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昱臻心里一柔,大步向前,走到床边蹬下。伸手抚着闵皓华的额头,轻声问:“身体怎样?还有哪里难受吗?”
闵皓华摇了摇头。“昱臻大哥,我感觉好多了。这些日子为了我,拖累了昱臻大哥,我们还是回山庄吧,庄里有小琉照顾我,也好为昱臻大哥分担一些。”
卓昱臻笑了笑,握住被褥下闵皓华的小手,这只手柔柔的、暖暖的,不似昨晚青枝的手,冰冰凉凉的。卓昱臻定了定神说:“小傻瓜,我要为你操心一辈子的。不过,你的病确实不宜在外久待,还是回山庄吧。”
“嗯。”闵皓华扬起笑脸,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卓昱臻双手轻环,将闵皓华抱进怀里。
之后几日,卓昱臻每天督促闵皓华多喝水,果然再没异症出现,且容光焕发起来。又找来大夫,大夫也称已是无碍。卓昱臻便也放心启程,他们三人便租了条船,逆水而上,向悬月山庄而去。只是卓昱臻时常会想起一双倔强又盛着哀伤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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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鲁之地蒙山,嶙峋峭拔,巍峨秀挺,翠树茂盛,云雾漫漫。一条三叠瀑布,从壁岩间飞泻而下,将这翠山碧野增添了一道旖旎的风景。瀑布飞流奔涌,轰鸣震耳地汇入山脚的溪水里。溪水清澈见底,如流动的碧玉。
几座亭院楼台依山傍水,精巧玲珑,在这仿似人间仙境里,隐翘而立。山下村户只当是哪里的大户人家在此修建的别院。却不曾知道这里便是江湖上也甚少有人听闻的,暗杀组织凌穹教的教址。
艳阳当空,绿树庇荫的溪水边,一缕笛声,清扬悠转,飘飘荡荡,似有说不完的心事,抒不尽的忧肠。笛音陡转高亢,又戛然而止。
青枝缓缓放下嘴角的笛子,眉峰微蹙,此段曲调音节太高,让他觉得闹心。眼波流转,这节碧色的竹笛边系着一根五彩结绳。青枝嘴角扬起一个自嘲的讽笑。
结果这条别人看不入眼的便宜货,却还是让自己捡了来。伸手将这彩绳握进手里揉捏,就像是摆弄着一件纪念品,缅怀着它所代表的记忆。
那天,他晕去醒来数次,最终才看到卓昱臻疲惫地倒在床上睡着了。他咬着牙,撑起身,身上被啃噬抓捏的青青紫紫,有些还冒着血珠,双股间的鲜血更是血流不止,顺着双腿洇湿地面。青枝跌倒数次,才颤颤巍巍地站稳,将衣物穿上。抽出竹笛中的短剑,几番架在卓昱臻的脖子上也未下得了手,想了想一刀杀了他,反倒便宜了他,他已在阎王爷哪儿留了名,不迟这几日。从卓昱臻衣物里搜出那瓶欢极殇。在屋里没找到笔墨,干脆便撕下衣摆,以血代墨,留书放在床头。
临行前,见这段彩绳鲜艳夺目,躺在灰浊的地面上,鼻头一酸,将它拾到怀里。这种低廉没人要的东西,也该有它存于世间的价值。卓昱臻,就当你死后,留给我唯一的纪念吧。毕竟你是这几年来,记忆中唯一给过我温暖的人。
离开那间农舍后,用内力冲开穴道。并没有立刻赶回凌穹教,而是在金陵江边找了个住处,待了十多日,将身上的伤养好,以免回教被看人出印迹。
卓昱臻和闵皓华离开金陵的那天,青枝方巧瞧见。卓昱臻将闵皓华从马车上抱下,眼神温柔似海,江风有些大,闵皓华被卓昱臻紧紧护在怀里,上了渡头的船里。那副亲密情深的模样,青枝看在眼里,心底如一潭静水,泛不起丝毫涟漪,漠然地扭身离开。
回到凌穹教已是半个月后,左贺凌慵懒地坐在教中高坐在殿上,右手托腮,眯着眼睛,俯视着站在殿堂下的青枝。
“你确定,该了断的都已断决了?”左贺凌的声音抑顿悠扬,回响在大殿里。
“是。”青枝简短而又有力的回答。
左贺凌鼻腔里低低哼笑出声,回荡四壁,妖冶邪魅。“很好,你退下吧。”
青枝行了一礼,便转身要走,身后又响起左贺凌的声音。“青枝,要记住你是我的。”
青枝身形一顿,暗暗握了握拳头,扭头冲左贺凌展颜一笑,便退了下去。
下一个该了断的,就是你了,左贺凌!
