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昏沉,唇边尝到的鲜血味道都快让舌头麻木了,越发支撑不起的身子感觉到的痛越发鲜明。却还是固执般地弯起唇角,露出能露出的最好的微笑,像很多年前那样的微笑。
"他......不愿......告诉......你。"
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手指微微颤抖着,手的主人声音和缓却带着哭意。
"我不想伤你,阿冉。但我不能再等了,七年了,我等了他七年。你为什么不说呢?‘绕指柔'你抗不过两日的。你还有仇要报不是吗?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
"......翩......姐......他......不愿......"
手掌挟风重重地甩到他脸上,力道大得让整个身子都颤抖了下,随即痛到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无力地半挂在墙上,水滴的啪嗒声越发响得急切。
"‘得落雪必遇寒霜',不是吗?我一直等他来找我,可他为什么不来!"
垂下的发丝遮住苍白的脸,他在阴影中淡淡苦笑,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你一直都是个固执的孩子。好好想想吧,一个时辰后我再来。"
恍惚的意识中响起门锁碰撞的声音。还要他怎么想?他答应过那个人守住诺言的。为什么要知道真相?真相从来都让人痛苦与进退两难不是吗?
得落雪必遇寒霜......那是故意放出去的谣言,想给她和颍一个希望,或者给自己一个幻象。那个人走得突然,只留了一句话,给自己,却为了她和他。
寒霜落雪,铸剑师烨最后的作品,也是传说最好的作品,其实只完成了一半。只有落雪,没有寒霜。
他发过誓的,以落雪为誓,如相违背,平生最爱之人死于此剑之下。
他不知自己到底还能不能爱人,但任何人都不可以因为他而无辜地死去,所以他立下誓言,决心遵循。
翩姐,翩姐,我不能说,也,不忍说啊。
13
松风楼上,琴声袅袅如丝,信手徐弹一曲悠远的潇湘水云。
客人递了名帖,却是一张素白云纹纸,上无点墨。
可称绝色的主人嫣然一笑,淡淡吩咐下去:"迎客。"
客人是位青年,半旧蓝衣,俊朗面目,沉黑眼眸,明明朴实无华的一个人,却又从内到外透出一种夺目光彩,明明是邻家大哥的温柔模样,却又带着相当的疏离感。
"摇光姑娘果真好技艺。"
"颍医师过奖了。"
青年闻言竟笑起来:"罢了罢了,令主是聪明女子,定不愿与在下绕这些客套。不过在下还是要谢令主屈尊一见。"
摇光也笑:"沈公子当真客气,妾身不过风尘中讨生活,挂着一个令主的空名号,哪得什么屈尊不屈尊的。"
"是吗?令主真不该自轻。"青年笑得更开心,"在下一界草民,令主的身份对在下而言是天外之天,哪得不屈尊呢?"
"沈公子。"摇光截断他,"今日良宵,公子不是想在废话中度过吧?"
"是在下的错。"青年颔首致歉,"听苏冉说令主琴艺无双,在下也想见识一二,方才打断了令主,可否继续?"
"好说。"
摇光继续抚琴,青年也不再说话,默默端坐,微闭着眼仿佛凝神静听。
一曲终了,青年轻轻鼓掌:"好!好!只可惜,还是比不上静聆阁的箫。"
"请公子指教。"
"原因嘛,只因令主这里人太多了。除了你我,还有整整十一人,偏又个个都不解风情,杀气满满,生生冲了潇湘水云的清悠恬淡,自是比不上苏冉在江南时一曲箫。"
白纱后摇光眉一挑,眼中瞬间写上防备,一柱香工夫,来人已将房中隐藏的影卫人数说得一个不差,各人的位置大约也一清二楚了。
人刚来,就是两个下马威,行云门和它的现任当家沈如翎,果然都是不可小视的。
"让公子见笑。公子特意前来怕不是只为听曲子吧。"
沈如翎慢悠悠地端起面前茶杯,吹吹浮末,又放下:"松风楼的琴天下第一,当然要听。更要谢谢令主对苏冉多加照顾,把他的旧物完璧归还,在下只想请教令主,那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或者,是谁送还回去的?"
