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对他上心。"女子只看着自己的剑尖,有些突兀的温柔,"我不是门里的人了,犯不着遵他的规矩。我只要找他。"声音陡地变成冷厉,"告诉我!"
电光火石间又是一剑。她头都没有转向正燮,那一剑却是分毫不差地叠着上一剑,把伤口稍微加深了些。
倏然猛地闭起眼,全身都在细细颤抖。动弹不得的正燮半伏在地上,心痛如绞,一口银牙咬得格格作响,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倏然那身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上,深深浅浅的红像有生命般,一点一点侵占着所剩无几的白。
"我忘了,你是怕见血的。"女子低头对上正燮杀人的眼光,竟笑了一笑,"十三剑--我割开他的喉咙,这样一点一点的,最多可以用十三剑--你要看下去吗?"
"......不......"眼泪从紧闭的眼中滑下,渗进贴在脸颊上的散乱发丝中,"......求你......不要......满手......血......,他......不愿......见......"
"晚了。"优雅扬起的嘴唇边掺了一些凄苦,手腕微微一抬--
"不!!--"尾音被切断在一声闷哼中。正燮已经把嘴唇咬出血来,连那女子都不由自主伸出手向前走了半步。
那一瞬间几乎昏厥,却硬撑着清醒。她是说到做到的,不想见她杀人,也不想见他死。
燮,你不能死,你还要替我报仇,你还要,给我幸福。誓言什么的,违就违吧,苍天有眼的话,夺了我的心,让我不能再爱人,让我多少救一个人的命。
燮,幸好我还不曾爱你。
眼睛没有了焦距,依旧明明灭灭一片幽幽,声音渐渐细微,依旧碎玉走珠满是清冷。
"住......手......大哥......死......了,不要......再为......他......杀人......"
女子一声尖叫,握剑的手抖得厉害:"不可能!你骗我!"
"两......年,染......青山......桃花......你......知道的......地方,骨灰......"
长剑哐啷一声砸在地上,女子的全身力气被抽干一般瘫坐下来,脸上眼中一片绝望的灰败,反反复复念着一句: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蓝衣青年进来的时候,饶是他一贯冷血也呆了一刹,苍白了脸,定了下心神后径直走去解开倏然身上的束缚。女子看着他没有半点反应,或者已看不到任何东西,根本没有阻止的心。
倏然整个软在他怀中,在昏迷的最后一刻还细不可闻地说着对不起。颍一手半干半新鲜的血迹,连忙点了几处大脉止血。不由锁紧了眉,倏然那身斑斑血衣唤醒了多年前的回忆。对一个医师来说,那是场险仗,今日是否还有那般好运呢?
小心抱他起来,走到正燮身边解了他的穴,把倏然递到他手里,吩咐道:"他失血过多,你带他到外面马车中,我随后就来。"
正燮抖着手接过倏然,触手粘湿温热,他忽然害怕自己的颤抖会震开倏然身上的伤。咬着牙抱起他向外走,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女子,心中对倏然的怜惜一瞬间变成对那女子的恨。
"她--"
"你别管!"颍一口打断,"不干你事!"
"她对倏然--"
"闭嘴!"颍寒铁一样的眼神扫过来,爱、恨、伤、痛,旋涡一样的感情混淆交织成彻骨的冷,椎心的冷,不容抗拒的强硬,"你不要管她的事。在我回来之前,照顾好阿冉。"
正燮抿紧唇,不甘地瞪着颍。倏然衣角未干的血啪嗒一声滴下来,在正燮耳中不啻一声晴天霹雳,尽管不甘也照着颍的话去做了。
"他死了。"女子惨淡的声音幽幽响起,混着一点笑声,莫名诡异。
颍的脸色也是惨白的,"阿冉没有骗你。"
"他死了。"
"如翩!"
"他死了,死了,呵呵呵呵,死了,他居然死了~"
"如翩!"颍伸手想搂住她,却被一掌拍开。
"不要碰我!"女子尖声叫着,不知何时已是满脸泪水,她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嘴角还带着笑,"我等了他七年,我杀了许多无辜的人,我甚至那样待阿冉,我决心下地狱了,可我等来什么?我等来他一抔骨灰?云如栩,云如栩,你好狠的心!"
颍淡淡偏过头:"他是够狠,狠到为了不想让你伤心,宁可传出摸棱两可的谣言来让你继续等,宁可叫阿冉一个人去背负真相。可你--为什么不继续等呢?为什么一定要逼阿冉?这个结果,也是你自己选的。"
"呵呵,是啊,我选的,都是我选的。你和他,我选他,让你们兄弟隔阂;放手和独占,我选独占,让我们咫尺天涯;等他和找他,我选找他,让我......让我所有的希望灰飞烟灭。都是我选的,我选一次错一次,错一次选一次,都完了,都完了......"