阳光被树叶筛得细碎洒在青枝脸上,脸孔斑斑驳驳。手尖有意无意地轻抚过腰间的一颗盘扣,这盘扣颜色青灰,外形朴素,别在腰间极是自然普通。但这盘扣里却另有乾坤,曼扭的布条是用密实的防水布料特制而成,里面绞着一只极小的布袋,布袋里便藏着欢极殇的粉末。自从上次卓昱臻从他身上搜出欢极殇又被自己拿回后,便再不敢大意,将那欢极殇藏在这教人意料不到之处。
虽是有了欢极殇,但青枝却还是不敢轻易下手。如今白坤对自己的秘密是否如他保证的一般守口如瓶,还是已向左贺凌透露出丝许,都不得而知。如若此刻沉不住气,用了欢极殇,此药毒性缓长,症像明显,难免会被其中一人猜出端倪,左贺凌和白坤两人武功均高过自己,那时自己便随时会率先丧命。如果两人中有一人先亡,那剩下一人,自己便好对付得多。只是这样,就不能急燥,得静静等待时机来临。
第十七章
流水淙淙,时光荏苒,转眼由入夏到了夏末。秀丽的蒙山景色依旧。
凌穹教的一处房屋里,青枝裸着身体,掀开罗帐就要下床。一只手从后一把抱住他的纤腰,又将他拉回帐中。
白坤舔舐着青枝耳廓,依恋不舍地道:“青枝,你真是个尤物,我真舍不得你离开。今晚再来可好?”
青枝抓住白坤不安份的手,丢到一边,再次掀开罗帐,下床穿起衣物道:“那也得看今晚教主可有召我过去。”
白坤哀叹了口气,面色微凛道:“你我之事可千万不要让第三人得知。”
青枝将白坤的衣物丢到床上,轻嘲地道:“白护法竟也会害怕?这些时日,你我已如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又怎会自找麻烦?”
白坤陪着笑,赶忙起身,走上前抱住青枝道:“我自然是信得过你。只是我俩无意,有人有心。万一被外人得知,传到教主耳里,我俩人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左贺凌的独占欲极强,凌穹教上下都知道。只要是左贺凌的东西,谁要是染指,便犯了他的大忌,如同犯了教规一样。不是受到极刑,便是被赐勾魄赶入奴院。
受刑只是一时之痛,虽然凌穹教的刑罚让人看了为之胆寒,但忍一忍好歹也就过去了。
勾魄是操控人的最好毒药,并不是教中人人都得服用,只有对凌穹教有反叛之心的人,或是犯了禁忌的人才会被强迫服食。青枝当年入教,就因为多次叛逃被抓回,才被左贺凌喂了勾魄。勾魄虽然有毒,但只要从此安份,教主也会定时发放解药,虽然无非饮鸠止渴,却还有回旋余地。
而奴院却比之勾魄更为残酷,进入奴院之人一定是犯了教中重大禁忌,不仅喂食勾魄,还会被废武功,白天便是凌穹教卑下的奴仆,晚上便住进凌穹教一处如囚笼的大院子里,终生不得出教。如畜生般地被任意践踏所有尊严,最后不是神智失常,便是选择自行结束。
青枝心里冷笑。教中人人自危,白坤怕的无非也就是这两样。枉他是自称凌穹教的护法,可说起这两样,他也会谈之色变。
青枝任白坤抱着道:“我明白。自当会小心的。”嘴里虽然这样答,但心里却不这样想着。
青枝从白坤屋子的窗户里跳出,躲在草石假山后见四周无人,才又往别处院子里转了转,最后向自己屋里走去。还没到屋门前,便听一人唤他。
“青枝,青枝。”
青枝回过头,看见身后站着是章重。青枝颇感烦燥,这章重,自从那次在花园见过后,便总找机会和自己亲近,青枝本也无意和教中人结交,章重却每日都来找自己,快成了自己身后的尾巴,在教里几乎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有时为了去白坤的屋子,怕他看见,总要想各种法子支开他。
章重这人愣头愣脑,跟在身后也不说话,但凡只要眼神向他扫一眼,他那憨实的脸上便会咧嘴笑。就是这副呆头鹅的样子,才让青枝烦燥。他总是笑脸相迎,真是骂也不是,打也不是,赶又赶不走。也不知教里怎么招来一个这样呆头愣脑之人。
“做什么?”青枝皱眉问。
“教主,让我召你去见他?”章重憨憨地道。
白天教主召见,应该是有任务要出。青枝向章重点点头,算是道了谢,正待转身走,手腕被人抓住了,一个人的气息逼了过来。
青枝眉峰一拧就待发作,只听章重低着声音在他耳边说:“我方才看见你是从白护法的屋里出来的。”
青枝一惊,退了一步,抬眼看向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人,冷冷地问:“你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威胁自己?