一片静默,半晌后摇光才答道:"沈公子,江湖事并不事事均在你我二人掌控之下。公子所言之物,摇光不知情。"
沈如翎哦了声,站起身来:"是在下误会了。那在下便不再叨扰令主了,告辞。"
"慢着。"摇光也站起来,"公子还欠着听雨堂一笔债务,请务必还清了。"
"在下倒不知自己还欠过这么笔债,愿闻其详。"
"沈公子方才说过,妾身的琴染了杀气,比不上苏公子在江南时的一曲箫。可京师这般繁华地、修罗场,刀光剑影不见血色,有什么东西不沾尘埃的么?"
沈如翎背起手,眉宇间挑起一段傲然,不语。
"说是沈公子欠下的确不妥,可妾身思来想去,苏公子应该是跟沈公子更亲近些,所以向沈公子讨要更方便。"
沈如翎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令主想要什么?"
"妾身要行云门三年不出江湖。"
沈如翎倒笑了:"苏冉一人欠下的,要我整个行云们来还。在下若应了,岂不大大吃亏,令主多少要打个商量,否则沈如翎只有回绝的份。"
"沈公子可以慢慢想,时间有的是,不必急着离开。"
"令主的松风楼好进不好出,莫非令主是想以楼中阵法机关强留在下?"
摇光知他已经看出楼中暗藏千秋,也不急,漫声一笑,带了几分自信的风流:
"沈公子在江湖上人称‘妙手修罗',医毒无双,阵法机关也不在话下。公子要走,妾身小小松风楼哪里留得住。只是没有三个时辰,就算是沈公子也走不出去。不如请公子趁着这三个时辰三思--离了听雨堂的情报,苏公子即使有宁安王爷相助,想沉冤昭雪怕还遥遥无期。"
沈如翎眉头微颦,继而微笑:"摇光令主,如若在下一个时辰内走出松风楼,令主可否免了这单债务?"
摇光一双明眸在白纱后轻轻一闪:"听雨堂有规矩,生意不能白做。这单债务免是免不了的,但如果沈公子真能在一个时辰内走出松风楼,摇光愿以听雨堂令主之位换行云门三年蛰伏,可好?"
"成交。"
叶阑不着痕迹地仔细打量坐在主座上的正燮,想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些泄露心事的破绽。几个时辰过去了,正燮还是一脸平平板板,手上卷宗一叠一叠翻过,处理时下笔行云流水,与平日无二。
年轻捕快心底流过一丝感叹。在江南见到这位宁安郡王初,本没把他当回事,只觉是个普通的世家子。说是奉命查案,许多心思倒花在寻亲探友上了。不过他对静聆阁苏乐师,却是连瞎子都看得出的好。叶阑自幼受严格训练,还不曾有过少年情思,但他可以想象,如果有一个人值得自己那样对待,失去她时,一定会痛苦得不能自己。
不像眼前这位,还能镇静自如地批复公文。
殊不知正燮自是在强撑。这个时候还在忙于公务,只是怕自己乱了阵脚。能调动的人手全部调动了,京城虽不大,找个特定的人却难,更何况倏然的身份不能被拆穿,无法明目张胆地去挖地三尺,也不敢在这个敏感时刻去惊动官府,搜寻难上加难。着急是自然也是无用。他甚至不知道带走倏然的目的,究竟是威胁还是灭口。所以他只能按捺住焦虑,压抑住心情,坐在这里忙他日常的公务。
大门口忽然远远响起一阵喧哗,正燮皱起眉,不悦地问了句:"怎么回事?"
