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端起酒杯,面不改色地灿然笑道:“除了此法,青枝真的不知该如此请来庄主。如若庄主见怪,青枝自罚一杯。”一仰头,火辣的热酒滑进了喉咙。
卓昱臻冷着脸,不领情道:“你无需在我跟前作戏,只要将解药交出来,你我便再也毫无关联。”
被卓昱臻一次次冷言相讥,青枝张嘴便想告诉卓昱臻实情,但转念又想,只怕告诉了他,他定然不会留下。心里也起了火气,便似笑非笑地说:“庄主要得解药,就必须陪我一日。不然,若扫了我的兴致,明日那颗解药便恕我不便奉上。”说完也不再理会,自顾自地吃起来。
卓昱臻眼底蓦然怒意又起,却隐忍着没有开口。
青枝视而不见,眼中如霜又道:“庄主为何不吃酒菜,莫不是怕我下毒?方才我可是酒也敬了,菜也吃了。庄主不会就这点胆量,不敢下筷吧?”
卓昱臻脸白了白,想着受人所制,只能暂时顺着他。气恨地攥紧筷子,食不知味地随意吃了两口。
这一顿饭,吃得极慢,卓昱臻只是应景地吃了一点,便停筷不动。而青枝却每样菜都细嚼慢咽,好似品尝仙露琼珍,卓昱臻只觉得焚火撩心,坐如针毡。直到桌上的酒菜都被青枝吃了个干净,已是午时过后。
第十三章
酒足饭饱,青枝下了楼,结了账。卓昱臻冷着脸也不作声,只是跟着。
出了回雁楼,两人站在路口,都是样模不凡,一个高俊潇洒,一个清秀俊美。来往的淑女名媛们无不侧目,秋波暗渡。
青枝嘻嘻一笑,攥住卓昱臻的手掌捏在手心里,毫不避讳四周惊诧的目光。
卓昱臻极是难堪,抽回手掌却又被青枝握住,见青枝暗含警示的瞄了他一眼,想了想闵皓华,只好咬牙作罢,任他牵着,心里却盘算着怎样扭转劣势。
午后阳光柔和了胸口的积郁之气,仰头望向碧天长空,金橙的光耀射进眼瞳,闭了闭眼,青枝突然扭头笑问:“庄主,你说这同样一桌菜,是昨晚吃的开怀还是今日吃得畅快呢?”
见卓昱臻面色木然,料到他必定不会回答,青枝便莞然笑着,自说自答:“庄主当然是觉得和闵公子一起吃得最开心,可青枝觉得今日和庄主同桌饮酒吃饭,实在是这些年来最开心的事呢。”青枝真像是心情极好,容光熠熠地又接着道:“对了,听说今天午后,在玄武湖有划龙舟比赛呢,我们去那瞧瞧吧。”不由分说,拉着卓昱臻便向玄武湖而去。
卓昱臻极是不愿,心里惦想着闵皓华的身体,哪有心思去看龙舟,只想早点摆脱青枝。但解药未到手,权益之计只能顺着青枝。
出了城,未到玄武湖,隔着几片田地和树林便听到远处的锣鼓声,青枝更加振奋,拖拽的手越加用力。走过几个田埂,穿过一小片树林拐了个弯,眼前竟是一大片绿油油的麦田,蔓延至碧水荡漾的玄武湖畔。油亮脆嫩的麦叶,葱葱蓉蓉地铺陈,如一片巨大的绿色绒毯,在碧天白云下,甚是美丽壮观。
鸣鼓阵阵,前方隐隐有人潮涌动,青枝已压抑不住欢欣,不愿绕道,直接拉着卓昱臻窜进了那片广袤的麦田,拽着卓昱臻的手,紧了又紧。
五月的天空,通透清冽。
青色的衣衫迎风摆动,与麦绿融为一色,远方浩瀚的湖水波光粼粼,映衬着跳动的身影,更像是麦田中的精灵。“快点。”丹唇轻启,发出清灵的嗓音,妙目横扫,肤白如雪,犹如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般。光耀中的笑容全没有以往的轻佻与狡狯,却是浑金璞玉般的温纯,又如亮灿的阳光,炫目逼人,似能将这壮丽山河,都比了下去。饶是卓昱臻心里还有怒气,这一刻也不由心神一荡。
烈日当空,白云悠悠,出了麦田,湖边垂柳依依。茫茫的湖面上,五六只色彩绚丽的龙首长船,插着彩旗,停靠在岸边,船上已坐满了同一色调的浆手,船首鼓手已站立其中,有的好似还未上船。
岸边已簇拥了一片人群,青枝拉着卓昱臻挤进人群,找了个离湖较近,光秃的青石坐了下来。
刚刚坐下,便有一位灰色衣衫的大娘,杵着一支一人长的竹杆,杆头横缠了几根竹条,竹条上缀满了手工编织的五彩佩饰。见卓昱臻衣着华贵,大娘拖住他的衣袖,弯着眉眼说:“公子这般的好模样,也定是位体贴入微的好相公。买个香囊,为你家娘子求个吉祥平安吧。”
卓昱臻客气地推拒说:“我还尚未娶亲。”
“那就为自己的父母亲朋买一个吧。你看这五彩缕,大人小孩都能戴。”大娘不依不挠从杆子上抽出一条彩绳,递到卓昱臻面前。“挂在床头,或是绑在身上,可保佑安康,益寿延年。最适合家中老人、小孩或是身有疾痛的人佩戴。”
卓昱臻心里一动,想着买给闵皓华,接过彩绳,便掏了钱买下了。结果那大娘刚走,手里的彩绳便被青枝一把夺过,嘻嘻笑着问:“买给我的?”
