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嘴角的皱纹褶在一处,笑着说:“长生,你同师父想的一样。”
师父也这样问了俞华公主,俞华公主告诉师父因为他是沈越最信任的人,所以沈越没理由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况且师父他那样深爱着沈越,自然不会亏待沈越的骨血。不得不承认,这俞华公主确实是个厉害的女子,只言片语间便将所有的疙瘩都结上了,生生的隔了师父和沈越的情路……
第二日两军对垒时沈越才见到了番邦的领将——俞华公主,对于她领军一事师父尚不知情,但思及前夜之事他也没好有如何态度。
我甚至能够从师父的描述中想到那个银甲飒爽的女子于千军万马之前凄声问出那句“沈越,你是要国还是要家?要我还是要他?”时是如何的哀厉悲艳。自然,她说的那个“他”便是我师父了。
沈越的沉默便是最直接的选择,俞华公主心中仅存的那丝希望也断了,她亲手将沈越手中握着的那柄方天画戟刺进了自己的腹腔,并立下了一桩诅咒——“沈越,我穆川俞华以血肉之躯诅咒,今生今世不得所爱、血脉相隔、骨肉分离,孤独终老!”
沈越并不知俞华为他孕育了子嗣之事,一时不能明白。
师父说他这一生都无法忘记俞华公主最后那个凄艳绝望的眼神,师父知道那是俞华公主在警告他不要忘了前夜他们之间的约定。
“沈越,你这一辈子,都别想见到你儿子!”这便是俞华公主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番邦主将亡,兵败如山倒。可沈越却再没了向前进军的心思,师父目睹俞华的死受了很大的刺激,他们二人的隔阂便从这里被放大了。后来师父同沈越之间大约起了争执,师父心中不快便偷偷得带着俞华公主的孩子回了国都,后又辞官归隐于玉摇山,一心只想安然得将那个孩子带大。这便是我的师兄——流野或是穆川流野的身世了。
而沈越自知晓自己有个孩子之后便已明白他同师父之间有了不可修补的嫌隙,但也曾几次三番地来寻师父,师父大约是铁了心了便再从未见过他……而后,沈越继续四处征战,并收养了一个孩子,就是如今的武宁大将军沈君煜。这些事情师父都知道,也懂得他这样做的用心,可师父说这是一生的鸿沟,他们二人这辈子终究是要折在这上头的……
往后,师父继而收我为徒。再后来便是沈越病故了,早年征战受了诸多硬伤,后有俞华、孩子、我师父的巨变严重打击了他的精神,身子骨这样便败了……多年征戍下来便积了顽疾,多番救治无效早早得便故去了……沈越病故的那一年我已是十五的年纪了。
流野知道自己身世的事情师父也是颇为意外的,因为沈越亡故之后师父便打算让这桩密事烂在心里便了。照师父的说法,该是有人将流野的身世告知于他了,而那个人则当是俞华公主留下的暗势力。
流野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不能冷静,像师父求证之后心中苦绝,师父心中有愧对他下不了狠心,这才有了流野出手重伤了师父的事。我便是为了他伤师父才同他闹翻了。
故事到这里便已清明了,屋中的烛火也燃至尾端。再看窗外是天边已然有了白色,没想到我竟与师父这样坐着聊了一夜的光景……我脑中灵光一闪,心中暗自有了计较——师父同名垂青史的定远大将军沈越有这许多旧事,那么二人必是熟识的,既然如此,那师父的身份……“师父,徒儿斗胆,敢问师父隐居之前的名讳?”
