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臻,昱臻,下雪了。你看,星星都变成了雪花,从天上落下来了。”皓华吐着雾气,兴奋地张开双手,站在雪地上抬头仰望天空。
昱臻哑然失笑:“星星怎会变成雪,落下来呢?”
“因为星星总是挂在天上,当它累了,就要飘下来休息了。”皓华撅嘴坚持。
昱臻指着天空。“你看天上的星星不是还挂在哪儿吗?”
“那是又新生出来的星星啊。”皓华天真的说。
昱臻一脸不解。
“就像树叶,谢掉了以后又会再长啊。”皓华立刻解释。
昱臻莞尔,弯身捏了捏皓华的鼻子。“星星是不会变成雪的,星星会一直待在天上,就像我想和皓华一直在一起一样,永永久久的。”
熟悉的气息,安心的温度。小时候的画面,在脑中回放,动了动困乏的眼皮,抵挡不住悃意,终是靠在了石柱边合上了眼。
昱臻,我们总是要分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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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的缠上最后一圈,身边的人已经歪头睡着。眉头舒展,眼角微垂,莹白面容,淡色的唇。清稚的睡颜与一边的皓华,确实难以分清。但是睁开眼,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倔强又坚韧,尖锐又冷傲,善良又自卑。他希望被爱,又害怕伤害。一旦受伤便会不惜一切进行反击,却往往使自己伤得更深。这样的他在被看懂后,怎能不让人心疼。
“庄主。”魏子勋匆匆由远走来,待到近处看见地上染血的剑,卓昱臻受伤的肩头和青枝缠着布条的胳膊。惊异的问:“这是怎么回事。”
卓昱臻收回流连青枝身上的视线,淡然道:“没什么。”从怀里掏出丹药吞进嘴里后又问:“彩霞谷那边怎么样?”
“那附近几个巡视的,已被我们解决了。庄主,我们该撤离了。”魏子勋道。
“好。”卓昱臻站起身。“带着百姓立即转移,另外留一部分护卫死守山庄,尽量争取时间。”
第六十一章
夜沉无月。寒风起,钻入一间山林破庙,歪斜的窗棂吱咯作响,一层层如布帐的蛛网抖动似波,供台上供着一座积满尘埃怒目圆睁的山神,殿堂中间升着一堆火,火堆边阴影重重的睡着几个人影。
一人悄然翻身而起,轻声踱到另一人身边,俊俏的双目里闪着怨恨。警惕地向庙门瞧了瞧,不敢再犹豫,抓起那人的手腕,丑陋的腕骨一瞬间让他有些讶异,但立刻他便用刀刃在那人腕上割出一道血沟来。梦中人的痛呼还未出口,立即便被人唔住了嘴。强制着将他的手腕抵到另一个睡在厚厚褥中人的嘴边。
端木昱熙紧紧用手臂箍着青枝,在他耳边恨恨地轻声说:“这是你欠他的。”
挣扎的身子被紧紧扣着动不了分毫,眼里的光微抖,看着腕部蜿蜒的血流入褥中人的嘴里。
“小王爷。”
魏子勋不知何时也翻身坐起,看向他们。“庄主和赵大人在门外守夜,小王爷也不想在下去惊忧他们吧。”
端木昱熙一僵,立刻又镇定下来,咬牙恨声低吼:“魏子勋。”还想说什么,想了想没有说出来,哼了一声,推开的青枝。魏子勋上前揽臂将孱弱的身体接住,端木昱熙大步走出庙门。
“小王爷?”魏子勋叫了声。
端木昱熙冷冷地丢下一句。“睡不着,我去陪皇兄守夜。”
魏子勋低头,看怀中人脸色难看,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青枝公子……”
青枝黯淡摇摇头,“我没事。”离开魏子勋的支撑,坐靠在供台边,神情麻木,眼神空茫。“不过是小伤,别告诉你们庄主了。”感受到魏子勋仍一副怜悯地看着自己,便笑了笑。“魏大哥不用担心,这种事,我早便习惯了。”声音越说越低,轻轻淡淡的,让听者心里一揪。
心里不是滋味,魏子勋找了些布条要为他包扎,青枝压下魏子勋的手,将布条从他手中抽出,稍稍揭起衣袖,笨拙地为自己随便缠了两下。
好意被无声的拒绝,魏子勋怔了怔,凝着青枝的动作,半晌开口道:“《论语》中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调也。青枝公子便是如松柏一般的人。”
青枝低着头,浅浅笑了笑。“魏大哥说笑了,青枝污浊之人,怎会如松柏一般。似魏大哥这样的人物才配称得上松柏。”
“不。”魏子勋摇头,认真看着青枝:“青枝公子浊而不浊,可见人品不凡。不了解公子为人的人,确会误会公子。”若有所觉地又缓缓道:“庄主只怕也是佩服公子,才会对公子不同以前的。”看青枝没有应答,不知在想什么,又道:“公子上次离开山庄后,庄主消沉了很久。除了闵公子,我从未见庄主对谁如此紧张过。为了将青枝公子救出凌穹教,庄主可是拼了性命。至今,伤势都未痊愈。”
拼了性命……伤势未愈……还要操劳山庄的事务,难怪他瘦了那么多。闭了闭眼,青枝问道:“魏大哥,为何我一觉醒来便来到此地,这是何处?”