卓昱臻微一怔楞,见那彩绳被青枝在手里把玩了两下,毫不客气地揣进怀里,气结地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青枝不以为意,装作没听见,神采奕奕地注视着湖面的动向。
两人谁也没看谁,谁也没作声。四周人群突然一片欢腾,锣鼓交响,比赛像要开始了。卓昱臻感到刚刚抽回的手背上,仿佛一只八爪鱼又轻柔地覆了上来,冰冰凉凉的,固执地紧紧纠缠上他的手指。挣扎只能让那指头更加紧扣,不容拒绝地坚定紧握。
卓昱臻扭脸看向青枝,不知何时,身边这双乌亮的眼睛也正睇凝着自己。亮泽如星的眼里如春水灌注,莹莹烁烁,欲语还休。再定眼一看,又似乎清清冷冷,空空蒙蒙的什么也没有。这双眼睛让人丝毫看不透,它时而率真妩媚、时而妖冶冷艳、时而倔强神秘、又时而充满危险蛊惑。到底哪一样才是它的真实?
远处轰隆震耳,额头微凉,抬头望天,才察觉耀眼的太阳已被乌云遮蔽,天边一排翻涌的黑云,如大军压境,滚滚袭来。
岸边的人群,奔走着四散开来,龙舟上的人也纷纷跳下船来,收拾装备。原本欢悦的气氛,被飞砂走石的大风,瞬间吹得荡然无存,转眼间只有寥冷萧漠。
卓昱臻冷淡地说:“走吧。”
青枝怔怔地望着天边,皱眉不语。
风越刮越大,还夹杂着冰冷的水珠,天上阴云越来越厚重,沉甸甸地似要压将下来。
“你不走,我可要走了。”卓昱臻站起身,手依然被死死抓着,眉头一拧,用力甩开牵扯,转身离开。
青枝惆怅轻叹一声,也只好起身,跟着卓昱臻离开。
头顶雷声轰呜,突然爆出一声乍响,黯淡的天色闪过一片白光,瓢泼的雨滴兜头浇下,泥土的湿气窜入鼻间。四野没有可以避雨之地,两人提了轻功奔跑已是不及,瞬间从头到脚都被淋了个透。
“去那里躲一下。”顺着卓昱臻指的方向,青枝看见一座村野里常见的农舍。风卷着的雨滴,密密层层地打得睁不开眼。两人凭着方向感,向那农舍奔去。
农舍由二进小屋组成,门前种了一棵开着白花的梨树。
不由分说,两人冲到屋檐下,方才松了口气。屋门上了锁,想是主人家去田间劳作,一时也回不来了。
雨水连成的了帘,抽打在地上、枝头,溅起尘土、水雾迷蒙一片,树叶被风儿卷得瑟瑟作响,枝叶乱颤,花瓣纷纷零落,铺了一地雪白。
青枝怔怔出神,轻轻呢喃:“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语调轻浅又悲凉。
卓昱臻斜眼睇视抱膝坐在门槛上的青枝,颇觉意外,这少年出生寒微,不仅一笔字迹俊秀扬逸,竟还会念出诗句来,倒不似一般倌院之人。
“庄主,每晚可会做梦?”青枝露齿一笑。“在我的梦里,时常都是飘着漫天的大雪,我独自在黑暗里,不论我如何奔跑,如何叫喊,似乎永远都只有我一人。没有边际,也找不到光亮。”青枝转头眨眨眼问:“庄主可知每次醒来,我想到的都是谁?”
