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的音响里循环播放着《那些花儿》的清越旋律,谢赭没什么多余表情地坐在后排看台上领导轮番讲话,无意瞥见前排陈曳的肩膀间歇
性的微微耸动,似乎在哭。其实在场的很多人都在哭,但他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这种迹象。
典礼结束后,班级组织去吃了散伙饭。大家都喝醉了,所以都没有说再见。
将份子钱交给班长后,谢赭拖着有些沉重的身体向外走,结果碰到恰巧在同家饭店吃散伙饭的姚绿。对方显然也喝的有点多,步履不稳的
扒上他的肩嘿嘿笑着。
“你们那边完事了?”
“嗯,刚完。你们呢?”
“他们搁包间里哭鸡鸟嚎的太烦人,我早就想先溜了。”
“那一起吧。”
后来他们称不上是谁扶着谁的出了门,本想招辆的士,结果夜深人静的根本就没车影,只能慢慢走回去。
路上两人不知都乱七八糟胡侃了些什么,可能本身也是好久没见,酒精的劲又大,他们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的咒骂这操蛋的人生和坑爹
的剧情。
路灯把两道相偎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们肩膀挨着肩膀在马路中央放声高唱,斗转星移间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夜晚,烟花映亮星空
下一张张年轻微醺的脸,那个时候他们不知道梦想有多远,更不知道分别就近在眼前。
走到护城河边的时候,谢赭忽然腿一软昏沉跌下了道牙,姚绿则因一直靠着他的缘故差点也一头栽倒,好容易扒着栏杆站稳了,他慌张的
冲下面喊:“喂,你他娘的没事吧?”
好长一段时间底下才传来谢赭死气沉沉的动静,“……差一点就摔断老子的腿。话说你也下来吧,躺在草坡上感觉特舒服。”
“真的假的?”姚绿半信半疑,但借着酒劲还是纵身翻了下去,在黑暗里摸到他身边躺下。“诶,从这看星星真清楚,一个个和钢镚似的
直闪光。”
“想钱想疯了吧你。”谢赭对他烂俗的比喻嗤之以鼻,然后不知怎的就陷入一阵沉默。
“……我说啊。当初你第一志愿报的是音乐学院吧,到底能不能上呀?”
“谁知道呢。我觉得应该差不多吧……毕竟是临时抱了佛脚的。那你呢,人大能成不?”
“……我觉得能行。”
“呿,这不是信心满满嘛!”
“老子是怕刺激到你~”
“去你妈的。有种单挑啊!”
后来他们拌嘴拌累了,半梦半醒的时候姚绿听见谢赭低低在耳边道:“我要回海城去了。”
“啥?”他一个激灵,转眼瞪视着他。“什么时候?!”
“明天……”
“那你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
姚绿就不说话了。
谢赭知道他心里难过,于是故作明快的调侃道:“所以妖孽,走之前能不能让我亲你下?”