"他在染青山,至少他到最后依然爱你。"
"那你......还恨他吗?"
颍笑得和她一样惨淡:"我曾不知道我恨不恨他,可是我现在,恨他,恨到已经,哭都哭不出来。"
那个人很温柔,爱笑,非常爽朗,有头飞扬的长发和古铜的皮肤,像传说中上古神祗一般英俊伟岸。在他身边很温暖,他像阳光一样,可以和煦可以灼热,但不会冷。
或者,他只把冷藏进自己的心中。
如翩姐离开他的时候,他在笑。
颍冷冷待他的时候,他在笑。
他旧疾复发缠绵病榻的时候,他还是在笑。
终究只有自己留在他身边,不能帮他,无法帮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那么明亮阳光的一个人渐渐枯萎下去。他曾说他要做两支绝世的剑,不输那些上古名器的。一支给自己,让自己可以完成心愿,让家仇沉冤得雪;另一支要留给他的孩子,让那孩子知道父亲是位可名列天下一流之列的铸剑师。
最终却只做成一支。他病得厉害,却不愿别人知道,唯一在他身边的自己发现时,已是无力回天。
他只是笑,不带半点杂质,吩咐自己不要把他的死讯告诉如翩和颍,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把落雪放到自己手里,逼自己发誓。他说,得落雪必遇寒霜,把这句话传出去给他们听,日后,你们会懂。
阿冉,不要难过,天理循环终有报,我负了阿翩也对不起阿翎,今日这下场不过应了自己的命。情之一字,终是不得两全的。
看不懂他的笑容,听不懂他的话,也许,他从未让别人懂他。
也许,他从未把自己当作该懂他的人,自己跟如翩与颍不一样,是个外人。
那个如兄如师的男人啊.........
"......烨大哥......"
灯火晃了几晃,把床罩上流苏的影子拉长,在倏然白纸般的脸上投下几道明昧交错的暗色来。
不经意的呓语让正燮握住他的手抖了一抖,本就纠紧的眉纠得更紧。
倏然失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颍竭力方才挽回他的命。正燮一心念着倏然安危,不敢离他身边。颍已让季如翩离开,他自知追也晚矣。只是这口怒气无处发泄,搅着对倏然的挂念,对自己无能的悔恨,说不清道不明地在心底翻腾。偏倏然念着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那是我的师兄。"颍用帕子擦去倏然一头冷汗,把正燮的反应收在眼中,却不像过去那样明嘲暗讽,"阿冉回江南之前,一直和他在一起。"
"是......那个铸剑师烨?"
"对。"
"那个女人......"不由咬咬牙,"就是‘白衣魅影'?"
颍顿了下:"是我师姐,也是......师兄的妻子。"
"她为什么要伤倏然!一次一次的,倏然做了什么!"
"凌正燮!"颍压低了声音同时压住怒气,"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此时大吵大嚷。你要答案,阿冉醒来后自会给你。"
正燮闭了嘴,紧紧盯着握在自己手中那只冰凉的手,苍白到惨白,指甲都泛着淡青,几道淡红的血痂还残留在手背上。
"我不会原谅她......"
颍哼了声:"你要谢她才是,她对阿冉终究狠不下心,这点伤算是轻的......"
"这也是轻的!你都说他只差一点就......就......"拔高的声音又低下去,剩下绞碎的恨意和哽咽,"我说要保护他的,我不想再失去他了。"
八年前阿冉受了怎样的伤你怕是不知道吧。颍脸上冷笑心中也在冷笑。如翩还算是有分寸,否则依阿冉这样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支撑不到现在。
"还有一事你更要谢她:今晚她本是领命来杀你的。"
15
"青衣楼决意悔了那单生意了么?"
漫不经心的声音轻轻响起,美人慵懒地半靠在窗栏前,一手执谱,一手在琴弦上划过,心思仿佛全放在那生涩的新曲上。
年轻捕快恭敬地跪在她身侧,"是。虽说违了青衣楼一贯的规矩,但他们还是悔了。"
摇光嗯了声,并不见意外,"沈门主这个人,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青衣楼的生意和他关系匪浅,为着日后打算也不能轻易撕了脸。便是这次,若不是非要经过朝廷的场面解决,我们也占不到他的上风。"
"令主。先前交付叶阑的事,可以做了吗?"