见卓昱臻无意作答,青枝无所谓地笑笑,继续说:“说来奇怪,只要想想庄主,梦中留下的寒栗就会烟消云散。”伸手握住一滴从屋檐坠落下的雨珠,抬眼前望,视线却对面前的景物没有附着。“偶尔也会做一些高兴的梦,暖洋洋的不愿醒来,可睁开眼便什么也不记得了。每次,我总会努力去回想,希望将梦中的温暖留一点在心里,却总也徒劳。”将头埋入双臂间,不知是否是衣衫湿透,阵阵发冷。
“今日约庄主前来相见,并……并非……”寒气布体,随血液窜流,所过之处,如被千万支针扎身般剧痛。不好,似是勾魂毒发了。难道是前次所吃欢极殇的份量过轻,没能完全抵消勾魂?痛感瞬间占领了所有知觉,再也深想不下去。只听到“咚”的一声,身下一片冰凉,之后他看见了卓昱臻的脸,那脸上闪过惊诧、怀疑、似乎还有一丝像是关切……青枝勉强笑了笑:“我……喜欢你。”
卓昱臻怔忡片刻,微微动容,在外闯荡这些年,并不喜寻花问柳,怎奈仍是听惯了女子绞着手帕,咬着嘴唇娇羞怯弱,哀怨轻愁地告白,他总也谦和如风的婉拒,唯独不曾有人如此忧伤又果决,倒似不说出来便此生天涯。
迟疑地摇了摇青枝,见他明明手脚冰凉,额头上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牙关紧咬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身体倒在地上蜷曲起来。并不像是假装的。
看看檐外的雨,依旧瓢泼倾盆,没有止歇的意思。附近也未见其他农舍,见青枝这般痛苦模样,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轻叹一声,扶起青枝,让他靠坐在门沿边,脱下自己的外褂,给他裹上。这张毫无防备的脸,格外脆弱惹人爱怜,像极了病态恹恹的闵皓华。
心里一动,卓昱臻伸手在青枝怀里搜找,果然找到一只青色瓷瓶。
轻细的呻吟从青枝咬紧的唇里溢出。卓昱臻警觉的抬眼在青枝面孔上审视,并未看出任何异常。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瓷瓶,再看了看一无所觉的青枝。
皓华,我会尽快去救你,你千万不能有事。
捏紧瓷瓶,忽略掉心头的一丝不适。
第十四章
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有意识时,身体还有些隐隐作痛,青枝感觉自己平躺在干燥温暖的被褥里。耳边有说话的声音,他凝神去听,听出那是卓昱臻的声音。
“我这兄弟受了风寒,还得多谢大婶收留,不然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卓昱臻清朗的声音,客气地说。
青枝心里一暖。他竟在身边照顾我,没有丢下我不顾?心中顿时欢悦,身上也不觉得痛了,用了力气就想起身,却感觉上身无法动弹,像是被点了穴道。心里顿时凉了凉。
一个温厚沙哑的中年妇人声,道:“公子你就别再客气了,我们村野人家,也没人上门,今日要不是这场大雨,公子也无缘来此。这间屋平日也无人住,公子你就好好照看你家兄弟吧,我先出去了。”
“有劳大婶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的雨似乎还未停歇,哗哗作响。有个人出去了,又“吱呀”一声带上门,隔绝了屋外的杂声。屋里静了下来,卓昱臻的脚步声走到床前,像是坐下了,便没了再大的声息,只能听到他浅浅地呼吸声。
闭着眼,一动不动,他愿意让卓昱臻就这样坐在自己身边,像对闵皓华那般。
“醒了,就别装睡。”卓昱臻冷冷地道。
青枝心头一凉,不情愿地睁开眼,对卓昱臻一笑说:“庄主一直看着我的吗?不然怎知我醒了?”
卓昱臻没有表情,只冷哼了一声。
青枝又笑着道:“庄主让我醒来,也得将我身上穴道解开才好,不然这般点着我,是否是想对我做何事?”
