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里有些自责,容夕哑然,觉着这人是真的不能更为体贴,只是自己愈发担忧筑梦的事由,这一缘故又怎能真的同他说出口?
于是只好回他:“无碍的,我以前也常常在夜里睡不熟,你不用挂心。”
这人听着他的话,不知在想些什么,食指贴着他的耳廊一遍遍地轻抚,少顷才又说道:“现下睡了这么久,恐怕晚上又要辗转难眠了,不过即便是睡不着,也好好躺着,休息休息……我今日又与大哥约了饮酒,我早些回来陪你。”
“不必急,你尽兴就好,我没事的。”容夕抿着笑回他,直至话落,心头才起了别的滋味。
萧清文同萧沨晏两人,已连着邀约好几日了,即便是感情多么深的亲兄弟,也未免奇怪了些。
究竟有何事白日里说不得,非得要在深夜时聊上那么一会?
如此亲密相处的这些时日里,他已经发现了萧清文那一身不俗的功夫。曾经不知晓,否则也无需为这人的安危心惊肉跳成那副模样了。
或许他现在也就不会在这萧府之中了罢……
一面松了一口气,一面又更加紧张。
明明是富贵少爷,为什么有那样熟稔的武艺?他与萧清文之间,相互隐瞒的事情,大抵比他所认为的还要多。
“你不用急着回来,”蓦地又道,“今日觉得有些昏昏沉沉的,等到了夜里,我还是会早点去睡,就不等你回来了。”
听他如此说,萧清文便放心许多,点头应下来。
时间正好,两人一同前往后堂用了晚饭,之后回到房里,容夕径直去取了棋盘棋子。
“许久未同你对弈,教我再试一回,看能不能赢你。”
萧清文含笑点头,墨瞳里尽是怜惜,容夕瞧着他的眼神笑起来,说道:“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不许让我。”
那人眉梢微挑,顿了两秒点头应下来。
容夕落子极慢,一步一步,似乎思考得十分认真。萧清文落下最后一子时,容夕终究还是输了这局棋,却暗自凝神细思着,转头看向窗外,心想,一局棋的时间,拿捏得刚巧合适。
“下次再赢你,”他笑道,“萧清文,你是不是要走了?”
往日都是这时辰去赴约,萧清文颔首:“是该走了,大哥恐怕已在等我。”
容夕舒展下身子,微微呵欠出声,回道:“我先睡一会,你可不要太晚回来。”这人听得心子发暖,极其温柔地回他一声“好”,这才稍作收拾,推门离开。
容夕同往日一般听着那足音行远,而后吹灭了屋内烛火,黑暗袭来时,探手解了身上锁了许久的穴位,体内气息霎时畅行无阻,游遍四肢百骸,竟让他微微有些不习惯。
无奈地笑了笑,阖眸敛神凝住内力,这才放轻步子出门,寻着萧清文的方向去了。
“你瞧瞧这。”桌上无酒,但只一封书信,萧清文取信展阅,朦胧月色下瞧不清晰神情。
容夕匿身在一隅,并不急于知道信上所言之事,在夜色中望着萧清文的轮廓,胸口隐隐约约有些发闷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萧清文终于抬头,开口两字惊得容夕身子微微一颤:“太子?”
“大哥,为何筑梦楼与太子有关系?”
萧沨晏略感无奈:“二弟,你问为何,我倒是答不了,不过你若是问‘如何’,我兴许还能说得一二。”
“大哥请讲。”
这人便凝眉认真地同他说道:“自古以来有武林人士同朝廷相关联者,无一例不是为政者谋权,其中的利益关系林林总总,但说到底,终归是皇权纷争。二弟,原本朝廷中的事,我们根本无需置喙,但现下我若问你怎样看待朝中局势,你当作何说?”
萧清文思忖半晌,回道:“太子即位,原是正统,然而太子本是庶出,当朝六皇子乃皇后娘娘膝下亲子,坊间传闻亦是文略非凡……朝中官臣的意思,我虽不知晓,却能猜得几分情形,如此——要说六皇子有朝一日会取而代之,也绝非全无可能。”
“正是。”
萧沨晏没有多说,萧清文又思索了一阵,突然蹙起眉头,问:“朝中故去的那几位大臣?”
“我猜是。”
心口一堵。
蓦地想到了那夜筑梦楼下,容夕护着紫衣染血的怜华,对他万般无奈说得那句“抱歉”。
“二弟?”
