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震惊地一脸迷茫,他没听错吗?卓昱臻是说喜欢他?这怎么可能?那日在树后,卓昱臻与那人的对话,他听得清楚,卓昱臻只将他当做朋友,对他只有感激和怜悯,只是因为感激才会照顾他,依顺他。可,什么时候,为什么?
卓昱臻顺着青枝的发丝轻轻抚弄,看出青枝脸上的疑问,缓缓地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何时开始的,也许是金陵城外的那一晚,也许是见你为了救我刺伤自己。”沉思了一会儿,眼神飘恍又道:“或许更早,见你缩在旁人的屋檐下忍受着疼痛,也或许是在含山的河边孤伶伶一个人站在那里。”自嘲地低低笑了两声。“当你为救皓华离开悬月山庄时,我才察觉自己对你,也许不仅仅是怜惜。又或许层层的怜惜叠在一起就是爱,可我总也不敢承认。我告诉自己,对你好只是因为你对我好在先,我理应报答你。自从救你出凌穹教之后,对你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是接近你,越是无法控制,我甚至开始害怕,见到你。那时,皓华和你,总让我混乱,有时候觉得你不仅是长得他,很多其他方面也很像,让我分不清谁是谁。多可笑是不是。日后我再也不拿你和皓华对比,你就是你,你是青枝。”
青枝眼睛模糊了,他已经放弃再不敢祈求的时候,昱臻竟然说爱上了他。闭上眼也制止不了泪水的泛滥,死死咬住哆嗦的嘴唇。昱臻,昱臻,原来这样卑弱的,人人都冷眼相待的青枝,如你这般尊贵的人也会喜欢上的啊。
“青枝、青枝,别哭……”卓昱臻捧住青枝的脸,用拇指向两侧轻刮青枝眼角落下的泪珠,晶晶莹莹地落了满脸,卓昱臻已来不及擦净,干脆伸手到青枝后颈,将他按在自己怀里。怀里的人轻轻抽咽。卓昱臻脸上的柔情黯了黯,艰涩地叹息道:“以前,我最怕皓华哭,他一哭我什么办法也没有,任何事都由着他。我喜欢皓华,也喜欢你。青枝,不论你信不信,你们两个我都喜欢。在我心里对皓华的感情分毫未减,对你的感情却在与日俱增,我无法否认爱上你的事实。你们两个我谁都抛不下,对你的感情,对皓华的责任,对身边所有人的期盼。所以,青枝对不起,我无法给你未来……”
“别再说了……我知道。”青枝带着哭腔,急急打断卓昱臻的话。把头往卓昱臻怀里埋得更深,呜呜地道:“别说了……”
“对不起。”轻轻地话语,却是更加用力地将青枝搂在怀里。卓昱臻低头吻着青枝的额头,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吻累了,卓昱臻用脸在青枝额头上摩娑了两下,闭上眼,苦笑着道:“青枝,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子勋,子勋他……”声音克制不了的哽咽。“为了我,被左贺凌……我,我太没用,总是让身边的人为我牺牲,都是因为我。所以,我无法辜负他们,无法辜负。”
青枝带着泪光,极度震惊地仰头看着卓昱臻,不敢置信,颤抖地。“魏大哥他,他……”
卓昱臻依然闭着眼,面色苦痛,哑然地道:“他为了拖住左贺凌,被,被杀了,浑身是血,却还让我快走。这个笨蛋,这个笨蛋。”微微激动地抱住青枝,将眉眼藏进他的肩颈里,深深喘息。带着重重的鼻意,卓昱臻又道:“当我再回头去找他时,他和左贺凌都不见了。我四下找寻,却在林间看到了你,幸好遇到了你,幸好。”青枝感到肩颈处有液体烫得炙人,青枝伸手也抱住这宽敞的胸脯,环上他厚实的背心。
胸口贴着胸口,两颗心脏突突地,一下一下地跳着,像是在同时起搏。
久久地,卓昱臻似是才平复下来,声音模糊地问:“你怎么会被绑在雪地里?”