“卧槽?!”对方意料之中的猛然弹了起来,手忙脚乱的往坡上跑,但是没跑两步就被谢赭从后面揪住轻轻一扯,他脚下刚要踏空便跌进
他的怀抱。姚绿这才发现短短一年间这小子的个头已经悄悄蹿过了他,圈着自己的手臂那么有力,直接就势把他按倒在了倾斜的草坡上。
意乱情迷的距离,姚绿感受到对方急促炙热的呼吸生怕他真的亲下去,就要去掩自己的嘴。可谢赭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手压着他手腕,缓
慢凑近。
姚绿心里暗自叫糟,身上又丝毫使不上劲,只得任他一颗颗解开自己胸前的扣子,然后将吻极轻的落在他锁骨上亘久的伤疤。
姚绿还傻傻地看着他,看谢赭近在咫尺的脸上逐渐漾满了温柔。
他说,也许我不会再回到这里了,但是我会永远记得你。
少年这才猛然记起自己确实还曾为他挡过一刀这回事,于是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勾唇浅笑。“……二货。你是我兄弟,就算伤的再重也值
了啊。”
繁星此刻纷纷落进他晶亮的眼底,谢赭眼眶发热的收紧了怀抱,许久都一动不动,结果后来姚绿还真就保持枕在他胸口的姿势睡着了。
曲终人散时,竟只剩了他们两个在六月微凉的夏夜里互相取暖。
谢赭闭上眼睛,伸手像要捕捉种种过往成风。也许他会流泪,但他会永远记得。
有一个少年曾在漫天夕色里拔刀,剪影锋锐人如其刃,那是刺破他灵魂的颜色。
姚绿。姚绿。
别说再见,我们只是各自为安。
翌日天大亮时,姚绿终于在草坡上伴着河水的潺潺声醒来,身上还披着件并不属于自己的外衣,谢赭却已经不在了。
他望着河水怔怔坐了一会儿,心里知道他是真的走了。不告而别。
然而离开前,他还是不死心的掏出手机查看,里面果然有一条谢赭发来的简讯。
“习惯目送别人离开这么多年,这一次终于知道先转身有多难。”
姚绿盯着那行文字沉默了很久,才胡乱拍了拍身上沾到的草,起身往回走。
在距离河堤不远的地方,他走着走着忽然眼尖的扫到一张掉落在草丛里的SIM卡。弯腰拾起来安进自己手机里一看,那的的确确就是谢赭本
人的电话号码。
“你够狠。”他喃喃道,心里却怎么都怨愤不起来。
姚绿知道他需要,也不得不离开这里再重新开始。任何能够勾起他伤痛回忆的东西,人也好城市也罢,他都已下定决心斩断那些曾与他紧
密相连的牵绊,以一种近乎逃避的方式等待伤口痊愈。
如果,它还真的能够痊愈的话。
他的目的地仍是Z中。
学校里属于原高三年级的宿舍楼内已是空空荡荡,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喧嚣。
驾轻就熟的走到五楼拐角里用钥匙旋开了屋门,姚绿还没来得及跨进去就被扬起的灰尘呛得一阵咳嗽,于是急忙走到里间推开窗户通风,
饶是这样也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他们宿舍的朝向其实非常好。从这里可以看见正在操场上体育课的学弟学妹们朝气蓬勃的身影,跑圈也好打篮球也罢,他望着他们,就想
起昨天的自己。冥冥中总觉得身后那扇老旧的木头门下一秒便会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随后那几个熟悉的人影就会说笑着鱼贯而入。他
依然会像往常那样叉着腰大声骂他们,质问他们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为什么不好好打扫卫生。
这时已快接近正午了,阳光透过窗户金子般洒落一地,姚绿回头看看屋内仿佛他们初来乍到那日般兵荒马乱的模样,忽然就悲从中来。
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可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却还记得那么清楚。
那分明是春日的某个午后,阳光将雪白墙壁描摹上一片暖金,白宇泽打着哈欠捧了本小说窝在床头,冷杉背靠阳台边看他边安静地吸烟,
宁子樾则刚从浴室里走出来,漫不经心用毛巾乱搓着头发坐到正为贝斯调音的谢赭旁边。