“……大哥,倘有朝一日我身受险境,必当一力承担,不拖累自家兄弟……在此之前的一切事由,容我自行决定。”
“愚蠢,”萧沨晏听着这话突然间双眉带怒,斥责道,“你同我商量,就是为了告诉我你要一力承担?我的家人,自然是由我来护佑,虽然不愿意你沾染是非,但你若执意为之,我定然不会教你一人涉险。”
“大哥,我不同意……”
那人笑了起来,打断他的话语:“怎么?我萧家还惹不起这样一位主?”话里神情,分明桀然自信,萧清文被他道得一怔,末了微微一笑。
“话说回来,我现在更想知道你那位容夕的意思。”
这人又是一愣,容夕匿在暗夜之中,忍不住悄悄攥紧了手指。
萧清文却不回话。
他略微有些失神地玩弄着手中信件,许久,将它揉在掌心碎作尘屑。
“只要容夕是一颗真心,别的我便不在乎。”
萧沨晏叹一口气,抬起眼角笑几声,又摇一摇头再叹一息:“你这……罢了,随你,你只要答应我绝不孤身涉险。”
“嗯。”有些走神地往石桌上探手,熟悉的位置空无一物,他愣愣地收回手来,对着掌心望了许久,“大哥这回,还真是连酒都不备下了。”
“已无必要,”那人摇头,“我看了这信中所述,认为你当与他开诚布公了。”
这人僵在那处的手掌慢慢地捏紧又松开,却不知院里有人也几乎咬碎一口牙。
“我明白了。”
夜风簌簌。
身子还未觉得寒冷,不过一炷香的时刻,便又折身回房。
屋内灯烛已灭,他推门进去,凉薄月光倾泻满地,床铺整齐,房里空无一人。
“萧清文。”
心头一惊,回过身去,容夕便站在门口。
一时便全然了然,萧清文对着他沉默,少顷,伸出手去。容夕垂眸看着身前那只宽厚手掌,一双墨瞳情绪万千,终于将手覆上去,继而死死攥住不肯放松分毫。
萧清文握着那只手往前一步,将他揽进臂间,轻声哄道:“我相信你。”
容夕便再也隐忍不得,头一回在这人面前恣意哭出来。
“信我什么?”他抬起头来问,“你所知道的,都是实情。”
这人揽在后背的手移到身前来覆住他的心口,反问道:“你可真心喜欢我?”容夕噎得说不出话来,只看着他不住点头。
萧清文心疼,容夕虽然生得秀气,但在他心里素来都不是纤弱无力的印象,只觉得任何事情放在这样一个性子的人前,他都可以独当一面,绝不退却一厘。
今日这般不知所措的模样,教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双墨色浓重的眼眸还望着他,萧清文低头轻吻,原本只是安抚之意,不时便动了情,把人又往紧揽了揽,伸手就势阖了房门,俯身抱起他往床铺间行去。
倘有别话,只待天明再述罢……
容夕不知是在何时沉沉睡去,翌日转醒之时,萧清文正动作轻柔地替他敷眼。
“醒了?”
双眼被濡湿的帕子覆住,容夕瞧不见他,只听见这声音,想起昨夜之事,明明是满心浮躁,却一点一点尽数平静下来。
“萧清文。”
“嗯?”
容夕说道:“你我相识只是偶然,我并非有意接近你,只是亲近之后,太子便有意将你们萧家商号并入麾下。”
这人不料想他一开口便直入正题,顿了顿,答道:“我说了相信你,但萧家商号,只怕他消受不起。”
容夕伸手拿掉眼上的帕子,转眸看着他道:“我不会再做伤害你的事情。”萧清文竟笑了起来,勾唇顺眉的模样,教他心安,轻轻回道:“你何曾做过伤害我的事情?”
他答不出来。
这人探过手去用拇指腹轻揉他依稀还有些红肿的眼角,放低了嗓音道:“容夕,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告诉我你打算如何。”
“我……不知道。”是真的很难。
容夕又一度闭上眼。
该当如何?有恩与有情,向来无法抉择,再者太子觊觎萧家,萧清文也定与之不容,哪怕只是摆手旁观,自己也做不到。
“萧清文,你比筑梦重要。”半晌,他睁眼开口,瞧着这人眸里喜色,又不得不残忍说道,“可是筑梦比我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那人笑容凝在嘴角。
他又道:“兴许那个人会做些什么,我只求你不要与他抗衡,只当没有这么一件事好不好……我保证你同你的萧家都不会受到伤害。”
“然后呢?”萧清文问道,眉目间竟有些犯怒,“你拿你的命去效忠他,却又在这件事情上背叛他,最后让我眼瞧着你去死,还当作没有这么一件事?”