青枝抿了唇,含糊地敷衍:“我,遇上了路儿。”
卓昱臻很久才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青枝微觉不对,卓昱臻的身体烫得惊人,只因方才自己体温低没有发觉。青枝轻轻推开卓昱臻,仔细看了那张闭着眼的憔悴脸庞,面颊上不正常的泛着红晕,呼出的气都是灼人的。青枝慌了神,推了推卓昱臻,他已经无知无觉了。
怎么会,怎么会,青枝一时不知所措。自己在雪地里冻了那么久也没有病着,昱臻他怎么会病了?想起魏子勋的话,旧伤未愈,又数日不眠不休的操劳,加上悲伤过度,再强悍的人也会倒下吧。
不敢耽搁,在他烫如炭烧的怀里找到一瓶看起来刚被用过的丹药,猜想该是卓昱臻方才喂给他的,赶紧喂卓昱臻服下。才又察觉,卓昱臻右边肩膀和手臂上有两处伤,一道是那晚为他受的,一道该是打斗时留下的。笨拙地退下卓昱臻的衣袖,用不太听使的手将药碾碎撒在伤口上,用布条包扎好。一番动作下来,青枝的双手痛得颤抖。顾不得自己,只觉得卓昱臻瘦削的脸让他心疼。缓缓将唇贴上唇,抱住这躯发烫的身体一直躺到天明。
第六十七章
太阳融融的有点暖意,雪面微微融化,发着白灿灿的光。高高的茅草丛里,一群山鸡在雪地的草棵里觅食,足有十来只。茅草丛的土坡后青枝坐着一块干燥的地方,小心翼翼不敢发声,在这里他不知待了几个时辰,已感觉日头偏了西。
卓昱臻一直未醒,迷迷糊糊说起梦呓,一会皓华,一会青枝,一会又是子勋的低喊着。青枝何曾见过如此脆弱的卓昱臻,紧张地又为他喂了两次药。偎在卓昱臻身边,轻抚上他清俊的脸,只想牢牢地将他的五官印刻在心里。小小山洞,没有旁人的介入,没有世间的纷争仇怨,没有尊卑贵贱的圈定,只有两个相爱的人。若是一直这样守着对方该多好。
过了晌午,青枝决定不能再等,他得出洞去觅些能吃的东西喂给昱臻。洞外冰天雪地,自己手脚不好,所幸在山洞的不远处的土坡后,竟然有一群山鸡在茅草丛里逗留。若是武功俱全,手脚完好之时,抓几只山鸡简直轻而易举。而现在,却让他犯了难。
他记起曾有个面容模糊的老人,对他和昱臻说起过野鸡的习性。那是夏天的夜晚,老人是在述说自己年轻时的故事。屋外知蝉啾啾,屋内烛火摇晃,在暖风习习的夏夜里,他和卓昱臻两人趴伏在一张床上,托着腮,聆听老人的故事。昱臻表情认真地听着,不时提着问题,而他昏昏欲睡。听到几声脆笑,他被推醒了来,昱臻双眼炯亮,满脸欣悦,朗声说:“皓华,到冬天我们去山里抓山鸡,原来在雪地里抓山鸡是如此简单。”
青枝偷眼看茅草丛里的山鸡,悠闲地踱着步子,不经苦笑。昱臻啊,你说,山鸡会将飞起之物,误当作飞鹰,受惊之后一头扎进雪里。这法子他已试了数次,似乎不管用呢。
吃了昱臻怀里的药丸,仍是冷得快要麻木,看天色渐晚,决定再试最后一次。用外衣包住几块碎石,奋力向山坡后抛去。山鸡尖叫着,扇着翅膀,惊起四处逃窜。青枝慢慢地转过山坡,扒开茅草丛细细地找,什么也未找到,正在灰心之际,发现十几尺之外的白雪上插着艳色的鸡毛,惊喜地走过去,果然看见一只肥硕的山鸡,头深深扎在雪里,尾巴却露在雪外。青枝赶紧扑上前,用身体压住,将布条缠上山鸡双脚。拽起扇着翅膀不断扑腾的山鸡,青枝开怀的哈哈大笑。如画的眉眼微微弯曲,过份白皙的面上浮起红云,晶晶莹莹的雪光中,他的笑脸莹润又生动。
拖拽着山鸡往回走,竟然在几步之后又发现一只,似乎很久,都未曾像今日这般畅怀地笑过了,将两只山鸡缠在一起,迫切地赶回山洞,若是昱臻醒来,他真要忍不住告诉他一切,一切。
卓昱臻还在睡着,气色好了很多。天色渐沉,兴奋的心情也随之慢慢沉落,青枝用木枝拨了拨火堆,柴火即将烧尽,要在天黑前找些取暖的木柴,还要将山鸡清洗处理。这些生活的基本事务对他来说都是难事了。
身子虽然乏力酸痛,仍不敢休息太久,起身站立脑海里一阵眩晕,扶着洞壁晃晃头,忽略掉不适,慢慢踱步出去。他自嘲笑笑,一日前他还一心求死,现在,竟想着要怎样活下去了。
