您提过的持有那种令牌的人……”
“打晕?”流帘眉心微敛,顿了顿,“可有看清那上头刻的是什么字?”
“魍。”
魍影。
流帘苦笑,那不知轻重的家伙。
146.惊夜
皇帝撩开床帐,见小太子坐在枕头边上,指上如雪一般的发丝缠了一圈又一圈,而那头发的主人闭着眼,还未醒来。
小烯儿扭头见是皇帝,忙放开手中的头发,小心翼翼瞅着他,生怕下一瞬又会像上次那样被拎着丢下床。
毕竟是四岁不到的小孩儿,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皇帝在床沿坐下,轻展双臂,柔声道:“过来。”
小烯儿一怔,随即带着受宠若惊的喜悦扑到皇帝怀里,“爹。”
皇帝摸摸他的发顶,“烯儿乖,爹爹还没醒,别吵着他,你先回自己房里,好不好?”
小烯儿嘟起嘴,“上回娘跟我说一觉醒来就有妹妹了,可我醒来时没看到,我想等娘醒了问问他。”
“以后不许叫娘,要叫爹爹。”皇帝失笑,刮了刮小烯儿的鼻子,“是有妹妹,躲在你爹爹肚子里呢,她贪睡,等她醒来你就能见着了。”
“原来是躲爹爹肚子里去了呀,那她要多久才出来?”
“要好几个月呢。”
一听这话,小烯儿失望地垂下脑袋,“要那么久啊,妹妹比爹爹还贪睡。”
皇帝将小烯儿抱起来,亲亲他的脸蛋,转身朝外走去,“时候不早了,烯儿也该睡觉了。”
“皇上,公子醒了。”
听这声音,赫然是消失已久的岚止。
皇帝帮宝贝儿子掖好被角,站起身来,朝岚止道:“你在这守着,夜里风凉,小心他踢被子。”
“是。”岚止点头应下。
皇帝颔首,这才抬脚步出门外。
“啊……疼死了……”
一进门,就听床上那人在喊疼。皇帝笑了笑,走过去将床帐撩起来挂好,坐在床沿,“哪儿疼?”
画尧就着窝趴的姿势像条大虫一样,挪蹭着趴到皇帝腿上,委委屈屈地指了指自己的后颈,“这儿疼。”
“乖,别趴着。”皇帝抱起画尧,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一手轻轻按着他的后颈,无奈轻叹,“这么点疼都受不了,尧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画尧小心转动脖子,还是疼,不禁皱眉,“疼就是疼了,难道要我假装不疼吗?你混蛋!”
皇帝轻吻他的唇,“嗯,是我的错,不该让你疼。”
画尧撇开脸去,沉默半晌,道:“我今日去了张太医府上,他和我说了。”
皇帝轻抚他的背,“我知道。”
“三个月了。”
“嗯,我知道。”
画尧突地甩开他的手,“我不知道!”
皇帝愣了下,随即将人拉回怀里,安抚般顺着他的发,“生气了?”
“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和我说!”画尧憋足了气,抬手往他胸口狠命捶了一下,“每次都这样!”
皇帝闷哼一声,皱眉咳嗽起来,本就不算好的脸色更显苍白,“尧儿,你弑君啊,下这么重的手。”
画尧立时就后悔了,抬手轻柔他的胸口,“很疼吗?”
皇帝将脸埋在他肩头,语气夸张,“疼,疼死了。”
画尧显然信了他的话,顿时慌了手脚,“真的很疼吗?那、那我传御医……”
皇帝适时抬起头,“傻瓜,骗你……”声音戛然而止,唇边的笑意骤然隐去,皇帝死死盯着自己的右手,面色惨白。
“怎么了?”
画尧发觉不对,紧张地伸出手去,对方却突然后退,“别碰我!”
有点眼花。
画尧揉揉眼,再看,还是那样。眼前那人的身体竟然渐渐变得透明……
这一幕,像极了当年修罗宫里那锥心刮骨的夜。
画尧惊恐地瞪大双眼,刺骨的寒意瞬间遍布全身。惊惧之下猛扑过去,却是直直穿过对方的身体。
望了许久,放下颤抖的双手,画尧闭上眼,声音竟出奇平静,“冥,其实三年前你就死了,对不对?”
147.我爱你
“魑影!”
眼睛被柔软的布条蒙上,画尧没有挣扎,只抬手摸了摸脑后那正给布条打结的手,低喃,“热的,活的,跟真的一样……做了这么久的梦,我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尧儿,别怕,你不是在做梦,我没死,一直活着。”
“你骗我,我都看见了,我碰不到你了。”
“你别看,也别想,先睡一觉,醒来就能看见我了。”
“你骗我,等我醒来梦也醒了。”
“尧儿,这不是梦,真的,我没骗你。”
“你骗我!你一直骗我!以前骗我现在也骗我,骗我这么多年,你混蛋!”画尧掩面痛哭,滚烫的泪水渗透布巾,沾湿双掌。
“真的没骗你,尧儿,我爱你。”
画尧止了哭声,抬起头来,好一阵才道:“你以前从没说过这三个字……我信。”随后掀开被子侧躺进去,双手紧紧抓着被子,“我可以等你,但我不会睡觉,你也不许再叫人把我打晕,不管多久我都等,你来了就把我眼上的布条摘下。”
对方没了声音,过了一会,环绕在周围的熟悉气息也跟着消失了。
画尧知道,他走了。
酸涩的眼睛被包裹在一片湿润的黑暗中,画尧死死捂住嘴,颤抖着弓起身子,蜷缩成抗拒的姿势。天知道他有多害怕,害怕当年那悔恨不及的一幕重演。
害怕那人一去不返,梦醒皆空。
疼到极处的心在令人绝望的黑暗中嘶喊。他不能走,他必须等我,等我给他一个未完成的海枯石烂。
泪水滑过唇畔,和着一丝艳红,滴落枕巾,荡出看不见的涟漪。
画尧觉得自己可能一不小心睡着了,因为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大片的桃花林,离得最近的那树上还蹲着一只雪貂,浑身雪白。它摇着尾巴,作势就要往他身上跳……
画尧怕它跳到自己肚子上,忙伸手去接。
一动,惊醒过来。
睁眼,刺目的光线落入眼中,画尧皱眉眯眼,怔怔望着穿过树叶间隙洒落的阳光。蓝天、白云、桃花、软榻,这似曾相识的一幕令他产生时光倒转的错觉。
画尧缓缓从榻上坐起,低头抚上滑到腰间的毛毯,怔愣出神,一时竟不知身处何方。
“主人。”一毛茸茸的物体从树上跃下,落在他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