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颔首示意,又见他眸中带了几分不解去看容夕。
“无妨,怜华……他什么都知道。”
怜华敛眉,一时语塞,末了,神情中的不悦转了无奈,继而又释然,道:“萧少爷知道了也好,这样我也无需那么担心你了。”
容夕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捏了捏他的手指。
半晌,又问:“爷呢?我走了这么久,你们都不曾找过我。”
“爷不在楼里,你来得不巧,他前脚刚去了南王府。”
“去南王府做什么?”
怜华对着他笑起来:“还能做什么。”容夕也浅浅含笑,听他又说:“所以说近来一切平顺,才不曾找你的,你只管安心,有什么事,我亲自来找你。”
“好,你说,我就安心。”
“你还是同萧少爷离开吧。”
“这么几句话就开口赶人了,我可还站在门口的。”
怜华有些无奈地吐了一口气,说道:“你平素可是比我懂道理的,今时不同往昔,你回来这里被有心人看见了,总是不好的。”
“嗯,我知道,也是想要看看你好不好,我这就走。”
眼前人缓缓敛下笑容,双眸翻涌,阖一阖眼便将万端情绪掩下。
“……你瞧见了,我很好。”
容夕瞧着他这模样,忍不住阵阵心疼,想了想,牵开话茬道:“对了,我明日离京,去外地数日再回来。”
“好,你去吧,近来也没什么需你劳心的。”
“嗯……”
两人一同懵起来,目不转睛地瞧着对方许久,空气凝结得无比安静。
“罢了,怜华……我走了。”
怜华望着他点头:“你走吧……”
又顿了许久,这才转身离开,一步一步下楼去,心头闷得无可言喻。
下到堂里,听到有人喊:
“容夕公子。”
容夕抬头,微愣。
抬眼望去不远处站了一人,瞧着模样十分熟悉,想了许久,才忆起些许,试探般唤道:“扶玥?”
那人颔首,他便有些感慨。
眼前少年眉目清冷,薄唇轻抿,面容之上带着几分疲惫之色,再不见当初的青涩懵懂,那时那双盈满畏惧的眼眸,现如今也沉静如夜里寂泉。
不过几月,这少年的变化竟如此之大。
“容夕公子,我……”
“容夕。”扶玥话语未尽,楼梯上有人声将他打断。
三人一同抬头去望,瞧见怜华站在那处,问道:“还没走呢?”
“嗯,你怎么下来了?”
“房里闷久了,就下来了。”他这么回答,继而又转向扶玥,伸手指一指自己头发,道,“扶玥,你这儿头发很乱,理一理。”
扶玥不再说话,只是如他所言一般伸手将披散的乌发理顺。
容夕开口问道:“扶玥,你先前想说什么?”
“……没什么,”扶玥眸光扫过重重楼梯,轻声道,“只是瞧见你了,便问候一声。”
“多谢,”容夕未觉有疑,道一声谢,开口道别,“我要离开了,你保重。”
他又望一望怜华,轻声道:“保重。”
怜华点头,目送这两人离开筑梦。
直至人已行远不见,眸光终于熄尽,低声自语:“容夕,别回来了……”
话语低沉,仿佛掩盖了无数汹涌波涛……
“怎么今晨连三弟与小漓都赖床不起了?”
翌日清晨,后堂之中,五兄弟足足缺了三人。
萧沨晏揉着眉心回他:“一雨身子不好,本也嗜睡,偶尔不来后堂用饭,倒也习惯了,我担心他是否风寒重了,等下就去看看。”见他点头,又挑着眉梢说道:“倒是云兮,就要出门了,怎么还在睡懒觉?”
“无妨,待会我去他房里接,早饭给他带上马车便是。”
“哈,你就喜欢惯着他,也不小了,这回出门别给任性过了头。”
萧清文应一声“好”,身旁容夕又是一夜睡得不稳,正觉着疲惫,眉头轻敛,伸手按了按。萧清文瞧得无奈,担忧道:“待会在路上睡一睡吧。”
萧沨晏瞧得有趣,顿时起了几分调侃,抹开戏笑插个话进来:“这可算是出远门,二弟都不知道节制?”
容夕按在眉心的手顿了顿,待明了他话中深意,禁不住起了些羞窘之意,开口回道:“大少爷玩笑了,是我睡得不熟才觉得倦乏。”
那人喉口闷出沉沉的笑:“罢了,不作弄你。”
他便也释怀,回了一笑。
饭后收拾了一番,天已大亮。
备车出门,萧清文当真把马车停到了萧云兮的院门口。
院里的寒凝把打包的衣裳物什尽数搁到车上后,她家主子这才揉着惺忪睡眼开了房门。
庸庸散散地欠过身体,看来清醒了几分。
“二哥,早……”
“不早了,收拾一下跟我出门。”
萧云兮慢悠悠地拖出一声答腔,走到身侧的寒凝便拉着引着把他带回房里。
幸得是跟了几年的贴身丫头,如此一来动作快了不少,折腾了不一小会,这人总算神采奕奕地出房门,除了披散到腰际的长发,周身各处都收拾得干净整齐。
“头发不束?”
