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步子倒是沉稳的很,看来没醉,说是那几个家伙非得拉他去跟他们喝几杯,大概喝的有些多了,又睡不着,就来过看看。
我有些无语,这个人……我始终是无法疾言厉色相对的。
“这半月来,你过得可好?”
我点头。
他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拇指轻轻颤动,话语间带了点……嗯,撒娇的意味,他说:“可我,过得一点也不好呢。”他说他过得一点也不好。他说他很想我。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与长安的容貌是一样的,所以总能引起他对妻子的思念。“大约是你离开长安太久了,咱们明日启程,脚程快的话大半月便可回国都了,你就可以见到长安了。”我想我这话该算是安慰了,而且是很妥当的安慰。
“不一样……你是你,长安是长安,除了容貌你们再无相同之处……”他说的很认真,不容质疑的认真。
我深以为然,“这是自然,长安毕竟是女儿家,若是处处同我一般,怎嫁得出去。”
他却似乎不肯继续这个话题的模样,盯着我不说话,一双眸子有些暗淡。双肩被大力得握住,力道大得仿佛能将我的肩骨捏碎。
我就被他这么看着,连痛都呼不出来。
他说——长生我想你的时候脑子里是你的脸,我想长安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你的脸,就算一模一样我也知道是你。
他说——长生,你别装糊涂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他说——长生,我大概会负了长安……
不知何时我已被他箍进怀里,半分动弹不得。嗓子里似乎梗着一颗珠子,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我爱上的人好像也爱上了我呢?但是我却一点都不觉得高兴……我已经不能明目张胆得去爱了,不能爱一个不该爱的人,也没有底气和勇气再去爱了……沈君煜,我已经不能爱了……
耳边一声声的呢喃,唤出的音调却是——长生……长生……
半晌,我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沈君煜,我这一生最恨的便是断袖。你若负长安,我必杀你。”
“最恨断袖吗?那你离开之前的那个吻又怎么解释!”这是我许久以来第一次见他这般咄咄逼人的样子。
我敛了眉眼间的情绪,垂着眼睫轻声说了句——酒后乱性,将军莫怪。我想我是足够冷静,说的话也有够合乎情理了,却不知他怎会一副受了莫大刺激的癫狂样。“酒后乱性?呵,这倒是个好借口。谁人不知许公子你乃海量,千杯不醉!用这个骗我,不觉得可笑吗?”
这个……这个……呃……我确然是哑口无言了。
“长生,你说我要是酒后乱性也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应该不奇怪吧?”他的语气突然很轻佻,呼出的热气扑在我耳边,暧昧至极。
“别让我恨你,沈君煜。”大概语气毒一些更有杀伤力。
“那就恨吧,恨吧,我不在乎!”言罢双唇已覆在我的颈上,脖子上传来轻微的刺痛,麻麻的感觉十分奇妙,我竟隐隐有些期待……不过理智很快便占了上风,右掌凝了五成功力,当着他宽阔的脊背劈下。箍着我的双臂明显松了劲道,并不费多少气力便挣得脱了。
“你真的、真的伤我?”大抵他是不能相信我会对他动手的。
我背过身子,不去看他,语气冷的能凝成霜。我说:“你只须记着两句话。其一,我许长生此生最恨的便是断袖,你莫让我恨你。再则,你若负了长安,我必亲手杀你。”
“若能死在你手上……”
“今夜之事我只当你是喝多了,不要出现第二次。你走吧,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明日早早便要启程。”
“长生,我……”
“够了,我不想听你说话。出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离开。房门阖上的时候我双脚一软就地跌倒了,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滚落,顺着脸淌进嘴角,咸的发苦。
我知道,这一次便是永远的失去了,就算从来都没有拥有过也还是失去了……我的情、我的爱都随着那一掌被打落,散在时光里破碎苍凉……
是谁在那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双手抱拳说:“许公子,在下沈君煜,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又是谁笑的温儒耀眼,说着:“沈将军言重了,在下今日得见将军风姿实乃三生有幸。”
