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没有说话,也没动。知道他是什么的意思,方舒展一点的眉眼又复淡漠了下来。
“怎么,一千两还不够?”端木昱熙冰得哆嗦,擦了擦鼻子。从腰上扯下块玉玦,扔在银票边,盛气凌人地道:“这块玉也拿去吧,至少也值一千两。”
果然是卓昱臻的兄弟,连用的方法也如出一辙。青枝淡淡地说:“我不需要这些。”
端木昱熙从鼻子里闷闷地冷哼了两声:“怎么,是嫌不够?你也莫再妄想贪图皇兄受封后,会给你点什么。你可知闵儿弟弟这侯爷的封号是怎么来的?”虽是问话,却完全不待回答,又道:“是我皇兄多次上书极力向皇上谏言,是闵家仁义才得以护我皇兄直到如今。皇上感恩闵家,又曾是连亲。便赐了这个封号。可见我皇兄对闵儿弟弟他用情至深,也只有像闵儿弟弟这样纯洁的人才配得上皇兄,岂是你可以比拟的。”
见青枝不为所动,端木昱熙怒火被点燃,倏然站起,将青枝抵在石壁上,撇嘴冷笑:“别敬酒不吃。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我们这一行人中,除了你,个个都能握权一方,你凭什么和我们一起回京城?有你跟着,只会玷污我皇兄。像你这种人,皇兄最多只是受你一时的迷惑。回朝后,他要娶妻生子,他还要照顾闵儿弟弟一辈子。所以你最好有点自知之明。”
静静听着,难听的话过耳就忘,不愿淀在心里。直视端木昱熙,心里一直存在的疑问,犹豫地询问出口:“你,喜欢闵皓华?”
神情一滞,鄙夷讥讽的面孔立刻变得恶狠狠地,不过任人都看得出是在强辩:“胡,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喜欢一个男人。我们只是,只是小时候的玩伴。”推搡开青枝,将涨得通红的脸背过去。沉默了一会儿,才愤愤地道:“闵儿弟弟他自小身子就不好,若不是当年我贪玩私自去找皇兄,也不会让老妖婆的人找到闵家,害得他小小年纪遭到灭门的恶运。所以,所以,”猛地转身,贴进青枝,近乎威胁地。“所以,我会保护他。你最好别打他的任何主意,不然我可不会让你好过。”
本是一半好奇一半探究的问话,得到的回答让呼吸一窒。青枝低下头轻轻笑了,明明淡漠的笑容,让人感到无比的沉重又悲凉。有心之人都看得出这清淡的笑容里蕴含着的百般苦楚,端木昱熙怔了怔,猛地背过身去,狠狠地甩了甩衣袖,负气地又在石头上坐下。
天边一条流彩染亮了万物,温暖了毫无生气的天地,连凄凄的寒风也柔和了。
端木昱熙静默地坐了一会儿,拍拍衣摆上沾的雪又站起来,沉着脸,抬步往山上走,没看青枝一眼,冷冷的声音随风荡在身后。“我去找皇兄他们,你别再跟来。拿着那些银票,再别出现在我眼前。”
惊觉地一把抓住从身边掠过人的手背,青枝焦促地道:“你不会武功,还是待魏大哥或赵大人来找我们吧。”
“别碰我。”不知哪里来的汹汹怒气,端木昱熙挥开青枝的力气大得惊人,青枝酸涨的双腿无法支撑失衡的身体,撞到身后的山壁又跌坐在雪地上,侧脸呆呆望着身前的人。端木昱熙头也未回,厉声大吼:“什么来找我们?我让你滚,你还装不明白吗?恶心的贱人,滚!”