“不了,”萧云兮勾眼笑答,“赶路而已,这样舒服一些。”
马蹄作响,带着人离开了京城。
腾青城并不偏僻,然而青山环绕,行路稍为崎岖,且相对于京城来说,比之廖城墨庆之属路途更为遥远。这么一处地方,也只萧沨晏与萧清文去过一次。
因着路途遥远难行,才未打算在腾青谋商,这一回再去,实属意外。
身侧仰躺的萧云兮微微呵欠,拿着那纸请柬晃悠着往面上扇风,问道:“二哥,莫家搞得神神秘秘的,你猜为的是哪般?”
容夕已靠在他肩头睡过去,萧清文有意压低了声音回他:“若能猜得出来,可就不是莫家了。我只是猜想,兴许收着这函书的,不止我们一家。”
“咦,是么?我却觉得,只咱一家。”
“如何说?”
“若是谈这样别具一格的生意,咱家去了,纵有别的商家在场,也是有等同于无,何为商贾之首,莫家定然懂;而若非生意事,那么隐秘私话,又何来存有第三人的道理?”
萧清文听得笑意尽显,讶异地抬眉,侧过眼眸敛神盯着四弟看。萧云兮等了半晌等不着应话,睁开眸子回望过去,疑问一声。
这人笑起来:“瞧不出,云兮何时长大了?”印象里,萧家刚来京城的时候,他还不过是个十二出头的小娃娃。
萧云兮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仔细护在臂间的人,悄声儿慢条斯理地答:“趁着二哥你风花雪月的时候,自顾自地长大的。”
马车上还有随行的两个丫头,忍不住笑出声来。萧清文知他是拿容夕来笑话他,然而心头愉快也并不避忌,由着她们去乐,浅浅勾唇又道:“你再猜猜,此去是友是兵?”
“友。”
“为何?”
萧云兮满是灵气地眨眨眼,回道:“这便真是猜的,因为我讨厌打架。”
“呵,我还以为你这样的闹腾性子,就喜欢同人跳着跳着打。”
“跳着跳着打?”唇角抽搐了一下,问得十分不满,“二哥你当我是只猴子呢?”
见这人不理他,便又絮絮叨叨地开口:“二哥,趁着今日有空不妨亲口讲一讲你同你家小神仙相识相知的故事呗,一定是多么得不寻常,才让我这循规蹈矩的好哥哥活生生转了性情,是吧?”接着把头转向车里并排而坐的两个丫头,愉快地命令:“玉枝,快说你也想知道。”
玉枝波澜不惊地颔首:“是,四少爷。二少爷,我也想知道。”一本正经的调调直教萧清文语塞。
“玉枝,你到底是哪院的丫头?”
玉枝轻轻抿唇,眉目之间依稀是浅淡宁静的模样:“自是二少爷的贴身。”回得理所当然,这人再无话可说。
“二哥你便老老实实讲了吧!”
无奈地叹气,妥协开口却还是惜字如金:“日久生情。”说完闭上眼,也打起了盹。这边的萧云兮还笑盈盈地等着下文,却听他无动于衷地补充最后一句:“就是如此了。容我也憩一会,你自便罢。”
“……啊?”
喉口溢出浅笑,再不应声。
萧云兮气呼呼地把请柬往腿上一拍,眼瞧着那张纸折子又随着马车颠簸慢慢滑落下去,最终放弃,索性也往后挪了挪,寻着位置躺下去歇着了。
第九章
足有四日,马车才入了腾青的边郊。
这一路上碰着有驿站或酒馆时,才能停下来稍作歇息,若是入夜时分还未遇见落脚点,便只能在马车上凑合一夜。
离京当晚走运投了宿,后头几夜,几人都睡得不适,尤其是萧云兮,仿佛浑身筋骨错位一般将整个儿行程嘟囔过来。
“二哥你说……我是不是吃多了给撑得才会答应大哥,同你一起来?”他揉着脖子抱怨,萧清文微微作笑,挑开帘子望一望外头,安抚道:“这地方我只来过一次,并不熟悉,再者路途之中,也确实少有客栈,是委屈你了……不过你瞧,此处已是腾青界内,翻过这座山头,便能入得主城。”
萧云兮探头过去,幽幽叹一口长气。
“这样高的山……天哪,二哥,倘有一日萧家把生意布到腾青城来了,我定然同你们分家。”
萧清文乐得一笑,道一句“小没良心的”。
外头的车夫撩开车帘探身进来询问:“少爷,走山路还是绕着山脚平路走?”
“若是绕山脚当如何?”
“回二少爷,这山路崎岖些,但黄昏前就能入得城里;若是绕山脚走了,虽是平坦大道,却更为遥远,怕是要行到夜间了。”
萧清文便不再问,也不答,噙着笑问容夕,容夕浅笑,亦不答,侧过头去瞧着萧云兮,见他正执壶饮水,闻听答话差点呛着:“咳噗……走山路!已经折腾够了,别让我再多坐几个时辰!”