师父默,伸出食指在茶杯中沾了些水,就写在了棋盘上。“姓什么已不记得了,名大约就是这个了。”
我抬眼去看,一滩水渍于棋盘中静静得拼成一个“遗”字。果然,与我心中猜测不差半分,怪不得即使是在隐居之后师父依旧能够享有那么高的名誉——遗,卫天遗。他的卓越比起沈越来毫不逊色,六岁属文九岁成名,十三岁时已然官拜四品,于一个文臣来说,确然是莫大的荣耀。但其实师父最出众的还是武学,这点别人不知我确实通透得很,想来他只不过他不肯掩了沈越的光彩罢了。我想沈越终究是师父一生的痛,毕竟那是师父此生唯一深爱且最为珍视的人……
他辞官隐居、不肯见沈越其实并不全是因为流野,也是为了沈越。他二人的恋情为众所知必然影响沈越的前程,毕竟当年宇国的国风还没有开放到百姓可以安然认可同性男子之间的爱恋,且是两个那般优秀的男子……师父心中的苦,大概不是沈越能够想象的,也不是我能够明了的。
师父谴我去歇着,养养精神,我应了。待出门的时候我问了师父这样一句话——师父,流野师兄这样对你,你可恨他?
师父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膝盖,以沉默答了我。我便明朗了,因为他曾说过我同流野是他倾了半生的心血抚育的,无论我们做出多么荒唐的事他都不会怪我们。所以,师父是不怪流野师兄的,就算他为了自己的身世亲手……挑断了师父的脚筋,师父也是不怪他的。
一夜不睡,我的精神倒尚可,闭眼躺在这张竹床上,脑子里竟不由自主得浮现起了师兄的面孔。是了,我那般待他,他必是恨着我的。只是他是如何离开的?又去哪里了?我着实想不通。又想起了沈君煜,这个时辰他大抵还没有到国都,多半还在路上。不过想来也应快了,很快便可见到他的妻子了,挺好的。
我在山上陪了师父五天,一切都同从前一样,不过是少了一人的区别罢了。
到了第六日,师父才谴我回家。我计算着庆功和赏册的时日差不多过了,也再没有推辞,细细得嘱咐几个僮仆照看好师父之后才下了燕峰。
我并没有记着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得去了锦泪湖。这地方的变化并不大,我就势在湖边坐着。沈君煜说他与长安初次相晤便是在此处了,那真是极好的,他们这段姻缘竟是上天安排好的。
“长生,这么多年来流野对你的情谊为师并非不晓得,然为师总不忍心眼看着你们二人重蹈为师的覆辙……你于他有情也好,无情也罢,师父只盼着你们能各自平安便是最好。”师父的话徒然在耳畔响起,这是我离开之前他说的。像本少爷我这般聪慧的人自然明白师父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不过有一番话我却如何都揣摩不明白意味来——“长生,有时候糊涂比什么都强。通透得多了,便会觉着糊涂难得,有些事你不要过于执着,该知道的为师都会告诉你。”
回到国都已是两日之后了。到家的时候时辰早得很,父亲大约还未散朝,我便去向母亲请安。母亲将这几日的情况略略得同我说了,国君将庆功宴安排在大军回到国都后的第三日,此次鏖战受封的将士不在少数。听说国君也赐了我许多御品,但是并未封职,想来是父亲已向上陈过情的吧。这样便是最好,我这人什么都爱,唯独不喜束缚,还是无事一身轻来的更洒脱自在些。
对于我这个心性,父亲是默许的,他同我说过官场险恶伴君如伴虎之类的话,也深知我的意愿,所以放着我去。母亲大约觉得不做官是有些可惜了,但碍于父亲的态度也没甚阻拦。
在国都的日子过得就是清闲,吃喝玩乐样样由着少爷我怎么高兴怎么来。只每每夜深人静、长月当空时,会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自归国以后我与沈君煜未曾谋面,期间只去将军府看望过长安几次,她很好,心情畅快容光焕发的模样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不知她夫君离家的那大半年里又是怎样的憔悴。只是如今我谴出去的许多暗人都未探到半点与师兄有关的消息,胸膛里还是有三分担虑在的。自打从师父那里得知了那些事,我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愧然于他的,虽说我同他除了师父之外并没有什么值得对立的事情。反倒他对沈君煜的态度一直不明朗,这才是我最忧虑的事……