冷着脸,卓昱臻指着身后的桌子上端放的青色瓷瓶,不答反问:“我问你,这瓶里,是毒药,还是治疗皓华的解药?”
原来是想逼问。青枝心里气恼,脸上却笑开了道:“毒药还是解药,庄主大可以拿回去试试。”
“你放心,我会试的。”卓昱臻走到桌边,从那青色瓷瓶里倒出少许粉末在一只空碗里,又从茶壶里倒进凉水晃匀。端着碗一步步逼进青枝的床前。
青枝脸色骤变,手脚顿觉冰凉,咬着牙气恨地道:“卓昱臻,你……你……你好狠心。”
“你对皓华下毒时,不也同样这般狠心?我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说,解药在哪儿?”卓昱臻阴厉着脸,捏住青枝双颌。“这碗里是毒药是解药你最清楚,乖乖告诉我,我便不拿你试药。否则就别怪我无情。”
方才的一点点期许,顿是崩裂成了带着棱角的碎片,剌得心里阵阵痛楚,比之身上的疼痛更甚千倍万倍。
卓昱臻,知道你受迫于我,必不情愿,只不过短短一日,你都不愿顺着我一些吗?哪怕是假装的关怀,也不愿费心伪装一会儿吗?就连这所剩的短短半日都等不及吗?卓昱臻,卓昱臻!
见青枝瞪着眼睛,不作声。卓昱臻心里暗道,若这瓶里是毒药,他一定会自备解药,现在他穴道受制,不能自主,到时待他发作再行逼问,不怕他不说。如果是解药,不管是不是自己要的解药,只怕也看不出效果,如果他不愿说,自己就带着这瓶药找药师寻问,事到关头,也只有试一试。心下一横,手里一紧,捏开青枝柔嫩的双颌。
凉水灌得汹涌,青枝呛了几口,鼻腔里也是苦涩,紧箍着他的手掌不容他喘歇,下手更是用力不容躲避,碗中剩下的凉水全部倾倒入他的口中。青枝觉得就要窒息时,那宽大的手掌才断然抽开。
青枝张口大咳,苦涩的凉水,从嘴里一直流到心里,还燃着星点柔情的火苗被这碗凉水浇熄的一点不剩。背过脸去,闭上眼睛,再也不愿说一个字。
卓昱臻,和那个人相比原来你是这般的讨厌我。为了救他,即便这是毒药,你也会毫不犹豫地伤害我。在你眼里,那个人是你手里的珍宝,而我只配是脚下的浊泥?
我又何尝不知,你从不曾将我青枝放在眼里过,不过是想过了今天,就将你全数忘记,从此你我漠路。不过想和你待上一日,这样一个可笑的,微不足道的夙愿。你竟连耐心等上半日,也不愿满足我。
卓昱臻,我恨你!我恨你!
一屋无声。
青枝闭眼静静躺着。卓昱臻坐在一边冷眼旁观,期待这是毒药又希望这是解药,但想着闵皓华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心便硬了下来。
好一会儿,青枝只觉得周身的疼痛逐渐消失,想是这欢极殇发挥了作用,抵消了勾魄的余毒。青枝暗暗冷笑,卓昱臻,你万万想不到,这是毒药,却是毒不死我的毒药,对我只有益处并无害处。
屋外天色渐沉。青枝原本有些发白的面色,逐渐红润。卓昱臻已等得失去耐性,大步走到床前,抓住青枝衣襟,一把将青枝拎了起来,沉声喝问:“到底这是不是解药?”
青枝睁眼冷笑:“我不是告诉庄主了,毒药还是解药庄主自己拿回去试试便知。”
卓昱臻气恨地握拳,正不知该拿青枝怎么办。
屋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一位中年农妇裹着头巾,一身粗布麻衣,走了进来,满脸慈善,丝毫没察觉到屋里的异样。“这位小公子醒了?”语气欣然。“醒了便好,醒了便好。两位公子,天色已晚,今晚便在寒舍吃饭吧。饭菜已经备好,两位不用客气,过来随便吃一些吧。”
卓昱臻一只手托住青枝后背,另一只拎着青枝衣襟的手放在青枝胸前,立即变成关怀抚慰的模样。听妇人如此说,张口就要回拒,可一想解药还未得到,再看看屋外依然不小的雨势,便扭脸换上一副恭谦有礼的笑脸道:“多谢大婶,我这兄弟刚醒。大婶先去,我们随后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