他向方才的土坡处走去,那边有一块枯败的灌木丛,该有可以用的枝草,只是不知受了雪湿,还能不能燃。没走多久,身子越发沉重,荒寂的晚风吹在身上刺骨的冷。那片灌木丛就在眼前,青枝却感觉遥不可及,眼前的景物摇晃地厉害,他停步不敢再迈,只盼身子能缓过劲来。一种刺痛在他身体里逐渐清晰,是熟悉的痛楚,如千万根细针扎进他的身躯。
勾魄的毒发作了,不要,不要,昱臻还在等着他。他抱住自己的肩,徒劳地要阻止身体的颤抖。一股铁锈的液体涌上他的喉头,任他将嘴抿得再紧,还是溢出了唇角,滴落在他的青衣上,晕开一块块斑点。再也稳不住身体,歪倒在雪地上,最后一眼,看见一抹紫色晚霞印在灰蒙蒙的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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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贺凌抱起青枝,这身体他抱过多次,从没感觉过如此轻若无物。轻轻擦拭掉青枝唇角的血渍,从怀里摸出一颗褐色药丸推进他口里。
那日他追杀卓昱臻毒发,就找到这片灌木丛躲在此处疗毒。这毒甚为厉害,自己一直用功将它压制,它仍能慢慢渗入肌肤。受了魏子勋一掌后,压制的毒气被击发出来。他运功多日竟无法将它再次压制下去,不仅肤痛如灼,竟还功力尽失。想他左贺凌虽不是武功盖世,但寻常的毒对他几乎毫无用处,他实在不知自己何时被人下了毒,居然无知无觉,且无法可解。若是让他找到下毒之人,一定要除之而后快。
思到恨处,目眦似裂,手劲不觉加重。青枝无意识的轻声痛哼,将左贺凌的思绪被带了回来。
抚上青枝的脸,他曾痛恨这张脸上出现违逆的倔强表情,他总想将这青色人儿的所有的傲气与伪装全数毁灭,他要他全身心的顺服自己,属于自己。
可是今日,他看到了一个不同的青枝,为抓到几只山鸡竟笑得那般欢畅,丝毫没有狠绝与冷艳,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青枝,顾盼生辉的纯良笑容,使他想起多年前在凌穹教的后园里,青枝端着笛子坐在牡丹花边悠悠地吹着,竟美得夺人心魄。
再垂头看向怀中的青枝,枯瘦如柴,那样纤长如玉的手已被自己无情的掰断。这一刻,左贺凌有所恍悟,也许自己一直在毁掉的不仅仅是他的违逆。
但是,无论如何,青枝,我不会放开你,你终会是我的,谁也别想夺去!
悠悠眯开眼,未看清身边人,青枝就习惯地浅浅一笑。“昱臻……”
左贺凌柔和的目光立即沉冷,抬手便要扇下,举到半空一顿终是又收了回来。
气氛似乎不同寻常,鼻边又萦绕着麝香的气味,青枝惊觉地看向身边人,狰狞的面孔,熟悉的身影,立刻吓得浑身剧颤,从左贺凌的手臂上滚落在地。反撑着手肘,双腿乱蹬,身体后移,惊恐地尖叫:“别过来,别过来。”
以往,左贺凌喜欢看见青枝对他露出畏惧,可青枝现在的表情惊恐无措,已经超出了畏惧的范围,心里堵着酸酸的涩意。左贺凌向前迈进一步,青枝就紧张地后退数次,怯怯地模样让左贺凌想要好好疼惜。左贺凌用着自己从未听过的温柔声音道:“青枝,和我走吧,你离了我是活不下去的。”
“不,不。”青枝不断摇头,脑中几乎被惊惧占满。身前的紫衣人就是一条恶鬼,总也摆脱不了对自己的纠缠,他不要和他走,他不要,昱臻还在等着自己,他不要。脑中突然灵光一现,不及多想,对空旷的原野大喊:“道长,元正子道长,左贺凌,左贺凌在这里。”
左贺凌果然身体一僵,四处环看了看,他本就猜疑心重。此时他恶毒缠身,功力尽失,虽然并不太信青城派的人在附近,也不愿轻易冒险。犹豫了片刻,深深看了眼青枝,还是站起身钻入了灌木丛里。