萧清文不阻止,心下却暗自想起上次来腾青城时也是行得山路,默默思量着:恐怕待会到了地方,他这位四弟要更加后悔。
不过身侧容夕倒是不觉疲惫,正撩开窗帘子往外张望,竟然格外精神。
“萧清文,原来世人口中青山陡峻的山城腾青是这模样的。”
萧清文便也跟着心情愉快,靠近他一些回道:“还不算,等入了主城里,也是街道起伏的模样,你瞧着会更新奇。”
容夕笑着颔首。
马车继续赶路。
暮日将落未落之时,萧云兮扶在树下快把心脏呕出来。
“你这些年的功夫算是白练了。”
“二哥你……定是故意的……”
“也非全然如此,”萧清文笑着替他拍拍背,“这决定可是你自己做的。大哥说的是,你平素在家的时候,还是应当勤加练功。”话落点了几处穴位,让他顺了顺气。
萧云兮缓了一阵,悔恨万千地报以哀怨的眼神,道:“再也不来了……快找到那劳什子莫家……我要沐浴……睡觉……吃肉……”他抬起衣裳嗅一嗅,望着自家二哥几欲哭出来:“二哥啊……我都要臭了……不,我快要馊了!”
萧清文抿一抿唇:“哪有这般夸张,我嗅着你还是新鲜的。”
“得了二哥别侃我了,快带我去赖死他们莫家……”说着扒到他身上吊住,萧清文便带着他转弯出了路口,往前仅仅走几步——要找的地方就在眼前。
“二哥你你你……”
“我总不能让你吐在别人家里头。”
萧云兮咬牙切齿嚼一句“真是我亲兄长”,眼见着大门里头有人迎出来,立刻又中气十足地站直了身子,变脸似的转了正经表情。
“可是萧家的几位来客?”萧清文微微颔首,行至身前的老仆又施一礼,探手指路,道,“我家老祖宗已恭候多时了,里边请。”
“多谢。”
于是又有人出来为马车指路,帮着拾掇包袱,两个丫头亦作出端庄有礼的模样,跟在主子身后进府去。
穿门过廊,绕过一处山河影壁,这才入了宽阔的主院。入目皆是浓墨文轩的气质,淡雅不俗,萧清文尚且不及感慨,身侧萧云兮已经偏头过来耳语:“不愧是古书世家……怎样二哥,是否考虑翻修你的庭院?”
萧清文无声浅笑,身前老仆请他们进堂里稍坐,茶香袅袅之间,瞧得扁上四字书得大气浑厚:“卷盈缥缃”。
于是轻声语:“云兮这次说中了,确是萧家为独客。”
萧云兮偏头一笑,接应道:“且主堂待客,是友非兵。”随即又趁着主人未到,无拘无束地凑近身子耳语:“但求快些走完过场,赏我一桶热水。”
萧清文转眸瞧着他一头披散的长发,只想着莫家人瞧见萧家四少爷这模样,不知会如何嗟叹。
等了不一会,主人便赶到。
几人抬眼一瞧,只觉得莫家的当家老爷子如传闻一般,似个不老仙人。纵是银发满头,眉目之间却盈着不逊于中年人的神气,说起话来咬字清晰,中气十足。
“失礼失礼,让几位贵客久等了。”
几人站起身回礼,萧清文应道:“老祖宗言重,晚生未候多时。”礼罢又介绍道:“晚辈萧清文,身后这位是家弟萧云兮,另一位是晚辈的结发之人。”
容夕愣住,拱手施礼之势尚未收回,胸口惊雷般急跳一瞬间。
原以为这人会介绍他为挚友之属,哪里会想到是这么一句。然而话已落地,只好硬着头皮道一声:“老祖宗,幸会。”
莫老爷子也微微怔在原处,听他一声招呼,这才回过神来,顺了顺眉角,竟朗声大笑起来。
“幸会,幸会!”面上神色洒脱,并无甚尴尬,“几位请坐,承蒙应邀,但将我莫府当作自家府邸,安然随性。”
“多谢。”萧清文抿唇浅笑,又与之客套一番。
你来我往数句言语,萧云兮抬起了头,盈笑望向兄长的面庞,这人知他深意,便又开口,谦辞叙尽总算入了主题:“老祖宗信柬上所言之事,现下可容细说?”
“哈哈,不急不急!”莫老爷子摆摆手,回得无比轻松,“萧少爷舟车劳顿,还是先作歇息为好,莫家绝不怠慢。客房早已收拾洁净,方才命家仆备了热水,几位可稍作整顿,后有盛宴款待……函中所言,不妨饭后再议,如何?”
“那便多谢了,但由老祖宗安排。”
莫老爷子伸手作请,堂外仆人引了路子带着几人往住处去,又绕了许久,直到入得客房内,萧云兮这才得以松懈下一脸神经,软到了床上,随即又似鱼般弹跳起来,嚷嚷着:“可给我了盼来了,沐浴更衣!”话语未落,扯着衣带往屏风后头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