不善的口吻,让章重讷讷地道:“没,没别的意思。只是,只是想让你以后,别去了。”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另外,有些话也是不可乱说的。”青枝甩开章重的手,不再理他,向凌穹教的大殿走去。章重又是傻愣愣地跟在后面。
说他傻也并非真傻,至少刚才那话他还懂得低声细语,避人听见。
白坤,这第三人还是避之不及的出现了,你既要了我的身体,就该从得到的第一天起想到后果。章重此人,看似并非是个爱乱嚼舌根之人,何况他眼里的缕缕情丝,青枝纵横欢场又岂能看不出。也正是看出章重情意,青枝才不想再多一人搅进这浑水里。此外,他一向对凌穹教中人无甚好感,即便是这看似清白憨直的男子也不例外。
夹道两边的白色木槿,荣花朵朵簇拥在枝头,让青枝想起了金陵城外,他和卓昱臻一起为了避雨,躲进那户农舍,院中所开着的梨花,同样的纯白无暇,同样的不沾尘俗。算来,离那次之别已过两月有余,卓昱臻体内的欢极殇之毒应该已经发作,也不知他现在如何。
凝了凝心神,青枝不让自己想远,走入大殿。白坤竟然已经站在堂下。青枝和章重向左贺凌行了教礼,左贺凌点点头,依旧慵懒地坐在他教主的高座上,睥睨着堂下所站三人。
“有一件任务需要你们三人一同去办。函件我已交给白护法了。这次任务事关重大,青枝和章重,你们两人一切得听白护法的差遣。可否明白?”
“是。”青枝和章重齐声道。
“你们回去收拾行装,即刻出发。”左贺凌顿了一下,又说:“白护法和章重,你两人先行退下。有几句话我要和青枝说。”
白坤和章重两人行了礼,退下。
空荡的大殿之上,只剩下左贺凌和青枝两人。
左贺凌唇角上扬,盯着青枝看了一会儿,才道:“青枝,你可曾记得,我对你说过,当断则断这话。”
“记得。”青枝应道。
“嗯。”左贺凌点头,从高座上站起,步下台阶。“你要知道,在教众之中,我最看重的是你。”他徐徐地走到青枝身前,一手揽过青枝的腰枝,一手托起青枝低垂的下颌,“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微凉的双唇抵了上来,濡湿的舌头轻舔开青枝的唇瓣,继尔又贪婪地撬开齿列,灵动的舌一寸寸的撩拨,蛮横地吮吸如蜜般的津液。青枝闭了眼,麻木地回应,唇舌交缠,不绵不休。
良久,左贺凌才放开青枝,对上那双明亮的双眸,像是要让他永远记住这句话。“要记得,你是我的。”
第十八章
已快入秋,白日里烈日炎炎,暮晚山风吹拂却略有凉意。
日落西沉,天边印着一抹霞彩。狭窄的林道上,三匹黄膘马由远而近,在这荒野寂寂的山树里,轻快的马蹄踏在干裂的土路上,格外清脆。
白坤一收缰绳,马儿突然一声长嘶,马头高仰,前蹄悬起,身形顿立。扭头对尾随之后的两人说。“今晚我们便在这儿露宿吧。”
紧随其后的两匹马儿,突遭横阻,纷纷长嘶,马头偏转,也停了下来。
白坤轻轻一跃跳下马来,青枝和章重对看一眼,也翻身下马。三人将马拴在路边的树林里,找了个空荡处,坐了下来。
虽然天已转晚,但赶了一天路的三人,肩颈处的衣衫都汗湿了。各自拿出水壶,仰头豪饮。
白坤喝干了自己水壶里最后一滴水,嗓眼里还是干得冒火。手一扬,将羊皮水壶扔到章重腿边。“你去附近溪边张点水,再打些猎物来。”