然后,他亲眼看着彼时那个扎着小辫子、眉目张扬跋扈的自己由于嫌屋里太吵,将画笔当做飞镖“咻”地一声正中谢赭的脑袋。鲜红色的
颜料溅了出来,一点一点,慢慢充斥了视野。
待阳光笼罩全身时,他终于感觉到体内撕心裂肺的痛。他想,那大约是因为身边的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命运将他们狠狠撕扯出他的生命,妄图将他们彻底分离——可不论是那几张令人怀念的蠢脸,还是他们曾一起走过的鎏金岁月,都早已成
为他灵魂的一部分。
那时我们所呆过的地方就如同向阳之地,将寒冷的冬天或是酷热的夏天都转化成安逸祥和的、温暖的所在。
而从那儿出发的我们,不知道会并肩走到哪里,又再走上多久呢。
——正文完——
番外七:当冬夜渐暖
跨出那扇铁门的刹那是那么漫长,好像翻越了三年来时光所筑的一座无形屏障。
他回过头去凝望着,那栋灰白色建筑却丝毫不曾变过似的,宛如他刚到来那一日,在晨曦中毫无生气的沉睡着。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很安静,头顶还飘落着细碎又洁白的雪。
这是他入戒毒所后的第三个年头。因为恢复状况良好,所以没到原定日期便被提前允释。
每天按部就班的活动,用餐,治疗,其实期间过程比想象中要痛苦的多,他中途差一点就坚持不下去了。
只是因为,那个人……
梦里百转千回的名字,少年明艳倨傲的侧脸。一笑,连天地都失色。
雪花顺着敞开的领口钻进脖颈,他却毫不在意,好像只要心里想着那个人,周遭如此低的温度也弥漫开绵延的暖。
鞋子踩在雪地里碾压出细微的吱嘎声,他以均匀的步速慢慢行进到僻静的十字路口,隔着那样长一段距离,他一眼便看见了他,于是好像
被什么画面所触动似的停住了脚步。
这恐怕是他生来所见过最诗情画意的场景。
轻暖的曦光缀在他柔软发梢,少年——或许此时可以称他为男人了。那个人优雅叠着双腿坐在枯柳下的石墩上等待,以一种很好看的姿势
夹着香烟,现正偏了头将目光缓缓聚焦在他身上。
透过轻孱零落的雪花,宁子樾看见他眼里一瞬间绽放出潋滟光芒,像晚霞下流动变幻的水波,一点点迷醉的淌进心房。
他是有多久没见过他了呢。
只记得从一开始,他为了防止内心动摇就拒绝了一切探视要求。明知道对方会因此失望,可那个人早就比剧毒还要可怕万倍的渗入他骨髓
深处,他怕会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逃离囚笼。
本以为他不知道自己今天出来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喜,即便平日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大概也会不知所措。
于是哪怕今次终于得以相见,他也仅如木桩一般杵在原地,看那个人一步步向他走来,经岁月磨砺过的眉眼轮廓逐渐从记忆里被剥落清晰
,脑海里晃过当年他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的身影,凌瞰众生的微笑,他想他终是被这世界拔掉一身利刺,才得以成为今天这副宠辱不惊的温
润模样。
然而空想无凭。
他所不知道的是,当初打败了姚绿所有的骄傲,使他愿意放低姿态孤身追寻的,并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他啊。……
“混蛋家伙。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么。”
姚绿最后停在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嘴上这么刻薄说着,却再掩饰不住眼底糅合了悲伤与欣悦两种感情的柔光,视线也分毫不肯从他脸上
移开。
宁子樾觉得他真是和以前很不一样了。要是以前的姚绿,大概会直接扑上来边破口大骂边照肚子狠狠揍他一拳,而不是即便在这种私下场
合也懂得按捺自己的情绪,甚至吝于一个拥抱。
这样的他,只让他觉得陌生。
