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抬起头,疑惑的看着他。
「是住楼上的欧文先生……你记得吧?上次带你回家的叔叔。」
乔伊眼睛发亮,不断点头。
「叔叔在……」
话还没说完,乔伊便跳下餐桌跑出厨房,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找;爱德华吓了一跳,连忙跟了过去拦住他,「乖,叔叔在睡觉,我们不要打扰他,好不好?」
乔伊停下脚步。他回头看看父亲,又回到厨房。很快的吃完早餐后,他带着独脚大黄蜂、动物饼干,就一直坐在父亲卧房门口安静的玩。
亚契醒来的时候,花了几秒钟的时间还是辨认不出自己在哪里。他很肯定不在自己的住处,因为映入眼帘的一切完全陌生:斯堪地那维亚式大衣橱、中国风多宝格、印度纱窗帘,墙上还有一幅夏卡尔的画……
很有设计感,应该是某个饭店房间,亚契在心中做出结论。
他记得在酒吧包厢里喝翻了:威士忌、Tequila,还有种种不知名的调酒,在宿醉的影响下,他的头还隐隐作痛。因为醉到无法开车,原本卡华利要送他回家,但被他拒绝,而叫了一辆计程车。他以为自己告诉司机正确地址,没想到还是被送到饭店。
亚契翻身坐了起来,随手抓起电话想打内线叫客房服务。左右看了看,又觉得不太对。床边小柜上摆着闹钟、书籍、眼镜、小笔记本和铅笔,笔记本里甚至还有几页画着图……太过个人化,不像是饭店房间。
他深呼吸一口气,垂下眼,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全裸,下体更有种特殊的奇异感觉。他心中一檩,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妈的……」
答案揭晓:某个不知名的家伙将他带离酒吧、到某廉价商业旅馆开房间,睡过之后拍拍屁股走人,搞不好连他的皮夹也带走……名副其实的人财两失,亚契哀嚎一声:在这行打滚那么久,还会踩进这种陷阱,实在是太愚蠢了。「我是猪头……」
「打扰了。」
亚契正抱着头唉声叹气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他立刻警觉,「谁?」
「早。」一个男人端着大托盘走进房里,「睡得还好吧?」
亚契瞪大双眼,整个吓呆:是他的邻居?那对怪人父子档?
爱德华将托盘先放在一旁,走到窗边拉开窗。日光照进、一股微风轻轻拂动窗帘。亚契偷偷侧眼一看,外面的街景果然颇为熟悉。搞半天,他在楼下邻居家里?
「早餐,希望合你的胃口。」爱德华体贴的将托盘端到床上。注意到亚契的错愕,他拉了张椅子拘谨的坐在离床五十公分的位置。
亚契垂眼一看,托盘上放着咖啡、烤面包、烘蛋、番茄洋菇培根等等,还有一包动物饼干。热腾腾的食物飘着香气,显然是现做的;亚契别开脸,一言不发的瞪着窗外。
「那个……」片刻之后,爱德华率先打破沉默,用一种有如背演讲稿的音调,平缓的说:「昨天晚上……不,应该说是今天凌晨,计程车把你送到门口,你身上没有钱,司机叫我付车钱……」
原来他的身体如此廉价,一趟计程车钱就卖了?亚契开始有点火,「多少?」
爱德华连忙摆摆手,「钱无所谓。我原本送你到顶楼,但是找不到你家钥匙,所以才安顿在我这里。」他顿了一顿,「就像你会注意到的,欧文先生,我们……我和你上过床,也就是说我们发生了性关系。当然,你因为喝得太醉,酒后乱性也是情有可原。」
亚契脸上浮出几条黑线,原来是他自己先开头的?真是该戒酒了。
「总而言之,我没喝酒也跟着high,得负更大的责任。」爱德华摇摇头,「虽然是预期之外的状况,但是我不会逃避责任。老实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虽然你似乎脾气不太好,还是成功的让我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也就是说,既然都发生了关系,或许我们应该进一步的……」