掐着指头算日子,我回来也将将两个月了,眼看着再有一月光景便是年关了,母亲分外惦记我和阿音的事,非得张罗着热热闹闹得办一回。
阿音已然在我身边呆了这么些年,我想着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个饭做个见证便好了,何须这样大张旗鼓。
母亲却另有一番说辞——这许多年了咱们家除了嫁了长安便在没了喜事,此次虽是个侧室但好说歹说也是我儿子你人生头一回,你的那正室媳妇还不知去何处寻呢,这次为娘必得热热闹闹得给你办一回。
母亲的这番言论着实精僻厉害得紧,我终究被她打败了。因而才有了不才在下本少爷我被迫亲自去给我亲妹妹送我的请柬这事……我是挑着拣着找了沈君煜不在的日子去的,长安一个人在家。知道我婚期近了欢喜得不行,非得拉着我同她用过午膳再走。“哎呀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啊!好久都没来过了今日好不容易来一回都不肯陪我吃顿饭!真小气!”我那里是小气,只是不想碰到那人罢了,万一他踩着饭点回来了岂不是要冷场的。
第十三章:此爱出口终成伤
收到来自祈王府的邀请函的时候我多少有些意外,虽然从前都是能聊的来的朋友,但已经许久不曾如此热络过了,特别是打仗回来之后所有的酒肉场我都是能避则避的,那日在将军府我只当是他的客套,没想到竟失算了。
我与祈王相识的早,那个时候沈君煜大约还在外打仗。国都四公子,祈王排二我垫底,其实我对那些个虚名并不太感兴趣,不过对其他两位公子也算是略有耳闻了。
国都第一公子乃是当朝左相叶彦琛,如果说沈君煜是当朝武将的神话,那么他便如今是文臣的神话。十岁善属文,十二中状元,十六封爵,十九拜相,身在相位六年清正廉洁为官谦诚,是国君最看重的官员,也是整个大宇朝的骄傲。然我同他并未有过太多交集,不若他与祈王、沈君煜的熟捻。而略略压过我一头的便是沈君煜了,当朝最杰出的将军,许多名媛佳丽的梦中情人,最后娶了我妹妹。
我们四人总被世人拉在一起称呼,中间情谊也有几分,不过自沈君煜成婚之后几人来往也就少了。
祈王的这一张邀请函倒是让我犯了难,左右思量了一番还是决定去了,不过是吃顿饭喝喝酒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应酬过。第二日酉时我去付了约,是一家从前去过的酒楼。店仆说祈王已安排了雅间,一路引着我到了门口才退下去。
推门进去,敞亮的开间并无人,反而侧边的小厅摆了一桌精致的菜肴,酒是好酒,我隔着七八步便嗅得到酒香。只是,桌边侧身而坐的人并不是祈王。
“王爷今日可晚了,要罚酒的。”听他这样说,我语塞。直到此时我才明白,祈王请的并非只有我一个。
大约是得不到回应,他才肯转过头来看。见是我,眼里快速闪过一丝不明朗的情绪。“长生,你怎么来了?”
“我是受祈王之邀……”话还未说完,便被人抢了先。
“过来坐吧,别站着了。祈王大约待会儿便到,我们再等等。”
我点头,缓步过去落了座,正好与他对面。
“你……”
“你……”
许久不开口,一开口便撞在一起,我觉得有些窘迫,反观他倒是神色自如的模样。喝了一口酒,我才缓声续上了方才那句话——“你怎么没带长安一起?”我被那人盯的有些不自在,垂着眼皮眼观口口观心。
“你不是也没带吴音。”他这样说。
气氛很尴尬很压抑,让人不自在,起码我觉得是这样,从来没有一刻会让我像现在这样期盼祈王的到来。
他突然说道:“为什么躲着我?”
“啊?”我有些错愕,嘴角牵出习惯的弧度,“哈哈,瞧你说的,什么躲着你,你又不是我的债主我干嘛躲你?”