叶阑正待起身去查看,一个挺拔的身影披着一点黯淡的夕阳余晖旁若无人地迈进门槛。
正燮的表情瞬间出现了裂痕,一时竟呆在原地,张口想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蓝衣青年径直走到正燮面前,扬手甩了他一记耳光,还有一句冰凉的话:"这是你的无能应得的。"
颍下手很重,毫不留情,甚至带上几分内力,而且快得连近在咫尺的叶阑阻止都来不及。正燮被打得偏向一边,端正的脸浮起大片青紫。
"凌正燮,你给我听好。"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气势冰寒迫人,"两天内,你没有把他带到我面前的话,就直接给他准备棺材吧。"
正燮睁大眼睛,手指用力掐着椅子扶手,骨节都在喀喀作响,一点一点转过头,声音嘶哑地重复:"两......天?"
颍哼了声,转身便走。叶阑上前一步拦在他面前,"颍医师,王爷现下心绪不安,还请医师多少把因由说个明白。"
两人在淮阳时明里暗里打过数次照面,叶阑知道颍为人古怪形迹可疑却从未见过他冷彻的表情,当下不由也轻轻打了个寒战,终于还是坚持着挺直了脊背站在他面前。
颍慢慢打量着眼前之人,轻声一笑:"叶捕头,被指派了这样的任务,真是有劳了。"顿了顿,又说,"他有旧疾,离了我的药三天,会生不如死。如果正好身上有伤--"微侧过头看向一脸死白的正燮,似笑非笑,"我说的话,你就可以提前照办了。"
"阿冉,想好了没有?"细长手指抚着他脸颊上的伤口,有丝不忍,"不要逞强了,告诉我好不好?告诉我,我马上放你下来,帮你疗伤。不要再撑了。"
又过了几个时辰了?他费力地睁眼,眼前却是白茫茫一片。
"......翩......姐......"吐出两个字,已是气如游丝,喘了半晌,终究微微地摇了摇头。
"你宁可死也不告诉我吗!"
他说不出话来,也没有更多的力气苦笑了。
我不想死,更不想在心愿未了之前死。但我必须要守护一些东西,我的誓言,还有那个人的愿望。
"阿冉,你很坚强。但是,你知不知道,你也太善良。"
他听得她话语中那点威胁,不由心惊。她想做什么?
"我不会让你死,但我一定要答案。"
她的手指离开他的脸,他只模糊地听到门关上的声音。
下在她身上的"蚨",开始发挥作用了吗?颍,我留下了找她的线索,你知道了吗?
再撑一下吧,言倏然,再撑一下。
对自己默默地说着,又陷进那片熟悉的黑暗中。
"凌正燮,他在哪里失踪的,你最好派个人带我去。"颍已经走到门口,想起什么似的,头也不回地说。
正燮还在震惊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说话!"颍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显而易见的怒气一触即发。
叶阑拦下他的怒气,"颍医师,在下领你去吧。"
颍冷哼了声,继续走自己的路。叶阑朝正燮点点头,跟着去了。他知道自己现下所做也许不对,但终究觉得那个年轻王爷可怜。
怡情山庄里,颍细细看过倏然住的屋子,又走到屋外,坐在廊下,一言不发。叶阑抱剑立在一旁看他冷淡神色许久,看不出一点东西。秋蝉声声鸣得哀怨,在空荡的院落中清晰到无法忽略。
"叶捕头,你觉得凌正燮可怜是吗?"冷不妨的一句,颍眉尖微挑,冷若冰霜。
心底一惊,这诡异的医师,会读心术不成。
"他是可怜,那个人也可怜。这世上,有谁是不可怜的,然而谁又真的可怜呢?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叶阑瞠目结舌,他想说什么?
"叶捕头虽是摇光令主精心培养的人,毕竟还年轻了些。你只有十七吧,摇光令主栽培你们倒还没用上极致的手段,的确是名温柔女子。"
手握紧了剑柄,叶阑自觉一瞬间失去了呼吸:"你是谁?"