魏子勋也是个聪明人,立即明了那个话题青枝不愿再提,也便答道:“我们已离开悬月山庄两日两夜,怕青枝公子受惊吓,庄主便点了公子的睡穴。此地是山间的一座小庙,临时夜宿一宿。”
青枝抬了抬眼,淡扫了一眼破庙。“为何就我们几人?那些百姓和山庄的护卫呢?”
魏子勋沉默片刻黯然道:“山庄护卫和赵大人带来的一部分人马留下死守山庄,我们将百姓转移后,也离开了悬月山庄的地界,现在向北要去和师傅他们汇合一同上京。不想这梁州一路设了重重关卡,追随的其他人马也损失了。”顿然抬头,想起来道:“对了,青枝公子还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吧。”说着就把事因的前因后果都与青枝说了一番。
魏子勋不说青枝也猜到了七八分,可没想到的是,卓昱臻竟是为了他,命人将凌穹教给围缴了。这次左贺凌反攻,一半为了阻止卓昱臻上京,另一半只怕也为报灭教的私仇。看来元正子他们突然急急地赶回青城派处理教务,也一定是左贺凌安排的调虎离山。可左贺凌偏偏没想到,皇上竟偷派了两队人马来接卓昱臻回京。
篝火有些阴灭,魏子勋起身从破庙里找了些破桌椅折成条投到火里,火势又旺了些,阻挡了些寒意。两人望着明明暗暗的火堆,也不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突然庙门口一条人影一晃进入庙里,魏子勋看清了来人,紧戒的身体又松驰了下来。
卓昱臻换了一身土灰色的衣衫,挺拔的身姿依然健朗飒爽,神色却显得疲惫,见青枝和魏子勋都坐着,就问。“怎么都睡不着吗?”
魏子勋瞄了眼青枝说:“都是刚醒。”察觉到两人之间似有些微妙,又说,“我去换赵大人回来休息。”就出了庙门。
卓昱臻在火堆旁盘腿坐下,对青枝淡淡微笑。“不再睡了吗?”