“我不会……”
“容夕你怎么这么傻,世人都说皇朝霸业向来是用尸身垫起来的,他的身下已经垫了那么多尸骨,不多你一个,也不多我萧家一家。”
这人温文尔雅,从不似这般发怒。
容夕呆呆地望着他,见他敛下眸光终于放缓了声音:“可我偏偏不让他得逞。
“谁做皇帝又与我何干,但若是置你或我的兄弟于险境,我绝不罢休。”
“……你对萧家的心情,便是我对筑梦的心情。”
萧清文霎时无言以对。
容夕眸光一重重黯淡下来,晃神般喃道:“说到底,你与我……本就不……”
“你与我并肩便好,我不阻挠你的决定,你亦不可阻我。”
话语被截断,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容夕心里明白,本是殊途,这般勉强,也不能同归。
只求再多些时日,多相处一天,他都满足。
第八章
“有一事要同几位弟弟商量。”
这一日方近食时,众人皆在后堂用着早饭,堂里唯缺萧云兮未到,萧沨晏似已习惯,也不等他便开口道来。
“今晨醒来,我尚未梳洗完毕,便收着了这么一封请柬。”他手中晃着一纸红折,身侧的萧清文伸手接过,展开阅罢,又递给三弟萧一雨。
请柬三言两语讲了这么一件事。
恰在前不久的时候,腾青城里现了一件古物,逢缘得手的主人是一位百岁老翁,莫姓。
萧清文细思,微微抿唇。
莫姓,天下莫姓,只腾青一户——这“古书世家”的称号,从来都是掷地有声。
莫家得了一件传世金螭,信上便只写了这么一件事,余下的客套话,便是邀客赏鉴了。
这样的大事,江湖上却并未口口相传,想来莫家仅仅是纸上动墨,尚未对外放出消息。
“大哥的意思是,去?”
“自然去,为何不去?”话音方落,桌旁的萧一雨突然掩口咳了几声,萧沨晏一蹙眉,又道,“不过一雨不能去。”
“大哥,我没事。”
“你本来身子弱,风寒未愈,我不准你去。”
萧清文便说道:“我去吧。”罢了,又微微转头,望着身旁正执勺吃粥的容夕补充道:“你同我一起去。”
容夕一愣,抬头看看他,点点头应一声“好”。
萧清文本就有私心带他出去走走,也好摆脱京城这些扰人之事。
“嗯,那你也带着云兮一道去,年纪不小了,教他学着应对。”
萧漓眨巴眨巴眼插嘴:“那我也要去。”
萧沨晏一挑眉,毫不犹豫回他一句:“你想都别想。”
小孩嘟着嘴埋下头去吃粥。
“那么缓一日,明日出发。”
萧沨晏点头,抬眼唤门口的丫头:“巧遥,你待会告知四少爷,顺便把这请柬拿去给他看看。”
巧遥进门施礼,伸手接过那封红折子。
晨光打进堂内,微微有些晃眼,萧清文转头,看见容夕呆呆地捏着勺子望向窗外,双眸映着光华。
“容夕?”
“……没事。”
早饭用罢,一行人各自散去,两人放缓了步子往回走,一路各自都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不知何时回神,萧清文先开口道:“容夕,怎么了?”
被他这么一问,容夕终于停下脚步。
“去腾青一回要多久?”
“说不准,”这人摇摇头回他,“往返路程合起来倒不足十日,不过这是如何一件生意事,要捣腾多久,值得捣腾多久,现下可都说不准。”
“这么看来,少说也是半月有余了……”容夕探手扯一扯他的衣袖,低声道,“萧清文,我……”
这人眸子立时软下来,握住那只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你想说什么,只管说。”
他便说出口道:“我想同你去,一早就想同你去外头走走,只是这时日道长不长,道短亦不短,我想回筑梦看一看再决定。”
“好。”萧清文答应得爽快,教容夕有些意外,瞧着眼前人微微诧异的眸子,又道,“我先前说了不阻挠你,若不答应,你即便跟我去了腾青,也一定会整日都忧心忡忡。”
“多谢你。”
他笑一笑:“明日一早就要启程了,傍晚时分人又多起来,你歇一歇,等过了晌午,我陪你去。”
容夕浅浅笑起来,点头轻“嗯”。
萧清文并不食言,等到了正午时分,用罢午饭过后,便携着容夕一道出门散步。
走着走着,便是往筑梦楼的方向,然而及至花街,却又转了个弯,并不进去。
容夕心头明白,白日人多,现如今他两人若是被人瞧见再入筑梦,定会惹出无数流言。于是也不作声,依旧仿佛散步闲走一般跟着他向后门走。
后巷无人,两人径直入院。
这一处太熟悉,容夕停顿下步子,胸口毫无缘由地发闷发胀。
萧清文便也停下来,转头看他,尚未开口询问,就听他解释道:“无事,我是在想,这时辰怜华会在何处。”
“何处?”
他摇头:“不能肯定,但应该是在房里吧。”
萧清文颔首应来:“那便去房里瞧瞧。”
入得楼中,寻到门口,容夕抬手要叩门,略一犹豫,手没有叩下去,反倒是直接推门入内。
窗边有人一袭紫衣回头来看,蓦然一惊,双唇微微颤抖了许久,开口唤他:“容夕……”
“怜华。”
怜华从躺椅上起身,跑过来揽紧他。
“……怜华,怎么了?”容夕觉着他胸口跳得十分急切,心头有些不安。
怜华却摆头打消他的疑虑,笑道:“没事,没想到你会回来罢了。”说罢,这才离了他的身子,转头望向后头的萧清文,问候道:“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