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终于过去了……沈君煜,对不起。沈君煜,我爱你……但,以后不爱了。
第二日大军启程的时候我偷偷得瞥了他一眼,气色尚好,只眼睛有些红,唇色淡了些。我那一掌是计着分寸拍下去的,以他的根骨底子,受一掌不会有什么影响。
半年征战,六月离家,将士们都是归心似箭,因而归程的速度快了许多。我估摸着顶多再有不过十日便可抵达国都了。我想取道回燕峰看看师父,便向沈君煜请了辞。接连半月我们说过的话统共不过五句,此时我倒有些尴尬。
“要我与你同去吗?”他问。
“不必了,将军军务在身须尽快回国都复命,末将怎好阻了国家大事。况家师如今不喜待客,是不见外人的。”这番话可是实实在在的滴水不漏了,他并无反驳,准了我的请辞。
“末将还有一事,我带着阿音多有不便,劳烦将军代我将阿音送回许府。”
“好,我会送她回去的。”
“谢将军,末将告退。”
第十一章:陈年旧事重提起
胯下的马儿着实厉害,不过几个呼吸的空档便已飞驰了好些路程,将大部队扔在身后老远。
两年来,很多东西都变了,譬如不才在下本少爷我,譬如那个从前被我唤作师兄的人,再譬如这个执着笤帚清扫落叶的少年……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眼前的这座竹屋了……
见我回来,扫地的门僮收了动作,欢喜极了的样子——公子许久不曾来看过大师了呢。我点头,道:“公子我前些日子忙,不得空。这不赶着闲立即就来了。”
门僮的头点的跟捣蒜似的,“那是那是,公子对大师的小心自然是够的。”
“师父现下在哪里?”我问。
“这个时间大师都是在北屋的。”
“嗯,我去看看师傅,你忙你的。”
“是。”
轻轻得扣响了竹门,道“师父,徒儿来看你了。”屋里传来苍老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迟暮的味道。“是长生来了,快进来吧。”
师父在里头自己与自己下棋,见我进来才停了动作。看着他的模样我鼻子一酸“扑通”跪了下来。“师父,徒儿不孝,没能照顾好师父。”
一只枯瘦的手握住我的左臂,拉我起来。“傻孩子,起来吧。岁月不饶人,与你有何干系。”
师父将将五十的岁数,头发却已白了多多一半,人也瘦的不像话。我记得自己上次离开的时候他还不是这般形容枯槁的模样……独独眼里还是有些光彩在的,才不至于真的如耄耋老翁。
“什么都别说了,先陪为师下完这盘棋。”
“好。”
本就是师父下的残棋,我执了白子。
棋盘上黑白两子本是旗鼓相当的势态,却打我落了两子之后白子便屡呈劣势。不到三刻的时间,我便已经呈了败相。
“啪”最后一枚白子落下,“徒儿输了。”
师父捋了捋巴掌长的胡须,笑着我可否记得他从前教我下棋时是说的话。我点头,“围棋之道,形在在,神于内。下棋须得凝神静气,心神合一,胸怀大局。”
师父轻笑,脸上的皱纹越发深刻,“今日你心中藏了思绪,一心二用自然没有取胜的道理。”到底是做师父的人,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呀!
“师父,此番随军出征,我……碰到了师兄……”
师父弓着背收拾棋子,也不看我,直言道:“你想问什么为师都知道。”师父的通透让我觉得有些窘迫,记忆里师父好像一直都是无所不晓的样子,我竟有些语塞了。“师父,我……”
他抬手止了我要说的话,“傻孩子,你终究是要知道的。与其道听途说,不若由为师告知于你。这桩秘辛藏了二十多年,也是时候见一见光了……”师父看看我,复将目光投落在窗外的竹子上,再收回视线的时候才缓缓得同我将那些个事情讲了明白。
流野师兄确然是番邦俞华公主的血脉,身上流着正经的番邦皇族血液,但其实他并不该姓穆川,而是该姓沈。
我觉得巧得很,可是同沈君煜一个姓氏呢。可更巧的是——流野同沈君煜本该以兄弟相称,因为流野身上的另一半血脉来自他的父亲,那个已然做古但遗威犹存的定边大将军沈越,而沈君煜正好管沈越叫了十多年的父亲……而造成这番纠缠的,还须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师父说,他同沈越是发小且感情甚笃,及冠之后便凭着各自的才学一个选了文官,一个做了武将。在那个战乱频繁的年代,他们二人一谋划一用武,配合默契,常常事半功倍。只在短短三年的时间内为于宇朝开疆拓土,宣扬国威,一时间名声鹊起,为人所称赞。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之间的感情变得更加深刻,也更加……难以言喻。师父本以为他同沈越就会相伴这样下去,毕竟沈越曾对他许下不娶亲的承诺。
可世事无常,时命弄人却是实实在在的话。当那个叫做俞华的女子闯进他们二人视线里的时候,便注定了这场悲剧的发生。师父说,那是他同沈越一生最大的浩劫……
俞华是师父从战场上救下来的孤女,便顺理成章得跟着师父,也顺理成章得跟着沈越。