已是破碎了一地的心,仿佛又被人踏上一脚。青枝垂着头,闭上眼,不让脆弱的情绪外露,耳边‘嘎吱、嘎吱、嘎吱’,踏雪的声音离他渐行渐远。
绝情的脚步声没有持续多久就失了节奏,凝滞地又‘嘎吱、嘎吱’响了两声。一个轻稚的声音道:“原来段二公子在这里。”
心头一紧,这个嗓声并不陌生,就在昨夜还曾听到过。青枝抬头看去,端木昱熙正被一把长剑指着胸口,泄缓地后退了几步。粗壮的树干后面,赫然出现一位持剑的绮丽少年,眉角上挑,厉声道:“找不着卓昱臻,杀了你也能解解我们盟主的心头之气。”
“住手,路儿。”青枝大叫,振力站了起来。
路儿一怔,跃过端木昱熙看了过来,眼皮一跳,剑抵着端木昱熙,向青枝走来,脸上是古怪的笑容:“原来你也在这里,你这个叛徒。因为你,凌穹教几乎覆灭。也好,今天让我代替盟主杀了你们俩个。”
看剑刃就要对端木昱熙当胸刺下,青枝不顾一切,失声大喊:“等等,左贺凌的毒是我下的,我有办法解毒。你若是伤了这个人,就看着左贺凌化成一块块腐肉吧。”
剑到中途果然立即停了下来,路儿脸色变得更加难看,阴鸷地盯着青枝道:“你说什么?盟主的毒是你下的?”只是一会儿,面露了然,歪嘴地笑了笑又道:“青枝,你是什么人难道我还不知道,无非是虚张声势的把戏。”
知他不信,青枝自嘲地苦笑了一声道:“难道你没想过,凭他左贺凌的本事,任何人都近不了他的身,除了我。”
路儿脸阴沉了下来,犹豫沉思了很久,终于问道:“你下的是何毒?”
顾不得许多,青枝吸了口气道:“左贺凌是不是身起红斑,又长出个个脓泡。再过不久,全身遍及脓泡,最后溃烂而亡。这毒是我自己研制的,只有我能解。白护法就是因为对我暗中调查,才被我杀了。若你不信可以回去向左贺凌核实。不过他并不知道我杀白坤的真正原因。”
路儿看看青枝,再看看端木昱熙。一个决然,一个冷漠。将信将疑地道:“凭你几句话,就让我信你?不如你们两个都跟我回去,让盟主来下这个决定。”
悠悠地看了端木昱熙一眼,正对上他的投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怀疑、冷漠、气恼。心脏阵阵疼痛,青枝淡淡将眼睛移开。
一场大火,烧尽了他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错位的人生,错便错了,再也回不去了。他不愿辱没闵皓华这个名字,不想辱没家门。沉甸甸的岁月里,他已经习惯了冷眼,习惯了被唾弃,习惯了寒冷彻骨。既然已经习惯,为何心总会尖锐的痛呢?其实不过都是自欺欺人而已,对卓昱臻的怨怼,又不舍他的温柔,不愿承认高洁如华的闵皓华,又厌弃卑如浊尘的青枝,放不下的红尘纠缠,看不透的浮生百折啊,何处才能终结?
青枝冷然坚定,却只有他自己知道实则满腔苦涩:“他是个不相干的人物,你放了他,我和你回去解左贺凌的毒。不然我立刻自尽于此,让你看着左贺凌化成片片腐肉,痛苦哀嚎地死去。”
青枝的狠辣曾在教中闻名,看他一脸绝决,路儿不再犹疑,剑峰一转,指向青枝。“好,你可别耍花招。走!”
青枝抬起酸痛的脚,挺直腰背,缓缓地走过去,路儿粗鲁的拉扯又推搡,也要尽量让自己不显得狼狈,一步步向前而去。青枝没有看见,端木昱熙脸上挣扎着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见青枝和路儿的身影消失在山林尽处,才狠下心,转身离开。
第六十五章
端木昱熙未走多久便遇上了赵同,赵同抱着皓华见着他,面色稍豫。端木昱熙未见着其他人,顿有不好预感,接过皓华急急问:“皇兄和魏子勋呢?”
赵同眼色一暗,垂首,艰难地道:“魏四公子他……他为救世子,已经……”
身体微晃,端木昱熙立即用力抓住赵同,大声问:“那我皇兄呢?”