"你们的客人。"颍轻嗤,"你家令主给你下了什么命令,望你尽快照办--你觉得那位王爷可怜就帮他,否则你可以代劳备两副棺材--事情已经闹大了,想他死的人怕也不在少。"
"你究竟是谁?!"长剑同时出鞘,流虹般的弧线光芒挟着细微的破空之声,呼吸之间直指颍的脖子。
颍悠悠抬眼,手指轻动,几点银芒冲着叶阑飞去。长剑在空中变刺为扫,叮叮几声,一把银针落地,剑尖已指在颍的喉咙。
"你输了。"颍淡淡道,"你的剑,还不够快。"
叶阑额角冷汗微渗,手中剑尖离颍的喉咙不过三分,却再也递不出去,三根细得看不见的墨线缠住了他:两根缠在握剑的手腕上,一根在喉间。
"绕......绕指柔,你是行......"
"我说了,我是你听雨堂的客人。"颍打断他,"听雨堂打开门做生意,我付了价钱,你懂得该怎么做。"
叶阑沉默,半晌咬牙:"我知道了。"
颍屈指弹开他的剑,收回墨线,拍拍衣裾站起来:"你回去吧,这趟有劳了。"
"你要去哪里?不找苏乐师了吗?"
颍转头一笑,笑得叶阑一阵发冷。
"苏冉只是不告而别会旧友去,凌王爷误会了,幸而他没有报官,省去许多麻烦。叶捕头请回吧,此事无须叶捕头插手。"
颍笑起来很是爽朗,话也说得轻松,仿佛忘了傍晚时在宁安府撂下的狠话和冰冷的眼睛。叶阑不得不承认自己还太年轻,他在颍的眼中看到了一片平静无波,又像隐藏了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14
"颍医师当真不需在下助你?"寻回了冷静,叶阑依旧是个好捕快,听雨堂培养的优秀属下。
颍似笑非笑:"叶捕头很热心啊。不过叶捕头的当务之急,是回去保护那位尊贵的凌王爷吧。我说过,想要他命的人很多,如今宁安府日日门扉大开,生怕青衣楼的杀手们找不着路哪。"
叶阑抿唇,心中迅速权衡了轻重。颍身上染着的淡淡桂香很熟悉,是令主特有的,他已去和令主打过照面了罢。听雨堂和行云门明里说是势不两立,其实应是分庭抗礼,相互制衡,不会轻易起冲突。他能从令主那里全身而退,就不是自己能够对付的。
一思之下做了决定,拱手为礼:"叶阑告辞,苏乐师的事有劳颍医师了,请保重。"
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看着钉在地上几枚银针,仿佛其中有什么奥妙似的。良久,确定叶阑已走远了,才从衣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竹筒,筒中有轻微声响,像是养着活物。颍神情复杂地看着手中物,半晌,竟长叹一声。
"你明知她不愿见我。"
蓝影一闪,院中已空无一人,连地上的针也瞬间没了踪影,仿佛今夜没任何事情发生过。
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他?
倏然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正燮正燮,如翩如翩,你们两个倒叫我怎么办才好?
白衣高挑的女子闲闲玩着手中长剑,面对正燮愤怒的目光全然不为所动。黯淡灯火照得她容颜模糊,但依旧秀丽,只眉宇间如纱如雾地轻拢着的一段愁怨清晰可见,换个花前月下的背景,却是一幅美人佳图罢。
诡异的安静。正燮是被一指点了哑穴,另两人相互看着,目光中早不是怼怨而是不同的悲伤。
"阿冉,"女子叹了声,满满的疲惫,"不要怪我,今天我定是要逼出你的话。你选吧,给我他的消息或者--"
仿佛只是扬了扬袖子,轻飘飘的一起一落间,正燮只觉颈间一凉又一热,而后有些粘腻的感觉。
"给我这位大人的命。"
倏然微微挣了挣,缠在身上的线更深地刻进身体。他轻轻呛了声,幽幽望着凌正燮颈间看上去触目惊心的伤口,从压抑着的喘息里挣出话来:"......你何苦......动官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