眼睛看向别处,青枝只轻轻嗯了一声。
“饿了吧?”卓昱臻将火堆边一团油纸包裹的东西打开,里面是一堆烤熟的肉,递给青枝。“打的野兔,还有些热。”手向前送了送。
那笑脸明明憔悴仍笑得清雅明亮,让人不忍拒绝。默默地接过,油纸包果然是热的,里面的肉,被人细心地去掉了骨头,撕成小小一片片。
见青枝悠悠吃着,虽没有狼吞虎咽但那一包肉片,片刻就去了一半,看来确是饿了。卓昱臻笑得带着自己都不自知的满足,转脸看见一边躺在几个蒲团上的褥中人,笑容瞬时凝滞,凝重忧愁立现。由怀里摸出白色瓷瓶,拔开木塞,一股幽香透出。轻轻托起褥中人,将瓷瓶里的液体徐徐倒入他的口中。卓昱臻盼着这瓶他寻访得到的珍药能助皓华撑下去。
“世子不要太过担心。”赵同撩起下摆,跨进了门槛。“闵公子若是能撑到京城,宫中倒有不少名医或可一试。”
卓昱臻一声忧叹,“这回京一路,风险重重,就怕他会……”沉闷地隐隐带着哽咽,最后终是没有说下去。搂着褥中人,轻柔地抚顺他散落的青丝。
赵同也叹着声,坐到火堆边,“这些日子世子忧心劳累的太多,还是早些歇息吧。”
卓昱臻不应,怔怔看着褥中人,半晌才抬头对赵同道:“赵大人先睡吧,我先给皓华擦擦身子。”说完,便站起身。
“世子。”肩膀被赵同按住,赵同拦在卓昱臻身前,眼里闪着真诚的关怀。“世子已三日三夜未曾合眼,这等事还是下官来吧。”
卓昱臻摇头淡笑,面有疲色也掩不去他的轩昂。“不用,皓华已习惯我为他擦拭。赵大人不用理我,早些休息吧。”转身在破庙里翻找起来。
赵同哪里坐得住,问清卓昱臻需要什么,也开始帮着翻找。青枝默默无言地看着两人东翻西找了一会,卓昱臻终于在一堆倒塌的木架下找到一个铜钵,拿在手里左右看了看,满意地对赵同道:“赵大人也辛苦了三日三夜,剩下的我自己来便可。”如老友一般,拍拍赵同胳膊,执着铜钵出了破庙。
赵同在火堆边坐下,对青枝礼貌一笑,看着庙外卓昱臻的背影,眼中带着喜悦地赞赏与敬重。“世子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君主。”像是自言又像是在对青枝说。须臾,赵同疲倦地歪倒着睡着了。
卓昱臻在屋外用铜钵装了一钵雪,找了几块巨石将火堆堆砌在中间,将铜钵架在石块上,待雪化成水煮沸,用面巾为褥中人一点点细致的擦拭起来。
卓昱臻的表情极尽温柔,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细致体贴。青枝不愿再看,扭过头闭上眼,也逃不开细细碎碎的声响滑进耳膜,一声一声像在他心脏上用力剜着。明明决定不再去爱,也不会再恨,明明早已下了决定,为什么还会这样痛,捂住胸口,几乎要咬碎满嘴银牙才压下上涌的酸涩。
良久,那些折磨人的细微声音才算停止,只听卓昱臻一声幽叹,极轻极淡,似有着吐不完的愁绪万千。“睡吧。”淡淡地一声,不知是在对谁人说。
躺下后,卓昱臻方发觉身体仿佛千斤重,四肢酸疼,脑中一突一突跳着发痛,千头万绪地烦乱不已,就是无法入眠。“庄主。”刻意压低地声音,卓昱臻立刻警觉地翻身而起,魏子勋和端木昱熙一前一后进了破庙。“有人朝这里来了。”
手臂一伸,立时将架在石块边的铜钵倒扣在火堆上。卓昱臻抱起闵皓华就要出庙,魏子勋摆手悄声说:“来不及了。”卓昱臻四下张望了下这狭小的庙堂,只得闪入殿堂的供台后,魏子勋抱起青枝躲进殿角阴影暗沉,杂乱木架的缝隙里。端木昱熙拍醒赵同,打了手势,两人猫身藏在供台下的布帐里。
刚躲罢,就听远远有人声传来。“可算找了个地儿可以歇歇了。这冻死人的鬼天气,那什么狗屁左盟主还驱使我们日夜不停地搜找,是让人活不让了。”
“周兄也别怨了,谁让我们这种小派偏偏要与那凌穹教结盟,这左盟主可是有来后台的,不然为何这梁州方圆的小门小派统统拥他为盟主呢。听说我们追杀的人物也非同一般啊。”
“哼,那姓左的妖里妖气,整天用着块布蒙着脸,像个女人一般遮遮掩掩的。说到身手,也不见他露过一招半式,只怕是个狗仗人势的锈花枕头。”两人轻笑,说话间,声音已到了庙门口。