沈君煜黑色的双瞳深邃得像一潭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就已经让我发慌了。
“真的没有躲?”
“没有!”我觉得自己的语气干脆利落,肯定果断的不像话。为了表示自己没有说谎,不才在下本少爷我还特地狠狠得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在玉摇上呆了那么久,我在山下等了许多天都不见你下山?为什么不接受国君赐封的官职?为什么去将军府都是挑我不在的时候?为什么不参加所有有我的应酬?为什么深居简出不肯与人交游?为什么……为什么娶吴音?”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起身,双手撑在桌缘半弓着身子低头逼视着我,我只要略略一抬头两人的鼻尖就会碰在一起。对于他的质问,我很没骨气得弱了气势,头都快低进胸膛里了。可巧少爷我瞧见他玄色的衣角跌在了酒杯上,一时急中生智道:“呃……那个,沈君煜,你衣服落在酒杯里了……”
忽然下巴被人用力得抬起,迫使我跟他对视。他又问我为什么不回答他的问题。鼻尖相对,有些微凉的触感,那人火热的气息扑在我脸上,混着下巴的痛感我竟然不觉得羞耻,反而觉得……有那么一丝快意……我知道此刻自己这张老脸已经毫无疑问得红了,在心里微微唾弃了自己一下,才鼓足了勇气要说“放手”两个字。结果,那个手字被生生得卡在喉咙里……
双唇被粗鲁狂暴的亲吻、舐咬,火热的触感在嘴角蔓延,打乱了我所有的思绪。就像是装满了气的羊皮袋子突然被人戳了个洞出来般,我的勇气我的力气都随着那人炙热的吻缓缓得流失……
他离我那么近,我能清楚的看到他额头麦色的皮肤上沁出的汗珠,他的眉还是跟从前一样冷峻。双唇的舐磨,肌肤的摩擦让我觉得有些脱力,我发现自己真的很眷恋这个男人,和他的吻……
后脑被他的手扶着,我就保持着这样仰头的姿势,脖子很酸,心里尘封的欲念狂妄的叫嚣着。缓缓得伸出双臂攀上那人的脖颈,一点点得开始回应他热烈的吻。
我终究是沦陷了,是输了,面对他,这个我在心底偷偷爱着的男人,我始终无力反抗……我想就让自己消沉这么一回,就一回……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倒在地上,那人玄色的衣袍同我的红衣交缠在一起,说不出的暧昧。
“告诉我,那夜你的吻不是酒后乱性,是真情流露对不对?”身上的人依旧紧紧得箍着我,双唇绯红,幽深的眸色里闪着奇异的光彩。
我咬了咬唇,牵着嗓子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嗯,并非醉酒。”
他的声音里透着狂喜,“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想我真是个混蛋,做了对不起自己妹妹的事情,我果真很混蛋,跟自己的妹夫苟且……
衣带被他缓缓得拉开,粗糙的手掌细细得摩娑着我腰间的肌肤,另类的快意……
他问我——长生,你将我置于何地?
“你,是我所爱之人。我爱你,沈君煜。”终于说出这句话了,终于说出来了……我觉得很轻松,原来将爱宣之于口是这样的感受……
耳畔沉稳缓慢的音调仿佛能够溺碎我的心,他说,“我也爱你,长生。”我没有听错,他说爱我……
“够了!”清越的女声卷着巨大的悲伤在屋里响起,惊到了我和沈君煜。
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恨自己,我的妹妹脸上泪痕阑干,红肿着双眼朝衣衫不整,形容暧昧的我和沈君煜吼道:“你们够了!”从始至终,我最不想伤害的便是长安,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这一生心无杂念想要宠溺的人,却还是伤害了她……我知道,让她亲眼目睹自己的丈夫和一个男人行苟且之事是多么大的打击,而且那个男人是她依靠了多年的亲哥哥……我慌忙理了理衣裳,站起身,不敢直视长安的泪眼。“长安,是哥哥的错,哥哥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