姚绿却丝毫没有觉察到对方的复杂心境,只直勾勾望着他下颔淡青色的胡茬和手臂上呈现线条的肌肉,低喃道:“你瘦了。”
闭了闭眼,他努力平复着心潮的起伏,随后再次展露出自己那弧度完美的笑容,向他缓慢伸出一只手来。
“……跟我回家吧。”
此刻血液里流淌的已不仅仅是感慨和喜悦,还有那名为“追忆”的苦涩。
掌心摊开,你的名字早已写进脉络纹路。双眼合拢,时光的齿轮反方向转动。
说好要笑着迎接你的,我怎么能食言。
宁子樾沉默任他一路牵到拐角那辆银灰色的Cachazo旁,车门打开的时候,还是不动声色的挣脱了对方的手。姚绿微微一怔,目光移到他一
言不发的侧脸,神情黯淡了片刻却很快又微笑起来。“对了,忘记告诉你——车里面还有惊喜哦。”
宁子樾犹豫一下后矮身坐进副驾驶,还没来得及打量就听见座位后一声防备的猫叫。条件反射的回头,他看见一团原本蜷缩在后挡风玻璃
下的白色毛球警惕的拱起身子,正冲他呲牙咧嘴。思维当即断电半秒。
“这是……柚子?”他不确定的打量着那已足有七八斤重的白猫,开口说了自他们见面起的第一句话——却与两人本身都无关。
“是啊。是不是胖了好多?我妈就是太惯着它了。”姚绿从车的另一侧上了驾驶座,熟练拉下手刹,发动了车子。
“这么久没见,它肯定认生。不过毕竟感情到底在那儿,过段时间就好了。”
宁子樾听出他宛如自我安慰般的弦外之音,也只是将头靠在车窗上假寐,一路再不曾开口。
“脱鞋进来吧,我去拿条毛巾给你擦擦。”
宁子樾依言脱了鞋子站在光洁锃亮的地板上,看着姚绿风风火火的钻进屋里直至不见,这才有点茫然的四下打量。
这儿并不是他记忆里那幢华丽温馨的小别墅,而是位于市中心的一套高级公寓。面积并不算大,两室一厅,加起来也就刚一百平的样子,
但装修十分奢侈,比起以前的别墅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傻等在门口的功夫,柚子已经大摇大摆的晃进了屋内,随便找了个角落懒洋洋趴着小憩,间或带着敌意偷瞄他一眼。
大概是开了地热的缘故,室内温度很高,原本堆在他肩膀的积雪已经化的差不多了,姚绿才终于拎着毛巾出现,没有理睬宁子樾伸出的手
而直接盖在他脑袋上搓了起来,边搓边数落:“你傻站这干嘛,怎么不上客厅去坐着?看这大衣都湿透了——快脱了它。”
头上还搭着条毛巾,宁子樾略微无措的任对方将他浸湿的衣服层层扒掉,然后及时按住了他下移要解自己腰带的手,疑似脸红了一瞬。
“呃……这里没有湿。”
看他一脸局促的样子姚绿终于“噗嗤”笑出声,表情也生动起来,显露出少年人才有的一点狡黠。
“那就算了。我刚去浴室烧了热水,你进去洗个澡吧。我给你找两件换洗的衣服。”
“不用麻烦了——”他还想推辞,可对方已经连扯带拽的把他推进了浴室的毛玻璃门,并在外面喊着:“早饭想吃点什么?锅里有我新煮
的皮蛋瘦肉粥,要不凑合一顿吧?”
他慢吞吞的在浴室中央脱掉了裤子,心里纳罕他究竟几时竟学会了煮菜烧饭,口里也只平淡回应。
“……嗯,就喝粥吧。”
不想让对方等太久,所以宁子樾只是简单冲洗一下就踏出了浴缸。
头顶明晃晃的灯光照得他眼晕,随手摸上盥洗池,却依然只有他冲澡前就放在那里的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微微犹豫一下,他将门掀开一条缝,毕竟处境有些难堪,所以也就音量不大的喊了声“姚绿”。
好在那个人立即就回应了他,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怎么啦?找不到剃须刀吗?”
“不是……”深吸一口气试图壮胆,他的嗓音却反而更低。“换洗的衣服……”
“啊!”那边恍悟,伴随着生油在锅里翻滚的劈啪声。“我给搁在沙发上就忘了……现在实在腾不出手,你自己出来拿吧。”
他有些无奈,看来这人大大咧咧的个性并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呢。
宁子樾拿了浴巾围住下身,将浴室门彻底推开,却把不知何时卧在门口的大猫吓了一跳,两眼瞪着他发出咕噜咕噜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