卓昱臻等人一惊,只当凌穹教那些人,是上回赵同围缴中未覆灭干净的余孽,不料这左贺凌不仅拉笼了梁州州牧倒戈,更是集结了梁州地界各帮各派对他们进行追杀,凌穹教的势力竟是有增无损,已不仅仅是躲在暗处受令弑杀,而是明目张胆,叫嚣公然。
“大胆,敢对盟主出言不逊。”一声厉叱,门外的雪原上黑影一闪,人影已站在方才说话的两人身前,幽森森的夜色里依稀是一位衣着绮丽的少年。少年手持一把寒剑,两人正在怔愣之际,剑光飞舞,两人立时惨叫连连,响彻夜空。少年瞥眼,朝那两人冷哼了一声,转身恭敬地伏倒在地。“恭迎盟主。”
庙中众人闻言,皆是大惊。
第六十二章
一块黑纱遮着左贺凌眼睛以下大半张脸,紫衫如一团阴云,飘然到了庙门前,熟悉难忘的幽幽麝香,钻入了青枝的鼻腔,身体不受控制地颤了颤。托着他身体的手臂立即紧了紧,青枝抬眼,黑暗里一双熠亮的眼睛,坚毅又温暖的鼓励着他,竟像极了章重,仿佛此刻他寄身在魏子勋的体内,依然守护在他身边。心里酸楚,脸上报以淡淡的微笑。
左贺凌身后跟又着三名少年人,左贺凌领头,负手站立在那两个满面是血,捂着左耳,哀嚎连连的人身边,睨眼倨傲地冷视,一言未发。似乎看到满足,方转身抬脚要进入庙内。
“滚吧。”衣着绮丽的少年对着两人喝道:“下次再敢出言不敬盟主,便不会轻饶……”
话言未落,那两人中的一人哀叫骤然变成一声嘶吼,身体也暴跳起来:“你这狗仗人势的臭娘们儿,老子我就是不服,有真本事就别整天遮遮掩掩。”手一伸,将那黑纱给扯了下来。这人圆睁双眼,指着左贺凌惊惧地道:“你……你……”
左贺凌眼睛细眯,杀意陡起。“找死。”出鞘的剑刃划开对面人的咽喉,那人瞪着眼睛身首异处地倒下。
剩下的一人惊吓失色,立即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盟主饶命,盟主饶命。”
左贺凌甩掉剑刃上的血珠,慢悠悠地转脸冷问:“我的脸这么难看吗?”剑尖挑起那人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说。”
剩下的一人只得抬眼看去,吓得一哆嗦。面前这个瞬间能夺人生死的人,脸孔上长着块块红斑,眼睛之下的肌肤起着脓包,溢着白色脓液,一张本还算英俊的五官,被撑得皮开肉绽面容扭曲,让人看了为之胆寒。咽了下口水,硬着头皮,不敢说实话。“不,不难看。”
左贺凌冷笑,手中剑一送,身下人惨叫都没发出半声,就去见了阎王。回剑还鞘,森冷地问向那衣着绮丽少年:“路儿,你说汉中有神医出现,可是属实?”
叫路儿的绮丽少年肃然垂头道:“属下只是听闻,在汉中曾有人被神医救治过,那神医能化百毒,度生死。医术之神可能就是传闻中的薛神医。属下已派人在汉中四处查找此人,盟主体内的毒越发厉害,又不知所中何毒,只得用此法试上一试。”
左贺凌阴寒的面色稍有缓和。“路儿,还是你最得我心。”旋身跨步拾阶而上,迈上庙内。
“路儿愿为盟主鞠躬尽瘁。”路儿追随在后说道。
左贺凌甚是满意,嗯了一声,环视破庙。支离的殿门窗棂,灰尘蛛网遍布,残破凋败的神像。殿堂中央一堆石头围砌之间扣着一只铜钵。左贺凌顿时面色又复阴沉。
阴云无月,殿外莹莹白雪比之月色更皎亮几分,将立在殿前错落的几人背影,拉出长长的影子,覆盖在殿堂上。左贺凌一步步走向殿中,蹬身触手那只铜钵,还有热度,掀开铜钵之下一堆柴火尤燃着点点星火。细长的眼瞳里,射出比星火更凌厉的光芒。
透过暮屏,那张让青枝一直如堕噩梦的脸,如今更加可怖。看症状该是欢极殇发作了,自己对左贺凌几乎用了所有的欢极殇,变成这样也不稀奇。自己身上也起了星点红斑,倒并不甚多,想来该是勾魄之毒与欢极殇相抵,固此发作极缓。可看左贺凌步履稳健又不像中毒已深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