师父同沈越的情谊,大多还是背着人的,毕竟当年这样的感情并不大为人所理解认可,因而除了贴心的人之外并无他人晓得两人之间的情潮。可巧,俞华也是个将心思藏得深着的人,饶是师父那般通透的人也没能堪破她的心思。
后来师父受命出使邻国,过了月余才回国。
回国之后师父便发现那个从前日日在他同沈越眼前晃悠的明媚女子不见了踪影,他才问了沈越。
沈越吞吞吐吐得才将缘由说了个大概。他自己本是个不长于觥筹的主,不成想有一日竟被朝中几个交好的官员硬拉去胡吃海喝。他自己酒量浅,没架住几杯灌便醉了大半,最后迷迷糊糊不怎的回了府,也不知怎的被俞华撞见他那番醉样,更不知怎的就同那女子有了肌肤之亲、一夜缱绻的这个荒唐糊涂事。
他醒来知道了,自是十分内疚并愧然的——对师父的内疚,和对俞华的愧然。俞华也是个能隐忍的,也不如何提起,但于沈越而言这番荒唐糊涂事还是有个了结的的好。于是他便同俞华讲了明白,他曾发过誓说这辈子都不会娶亲,自然更不会将俞华纳了,只好予了女子诸多金银打发她离开。
那俞华也是个硬气姑娘,并没有哭闹,只问了沈越如何会娶亲。得了他的回复便干脆得携了行李走了,沈越予她的那这个钱财也只取了够盘缠的量。
这便是结果了,师父知道后自然是气恼的——恼沈越的荒唐,也恼沈越对那个女子的凉薄,更恼他自己对俞华心意的失察……之后他们便再没了那个女子的音讯,师父曾几度暗寻无果也便作罢了。再说他同沈越二人的情谊在那里,为这桩荒唐糊涂事闹了小半月的别扭也便过去了,毕竟两个都不是真正小心眼的人,多年相依相伴相守相知的温厚情谊自是远远胜于纠纷嫌隙的。
对于一件事我很好奇,我很想知道沈越是如何回答俞华那个“如何才肯娶亲”的问题的,诚然我也将自己的疑虑问了出口。
“皇命、血脉。”师父如是同我说,只在说出后面两字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的眸光暗淡了许多。
故事到这里停了,多年前的师父便以为这桩事就这般了结了,其实不然——真正的浩劫,还在后头。
次年秋,战事复起。沈越受命北上抗击番邦,师父自然少不了同去的份了。两军交战的前一夜师,父在营中收到了一封莫名的来信,约他于三更在营外的一处坡头相见。师父是个实心的,便如约至了。但他断断没有料到,约他的那个人竟是失踪了整整一年的俞华!
照师父说来,当时俞华已然清减憔悴了不少。一番问对下来,师父的心便凉透了——俞华并非孤女而是番邦的公主,她还生下了个孩子,沈越的。
我觉得其实这个事它仔细说起来不过是一桩计中计罢了,不过这里谋计的人却是俞华,或者说俞华公主……
各国交乱之时,沈越同师父并肩作战为宇国打开新貌的时候远在番邦的俞华公主便已将二人的情况了然于胸。而她出现在战场上且被我师父救下不过是她同她的兄长,当时也是如今的番邦王上协商的一个计罢了。俞华公主这样做无非出于两种打算:一则同师父或沈越其中一人生出情愫,两人结缘两国联姻可谓美事一桩;如若不然则伏于他二人身侧细作暗杀也不是不可。俞华公主之所以选中沈越是因为他是粗将,外冷内热比起淡薄寡和外热内冷的师父好相与的多。长久下来,俞华公主当真对沈越有了情意但沈越却于她于半点意思。大约是女儿家的心思使然,这才有了俞华借沈越酒醉同他有了缱绻后又孜然离去的事来。
她回国之后本想请自己兄长去向宇国国君提亲,以皇命的形式圆了她同沈越的事,也足以让沈越情愿。却不料番王的一番话却狠狠得打碎了她的预想。
番王告诉自己的亲妹子一番话——宇国的定远大将军沈越原是个兔儿爷,而同他有染的那人正是我师父。番王觉得俞华公主的这个想法草率并好笑,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去。俞华公主当时并没有看穿我师父同沈越这个事,于是她自己心里便有了郁结。没过三五日她才发觉自己珠胎暗结,孕了沈越的骨肉。她也不敢将孕况告诉自己王兄,便找了个由头离开了番邦王庭,在山野村落里诞下了麟儿。
与世隔绝了八个多月的俞华公主不得外信,过了月子便掩藏了自己已然为母的事,巴巴得赶回了王庭,却不想正好逢着两国开战。这样也才有了夜约我师父的密事。
师父知道了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不痛快是自然。而俞华公主提出的要求则是让师父更不痛快。她跟师父说,若是她在战中有了变故便一定要我师父替她将她同沈越的孩子抚养成人。起先师父是不愿的,但俞华公主却拿出了沈越的安危来威胁他,师父关心沈越又念着从前同俞华公主的几分交情,最后不得已应了他。不过这俞华公主要的并不这么简单,她要师父立下誓言和自据保证三桩意愿——其一,师父不得将孩子的身份告知沈越;其二,师父不得将当夜种种透漏半个字给第三人;其三,她要我师父将她的孩子视如己出,交他修文习武,不得半分亏待。师父心善,一一应了。
第十二章:心有戚然难对面
我想不明白俞华公主既然不想要沈越知道孩子的存在为什么不将孩子托付给她身边值得依靠的人而是要托付给我师父。我心中这样想着,便也顺口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