章重‘哦’了一声,四下里扫视了一圈,便拎了羊皮水壶,走进密林里。
“真不明白,教主怎么派了这么一个傻子和我们一起出任务。要是只有我们俩,那便是美差一件了。”白坤说着,已经握住了青枝的手掌。揉揉捏捏还不过瘾,干脆一拉,将青枝拉进怀里。见青枝额上浮汗点点,双颊酡红,红艳双唇微启着,另是一番娇媚姿态,心底的邪念陡起,低头就要吻下去。
青枝偏头避开,双手平推,推开白坤,道:“别让人看见。”
“哪里有人。”白坤刚说完,便想起章重在附近,万一被他看见,确是不好。松开手,懊恼地叹口气。“那小子真是麻烦。不过话说回来,那小子看你的眼神,有些古怪。是不是你又勾搭上了他?”
青枝冷眼一瞥,怒道:“你说什么?”
白坤嘻嘻一笑,赶紧捏捏青枝手背,无赖地道:“别生气嘛,开个玩笑。你也知道,我也有好几日未碰你了,就因为那小子整天盯着你不放,不然我们都好上几回了。也不知道那小子是不是看出来了,古古怪怪的。我真有些不放心,万一真被他看出来,就糟了。不如我们……”白坤手掌平伸,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青枝讥笑道:“你堂堂一个护法,除了怕教主,还怕这毛头小子?”
“我还不是怕他坏了我们的好事。”白坤邪笑地,伸手在青枝脸上抚了一把。
哼,你是又想作女干犯科,又要高风亮节。看似张牙舞爪,其实是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青枝心里嫌恶,脸上却是清清淡淡的。“教主派我们三人前来,一定另有深意。至少在任务完成前,你不能动他。”
白坤眼珠一转,嘻笑地说:“宝贝你真是聪明,事后杀了他,不仅能得他之力完成任务,还可以将他的死推为敌方所致。”
青枝挑了挑眉,哼笑两声。“我可没这么说。”仰头喝了口水,用手背擦擦嘴角。“不过,这次到底杀的是何人?为什么要协我们三人之力?”
“不是我不告诉你,是出教前,教主叮嘱只有到了地头,才能将那人姓名告诉你们。以防生变。”
凌穹教里有时为了行事隐秘,是会有一些规矩防生变节。所以青枝也便不再多问。只是心里却对白坤瞻前念后,又两面三刀的为人,鄙视个透顶。
章重回来后,三人趁还有些天光,又在附近拾了些枯枝干柴,架起了篝火。有章重在一边,白坤规规矩矩,不敢当面动手动脚。三人简单吃了后,便在火堆边合衣睡下了。
林间的山风悠悠呜响。
青枝阖上眼,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许多声音,许多画面,许多面孔,纷纷乱乱,吵吵嚷嚷,难以宁静。青枝翻了个身,干脆睁开眼。白坤和章重躺在不远处,两人都已熟睡,‘咻咻’的发出沉稳均匀的鼻息。枝叶在火堆里‘噼啪’的爆裂。篝火里的火光,亮黄得让人眼晕,摇曳泛青的火苗,像个翩翩起舞的舞娘,柔媚撩人,看得久了,心里也渐渐平静了。
遥远深幽的天空,星光点点,一颗流星拖着一条白色的尾巴划过天际,之后第二颗,第三颗……成群的流星,像是天幕之上下起了雨。它们没有划下天边,而是从天幕之上坠落下来,飘飘扬扬,将整个山林笼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