亚契瞪大眼睛瞪着对方,几乎不敢相信面前的荒谬景象:爱德华陈述事件时的声音相当抑郁,彷佛将情绪刻意压制到察觉不出,变得缺乏抑扬顿挫:活像古早的气象播报员。
别闹了,这算哪门子鬼玩笑?亚契皱起眉头,冷冷的打断对方的单调陈述:「有用保险套吧?」
「有。」爱德华简洁的说:「我有用。」
「那就行了。」亚契移开托盘,翻身下床。在白天的自然光下他的裸体清晰展现,反正都睡过了,他也不在乎对方看;开始捡起衣服穿上。而爱德华也不客气的凝视着亚契修长优美的肌理线条,彷佛欣赏一尊艺术雕塑。
「你很完美。」爱德华说,与其说是赞美更像评论,「身材、体形、比例,非常完美。」
亚契完全不领情,「当然,这是我的生财工具。」
着装之后,亚契摸索全身上下的口袋,什么皮夹、香烟、打火机都没了踪影。「混帐……」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心中祈祷东西留在酒吧里,不然可就麻烦了。
当他正要走开时,爱德华拦住他,「你不吃早餐?」
「你听过模特儿吃东西吗?」亚契白了他一眼。
「不吃早餐,应该吃晚餐?那么我们今晚一起晚餐。」
亚契相当不耐烦,「没搞错吧,我为什么得和你吃饭?」
「因为你很完美,也因为我们做过爱了。」
「有没有搞错?」亚契整个被惹毛了,「什么做爱?谁『爱』了?是上床、打炮、一夜情!你活在几世纪啊?」
「一夜情?」
「废话!」亚契吼道,「一夜情还不满意?你以为自己是谁?年收入多少?富比士的财产排名第几位?别得寸进尺!」
爱德华沉默两秒钟,「你只看一个人的身价上床?」
「不只。还有影响、权力和殊荣。简单的说:富豪或成功人士。」亚契理所当然的说。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考虑像是『感情』这一类的原因而上床吗?」
亚契冷笑一声,「拜托,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所谓的『感情』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上床这种生物性行为,带不带『感情』有差别吗?知不知道我和多少人睡过?别闹了!」
爱德华一脸恍然大悟,「你昨晚说有好一段时间没有上床了,我还以为……」
亚契瞪大眼睛:天啊,他到底是喝了多少,竟然连这种事都坦承了?他觉得糗极了,「喝醉的人说话能信吗?你到底想怎么样!」他恼羞成怒而口不择言,「听着,不管你是有心理障碍、头脑不正常还是家里有问题,我都不想知道,一切和我无关!我只是个无辜路过的邻居,拜托你别把满腔欲望发泄在我身上!像你这样的变态父亲,难怪会生出一个自闭症儿子……」
爱德华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想也没想的就一个箭步上前、右手一伸勒住亚契的衣领;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让亚契根本来不及躲。
这是亚契第一次看到爱德华表现情绪,但起伏之大让他惊愕:这个人该不会有精神官能症?「你弄痛我了。」亚契力求冷静但严厉的说:「放手!」
爱德华一开始似乎没听见,几秒钟之后,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脱轨行为,立刻撤开手。他先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亚契,叹了一口气,愧疚而沮丧的道歉:「抱歉,我无意伤你……」
亚契一动也不动,只是防备的看着对方。
爱德华则是一脸挫败,垂头丧气的退到床沿坐下,然后双手抱住自己的头。「……你是对的。像我这样的邻居,还是避远一点比较好。」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抬起头慢慢的说:「不过这一切和我儿子无关。他是个好孩子,他没有自闭症。」