赵同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僵硬地缓缓道:“我以为世子跟在身后的,可跑出数里后才发现,世子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惶恍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下官在附近都找了一遍也未见到世子,就想着先来找小王爷了。”
端木昱熙又惊又怒,一连大吼:“赵同,你便是这样护驾的吗?若是我皇兄有什么三长两短,回京后,我第一个要斩了你。”
赵同脸色惨白,不敢接话。
这梁州地界凶险四处,原是说好去与青城派的道长们汇合,可联系之法只有魏子勋和皇兄知晓,现在皇兄不知所踪,还有病危的皓华需要照顾,端木昱熙在王府里一直养尊处优,处处顺意,从未想过来梁州后危机连连,慌神之际,急得直跺脚。最后还是赵同提议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将闵皓华安顿下来,再想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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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茫茫的雪色,灰蒙蒙的天空,天地间几乎没有多余的颜色,沉闷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巨树密布的山林里,树木光秃地越发青黑,松软的雪地上,两条交错的脚印,蜿蜒至一前一后,徐徐出现在行走着的两个人的脚下。
寒风灌着口鼻,进入肺里的寒冽顺着血脉,潜入手脚的骨眼里,阵阵的酸痛难忍。青枝趔趔趄趄地不断扶持着身边树木艰难地迈行,双腿越来越没有知觉,似乎比脚下的棉雪更加棉软,每一步都用尽力气,最终再也动不了一步,不支地跪倒在地。真是个一无用处的身子了,青枝暗想。
路儿喝叱:“又想玩什么花招,起来。”长剑架在青枝脖子上。
摇摇头,青枝倦怠地道:“我手脚被废,走不得多少路。”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杀了我吧,路儿。”
“什么?”路儿诧异,警觉的将手中剑握紧了些。
缓缓抬头,眼神淡得如在雾里,露出一个倦懒的笑容,恳求地低声道:“我骗了你,左贺凌的毒我解不了,你杀了我吧。”
路儿眼睛睁得滚圆,从牙缝里挤出话语:“青枝,你在耍我吗,别以为我不敢杀你?”身下的人跪坐着,表情幽淡,不发一声。路儿摸不透虚实,惊疑不定,剑尖抵上青枝咽喉,剑端架起青枝下颌,逼迫他与自己对视。只待青枝稍微有点异动,便会一剑刺穿他喉咙。带着威胁地意味又问道:“你到底能不能解盟主的毒?”
漠然地摇头。“不能。”青枝卷起衣袖,洁白如玉的臂肘上零星的起着一朵朵似血的红斑。“我自己也中了毒,这毒虽然是我自制的,我却解不了,因为世间唯一一颗解药早已被我用去,再配已是万难。”见路儿瞪着眼,震怒地似是不知如何是好,便又道:“路儿,在凌穹教里只有你对左贺凌是最忠心的,可是左贺凌总也对你视而不见,我知道,你早便恨我媚上惑主。”微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阖上眼道:“今日,你便杀了我吧。”
这红色的血斑,路儿在左贺凌身上见过多次,颜色艳丽地令人作呕,低眼一看果然不假。眼神惊疑闪烁着流转间,又被青枝臂肘前端有些不自然弯曲的腕骨吸引,一圈黑沉的肌肤裹在腕骨上,如一节枯柴。早已听闻青枝武功被废,手脚俱残之事。再见青枝这时神情悲茫,意态消颓,再精湛的伪装,也演不出这般绝望的求死神色。路儿的神色变了数变。
陡然间,路儿暴出一串狂笑,笑声连连又咬牙切齿地道:“青枝,你总是爱自以为是啊,以前你仗着持宠生娇,处处与人结下嫌隙。现在又想着事事如你的愿?让我放了方才那人,我便放了,让我杀你,我便要杀你?为何事事都要遂你的意?”剑往回收,气恨恨地踢了青枝数脚,看他倒地,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心里痛快了些。