左贺凌能如此轻易的离开,青枝微感诧异,也顾不得许多,跌跌撞撞地爬起又摔倒,手脚本就不利索,惊吓之下更是没有力气。数次跌倒再爬起来,不记得最后是怎样磕磕跘跘回到山洞。看见卓昱臻安静地躺着,过去抱住他,才算稍稍放松了些。
曾经对左贺凌有恨也有畏惧,为了等待自由,他会忍耐会假意迎合。而现在面对左贺凌,他只有极度地害怕,左贺凌夺去了他太多的东西,他仅仅想在这最后的时刻由自己来作选择。
一夜不敢入睡,睁眼盯着洞口,害怕左贺凌去而复返的找来。幸好没了柴火,火堆已经消然熄灭,让这小小的洞穴不至于引起外人的注意。寒夜里,他只能和卓昱臻紧紧相贴相互取暖。
又冷又饿了一夜,即便抱着卓昱臻,两人身上也没了温度。天蒙蒙亮,青枝就出了小洞,他不敢再去那个土坡,就在洞外的雪下找了些柴火,又用雪将一只山鸡清洗,用泥巴包住。柴火受了湿气,火折子怎么也燃不了,看见自己青衣前襟上沾了血渍,干脆脱下引了火来。做的痛了、累了就停歇一会儿,到了晌午才总算艰难的全部忙完。拨开泥巴是冒着白气,香气四溢的鸡肉。青枝怔怔地落下了眼泪。
昱臻,如今的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第六十八章
卓昱臻醒来第一眼,看见洞口眩目的光晕中坐着一个白衣胜雪的人,脑袋抵着洞壁,侧头失神地望着洞外。皓华两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硬生生给他制止在嗓眼处。眉宇间落寂的神情,明明就是在含山脚下,遥望河岸,清冷出尘的青枝。
卓昱臻坐起身,发觉身子轻盈了很多,右臂的伤处也被包扎过。愣愣地望着青枝的身影,心里涌上一种难言的痛楚。久久地,才柔声唤了声青枝。
转脸,看见卓昱臻后,青枝眉角下弯,眯眼笑起的面容,让卓昱臻又恍了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喃喃地说出了口。“你穿白衣竟如此好看。”
微微一怔,青枝浅笑不答。这件白色小袄是妇人做给他的,他一直穿在里面舍不得脱下。慢慢走过去,摸摸卓昱臻的额头。“还难受吗?”
“已经好了。”卓昱臻伸手将青枝拉近,搂住。指着一直扑腾着不死心的山鸡。“是你捉的?”
青枝依上卓昱臻的肩膀,轻轻嗯了一声。
托起青枝的手,在难看的腕骨处,卓昱臻轻轻地吻,一点点,如惜爱珍宝般小心翼翼。青枝一言不吭地看着,缓缓抽开手,在卓昱臻愕然的眼神中,将唇贴上他的唇。
洞里暖意融融,两人靠得这样近,呼出的气体又被另一人吸入胸腔,热热地一直流到心底。环上青枝的细腰,扣住他后脑,卓昱臻轻轻地细致地探入,舌尖缠上舌尖,青枝轻柔地回应,绵软地舔弄他的口齿,所有压抑的感情如一团火,陡然而起,迅猛地开始在青枝口腔中掠夺,深深地挠动,饥渴地吮吸,不容丝毫抗拒,狂乱地,悲哀地,无休无止不愿分开。
直至怀中人再没力气软倒在他臂弯里,轻喘微张的朱唇上一圈水色,白皙的双颊晕出两片红霞,如小鹿般点漆地双目蒙着一层水雾。卓昱臻看得耳热心跳,揽着他轻轻将他放倒,毫不餍足,就要覆身而上。
青枝唇瓣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抖,顿然想起身上那些丑陋的红斑,身子一转,躲过了卓昱臻倾压下的吻,闭眼道:“昱臻,你能喜欢我,我很高兴。可是,我们……并非同路人。我们就在此处……作别吧。”
就快跳出胸口的心脏,倏地沉了下去,身子僵直地再难继续,慢慢退到青枝身边躺下,伸出臂狠狠地把瘦弱地身体箍进怀里,仿佛要将他契入到自己的骨血里。卓昱臻难受地问:“因为我说无法给你未来?”
青枝极淡地接道:“是啊。”双腿上缩,蜷住自己。“日后,我只愿做一个普通人。不再尔虞我诈,没有恩怨仇杀,只想平淡的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