亚契依旧沉默的看着爱德华,片刻之后才说:「你的家务事与我无关。」接着便跨开大步干脆的走了出去。
通过起居间时,小乔伊从沙发后面冒出半个头偷看,亚契有些迟疑,还是没有停下脚步。离开后,他乘电梯回到顶楼Loft,从门楣上的小凹槽里拿出备份钥匙。
爱德华隔着马路望着对面一栋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大厦,视线随着深色玻璃帷幕一层层向上,由于光学错觉,总觉得大厦看起来比实际高度来得更高。他的视线停在第十七层,深吸一口气,两秒钟之后穿过马路走进大厦。
来到一楼的大电梯前,从旁边一整面黑底金字的楼层介绍牌中找到他的目的地:十七楼的Alexander Furchen,顶尖时尚品牌之一。
步出电梯,迎面而来的是一扇刻着巨幅爱西斯镀金浮雕像的深红色大门。爱德华小心避开镀金浮雕将门推开,接待小姐一见到他便露出甜美笑容同时站起身:「怀特先生,欢迎。薇拉小姐已经在等您了。」
飘着舒适香味的办公室里,一个短发、指尖涂着深红指甲油、穿着量身精致设计套装的史黛西·薇拉坐在一张线条流线的樱桃木办公桌前;桌上摆着十几个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玻璃瓶。
「爱德华,坐。」史黛西往后靠在椅背上,脸上带着一抹轻笑、眼神犀利的看着爱德华。
爱德华拉开椅子坐下。史黛西的手指在桌上弹了好几下,接着才缓缓开口:「爱德华,你知道我厌恶无法掌握状况的感觉。」
爱德华点点头。史黛西又继续说:「我的一贯方针是:如果要让事情做得让『我』满意,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来。自从我进Alexander Furchen的美妆部门以来,业绩激增,领先其他部门好几倍;弗申先生非常满意,甚至配股给我。」她嘴角淡淡露出一个充满权威感的轻蔑微笑,接着又很快的转为严肃,「你知不知道我把新系列商品包装企画委托给你是个很大的赌注?」
爱德华知道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沉默点头。
「两年前,我找你设计《A》的男性系列商品包装时,我很有信心。」史黛西叹了一口气,「而现在……爱德华,我不跟你客套,这段时间以来你的状况低潮到教人倒胃口。」
「你这次给的budget也低得让人倒胃口。」爱德华也直言不讳的说。
史黛西笑了。「知道吗,我很喜欢和你谈事情,因为不用废话。」
爱德华手一摊,他倒是不想和对方斗嘴。
「老实告诉你,把案子交给你是不得已的决定:上面的压力。」史黛西拿起桌上的一个瓶子,「当初《A》系列的男性香水非常轰动,到现在还是全世界最畅销香水TOP5,连带着让什么胡后水、润肤乳所有相关产品都热卖;连弗申先生本身都用这个系列。但是,之后我们推出《A》的女性系列,销量却平平,其他的男性系列也只算普通。我们分析之后,发现除了产品成分、香味之外,很多人是冲着《A》系列的包装:买瓶子回去收藏……」
「所以,决定要推出《AA》系列的时候,弗申先生强烈『建议』还是找你设计包装。每个人都很反对,包括我:就怕你出状况。」史黛西从抽屉里抽出一份资料夹,瞪着爱德华,「果然,案子发了三个月,你连半张草稿也没交,我还猜想你是不是又遇到瓶颈,正想寄个炸弹包裹给你;昨天竟然就把全系列的设计图完整交过来了……中间只隔了几天!你开我玩笑吗?」
爱德华一耸肩,「这几天刚好有灵感。」
「灵感?那大概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史黛西语带讥讽的说:「我见过太多例子。一流的设计师能在十分钟内搞清楚一件案子里所有该做的事,再复杂的案子都会豁然开朗;而新手或二流的设计师因为不确定自己在做什么,反而会让简单的案子变得混乱。你知道这两者最主要的差别在哪里?」
「经验?」
「不,钟点费。」史黛西摇摇头,笑开了,「我很高兴以二流的价钱让你交出一流的作品。」