喘了口气,路儿还是对青枝话中的真假有些顾虑,思前想后,扯下腰带,将青枝双手反绑在身后,又固定在树身上,瞅着身下的人,得意的笑道:“我真想一剑杀了你,可我偏不杀。今日我不仅不杀你,还要放了你,你若是在骗我,有本事就自己逃脱。若是想死,就在这雪地里慢慢享受或是等到毒发化成腐肉,凄惨的死去。哈哈哈哈。”振振衣袖,丢下雪地上的人,昂扬地大步离去。
青枝眼波微晃,离去的背影消失在灰败的天地间,茫然地抖了抖眼帘,又轻轻阖上。手脚早已失了力气,不用绑着,已经不得动弹了。雪地里如刀的寒意割入身体,也许不用等到完全毒发,今日就会是路的终点了。他本就无处可去,在这寂寂洁白的山林间死去,化成一堆枯骨,清清静静的倒也不错。
好冷,好冷……他记得,曾经,有一个胸膛,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温暖过他的身体。
“昱臻,那马儿好漂亮,我想骑它。”皓华拽着昱臻的手,眼睛雪亮地盯着马厮里的大黑马。
昱臻揉了揉皓华的头,温声道:“皓华身子不好,不能骑他。”
“你们总说我身子不好,什么也不让我做,我,我今日就要骑它了。”皓华摔开昱臻的手,嘟着嘴,赌气地走进马厮要去牵大黑马。
“皓华。”昱臻紧张地扳住这还不及马腿高的肩膀。上前几步转身,对上这娇小的人儿准备告诫一番,可那琉璃般的眼里蓄着的泪光,让昱臻话到嘴边,还是放弃了。无奈的沉默了一会,就露出暖人的笑意。“好吧,只许骑一会儿。”
赶紧点点头,在昱臻转身去牵马时,娇稚的小脸上偷偷的露出得意的黠笑。他就知道,昱臻最是害怕他的眼泪。身体突然悬空,还未来得及惊叫,就被拥进一个火热怀里。两只有力的臂膀牢牢圈着他,缰绳拉进他的手里让他虚牵着,背心贴着胸口。
马儿缓缓前行,马蹄在雪地上踩出一个个雪坑,马背上的人上下起伏。虽是隔着衣服,身体与身体的摩擦还是烧烫了皓华的脸颊。
昱臻呵着白气,带着爽朗的笑声在他耳边纵溺道:“有我在,皓华其实任何事都能做到的。”
羞赧如霞的脸庞,在路人的侧目下无处可藏,身体炙热地微微颤抖,连空气都带着清爽的甜香。
“青枝,青枝,青枝。”焦灼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的低喊,一阵迷糊,青枝是谁?为什么这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轻轻地颤抖,听来让人心疼。这个人是在哭吗?为谁?那个叫青枝的人吗?一声一声的低唤如有魔力,让他无法安心地闭着眼,微微撑开眼帘,眼前憔悴的人惊惶地模样,让他再也无法乎视地闭上眼。“昱臻,”浅浅一笑,低如微语。“我没事……”
卓昱臻欣喜地将青枝扣进怀里,怕他难受,又缓缓放开。当他看见青枝面色如紫,全身僵冷地躺在雪地里,他以为青色的人儿再也醒不来了,直至摸到青枝还有一些鼻息才稍稍放了心。喂了些随身的丹药,人却怎么也唤不醒,心脏拎得紧紧地像要裂开般。卓昱臻仔细端详怀里的人,久久才松了一口气。
轻轻动了动,青枝觉得身体有些力气,就要坐起身来。
“就这样躺着别动,让我抱着你。”卓昱臻的臂膀紧了紧,低缓地在青枝耳边说。
青枝微觉诧异,定眼仔细打量了周身。这里是一个不大的山洞,洞外夜色黑沉,洞边起了一堆火噼啪作响着。他和卓昱臻此时齐头躺在一起,自己正被卓昱臻搂在怀里。难怪会觉得这样温暖。听话地不再动弹,闭上眼,贪恋着卓昱臻身上的温度。
两人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谁也没动。良久,卓昱臻轻声叫了声:“青枝。”
青枝没有回答,以为卓昱臻后面还要说什么。许久,没听到卓昱臻再出声,正待抬头探究时,身体又被拥紧了些。低柔地声音如春水般在他耳边悠悠响起。“我喜欢你。”
第六十六章
心跳立时停顿了数拍,惊诧的睁大眼,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卓昱臻。卓昱臻嘴角含笑,凛亮的眼睛里蕴着脉脉柔情正凝着他。
轻拢了拢青枝的碎发,卓昱臻柔声道:“不用惊讶,其实我早便喜欢上了你,只是自己一直不敢面对,不愿承认。而后,竟又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你。”低叹一声,苦笑了笑,眼波涩然。“昱熙说我是个骗子,我确实是个骗子。我总是在为乱了的心找寻借口,骗了自己也便骗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