爱德华也淡淡一笑。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些,史黛西翻阅着资料夹中的设计图,「我很满意你这次的设计,弗申先生更是非常激赏……所以,我们能说『爱德华·怀特重回工设界』了?」
「只有天晓得。」爱德华一耸肩,老实的说。
史黛西半抬眼看着他,「爱德华,你的自怨自艾也够了。在我看来,你的问题只有一个:欲求不满。」
爱德华挑高了眉头。
「因为一次失败婚姻就击垮你的人生?拜托你有种一点。」史黛西毫不留情面,「我是个人生履历中列了两项离婚记录、现在正进行第三次离婚和监护权谈判的女人,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别再冀望什么完美的爱情,快去找个人上床。」
他明白对方是故意以反讽的方式试图鼓励,然而很遗憾的,完美是他戒不掉的恶习。片刻之后,他客气的表示不想打扰对方工作,起身准备告辞。走到门口史黛西叫住他。「你很久没有出席社交场合了吧?给你一个好机会:星期六傍晚将举行《AA》系列的发表记者会,之后还有个名流派对;除了我之外,弗申先生稍晚会出席,还有产品代言人、全系列广告导演等人都会参加。你也来吧?」
爱德华一耸肩,敷衍对方:「再说吧。」
没让爱德华正式拒绝,史黛西又很快的说:「带你儿子一起。我会带小女儿过来,所以保姆可以借你。」
「谢谢你。」爱德华露出微笑,接着好像不经意似的随口问道:「听说这次《AA》系列的代言和之前的《A》系列是同一个人?」
「对,还是亚契·欧文,这次的系列广告导演是丹尼斯·莫瑞,很『完美』的组合。」史黛西刻意强调,「而且他们最近开拍了新影集,我们Alexander Furchen也是赞助商之一。总之有很多话题,到时候记者会一定很『热闹』……我们星期六见了。」
爱德华隐隐觉得史黛西话中别有意涵,但他不想深究,轻挑了一下眉头,开门走出办公室。
下午一点,亚契结束了表演课,来到Les Routiers餐厅。
上次酒后乱性事件之后,他回到酒吧虽然找回了皮夹,里头证件还在、数百元美金却早已不翼而飞。一次酒醉让他失财失身,亚契痛定思痛,重新调整生活作息:健身房、表演课,充足睡眠、健康餐点、禁足夜店等等。虽然只有几天,却觉得脱胎换骨神清气爽……
或许吧。
他叹了一口气,老实说,经纪公司替他接下的新影集「Cheerful」的主要配角带来的压力不小。因为是歌舞剧,除了演技之外,他还得学舞、学唱;此外,号称是年度大戏,备受高层关切:他的经纪人柯妮每天追踪进度、詹姆斯总经理更不时找他聊什么前途远景展望的「野望」。简单的说,就是如何将他包装成一个人肉印钞机;甚至主动替他约了影集的导演兼制作人到法国餐厅吃饭。
亚契心中很想送这一干人等都下地狱吃屎。
纵使百般不愿,他还是乖乖赴约。餐厅侍者领着他来到靠窗角落的座位,有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一见到他便举高双臂大幅度挥动打招呼,好像在棒球场加油的球迷。
和他有约的人已经先到了,亚契也礼貌的回应:「莫瑞先生,您好。」
亚契和「Cheerful」的制作兼导演丹尼斯·莫瑞在casting的时候已经见过面,当时对此人的第一印象是:非常年轻,大约和他年纪相仿,有双真诚友善的眼睛,感觉稚气未脱;不像某些大牌制作人或导演的目中无人不可一世。而且,丹尼斯·莫瑞说话的时候有种充满理想的热诚精神,让亚契不知不觉联想到雷恩——虽然这两个人长得一点也不像。
「我说过,叫我丹尼斯就行了。」丹尼斯摘下鸭舌帽,眨眨眼睛说,「很高兴你抽空过来,亚契……你不介意我直接叫你名字吧?」
亚契客套的摇摇头。
「太好了。」丹尼斯十分欣喜,同时举手招来侍者点餐。两人不约而同的点了熏火鸡肉沙拉和矿泉水,亚契忍不住笑了。
丹尼斯不明就理,「怎么了?」
「没什么。我以为节食是模特儿的悲惨宿命,想不到制作人也难逃折磨。」他开玩笑似的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