"可以了。沈门主付了酬劳,我们自当尽心做事。"
摇光唇边弯出美丽的弧度,朗声长笑,低敛了眉目,扔开琴谱,方才还生涩无比的曲子转眼间便弹得行云流水。
"你记住,这事要叫宁安郡王一人亲力亲为,你不要插手太多,更不要叫别人插进手去。"
宁安府接连出了许多事情,终于还是压了下来,老管家的死,年轻侍女的疯都不过池水中泛起的一点微漪,很快便不见了痕迹。颍也不用再易容改装,日日大方地在府内行走,见着那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一贯挂在嘴边的冷笑不由地加深了几分。
倏然多数时候还是在睡,不过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颍为着他在飞絮轩住下,施展了自己全部手段替他调养身体。正燮自是得空就过来,来时还好,他不来时,倏然与颍对坐无言,总有些东西梗在中间,彼此都堵得慌。
如此这般,明明有很多话放在心中想说,两人却是多日没半句交谈。
但倏然的身体还是一天一天见好了,能下床时,他自己慢慢换了衣服挪到镜台前寻把梳子打理长长的发。颍坐在一边看他,只是看着,根本没有动手帮忙的意思。倏然那头长发在病中疏于打理,凌乱得很,不束不挽,全部垂下腰际,披散在雪白衣襟上,倒像是墨汁滴进清水中,划出一丝丝繁杂的图案来。
当初他就嫌那头长发碍事想剪短来着,是谁阻着说是留长了好看,如翩?还是大哥?后来是紫苏,再后来居然连自己也说了同样的话。结果人一天到晚病着,那头头发却养得比人还好。
想起那两个人来竟然可以平淡了,心底那点痛也可以忍受了。恨的还恨,爱的还爱,伤心还是伤心,仅仅是可以,忍受了。
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走过去取走他手里的梳子帮他,一边轻声说:"你什么都做得好,为何惟独梳不好头发。"
"我又不是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倏然垂下眼睛,"再说,那时是谁不让我剪的。"
"左右不是我。"颍的手顿了顿,一旦有了开始,接下去就顺畅得多,"阿冉,对不起,那日我去晚了,害你受罪。"
倏然摇头,菱花镜中模模糊糊的一片苍白:"我算的时刻本就是那时,一早留下记号,她哪里会不知。‘蚨'是你新近做出的东西,她不知道那个十二个时辰后才有作用。只是没想到,她这次下了决心,连燮都被牵连进去。失策的是我,不是你。"
"说到底你又是何苦?这是行云门的事,理应由我出面的。"
"这件事怎么可能与我无关,毕竟最后见大哥的人是我。如翩姐送回落雪,又搅了我的局,我就知道她终于要过问大哥的事。她还是不想见你,我不独自去怡情庄,不由着她带走我,你又如何见得到她?"
"她终是不该伤你!"颍皱起眉,"不过,你还是该谢她对大哥的事看得比什么都重。不是这样,凌正燮已经连头七都过了。"
倏然猛地回头,也不顾头发被扯得发痛,直直看着颍。颍扶住他的头让他转过去,继续手上的梳理,"她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在青衣楼,难怪我找不到她。"
"有人收买青衣楼刺杀燮?"
"我已经处理了,青衣楼会拖着这单生意,其他的,凌正燮自己应付得来。"
能逼信誉一流的青衣楼毁誉,想来颍也花了大力气。
"那......如翩姐她......"
"离开了。"
"......颍。"
"不要担心,我已经派人找她。没了青衣楼的庇护,要找她多少容易些。"
"可是,她忽然这么急于知道大哥的事,我害怕......"
颍安静了一会,又一阵冷笑,"你放宽心,想着自己就好。说来可笑,有人找上青衣楼,青衣楼派了如翩,如翩又见到你,整个就是连环错。不过也好,急不可耐地露了尾巴出来,凌正燮只要不是太傻,京城官场这铁桶有了裂痕,总是可以破开的。"
倏然点点头,"颍......如果,她要回染青山,你不要拦她。"
"......我知道,你的事告一段落后,我也会回去。"
凌正燮果然是繁忙起来,偶有回来时看着倏然精神见好,也不由高兴。连颍的冷笑毒舌都一概忍了,天天只抓着倏然的手问长问短。
倏然话少了许多,总是玩着那支箫,吹一曲不知名的小调。正燮不解,颍却一脸复杂,扔下手里东西转身就走。
"我欠你一个解释。"倏然支走颍,收起箫,不见喜不见悲,一片漠然的平静,"我的事,烨大哥的事,如翩和颍的事,还有,这八年的事。"
"倏然......"
"该告诉你了。"
正燮走出飞絮轩时天上星辰满天,桂子清香四溢。倏然讲的故事很简洁,一柱香的工夫就可以把前因后果说个明白,但正燮听后却一阵无所适从。倏然不再说话,重新吹起那支乡曲小调,那应是乡间女子思念情人所唱的曲子,活泼中有寂寞,怨言中有希望。正燮只是默默地听,一遍又一遍,本是直白单纯的曲子被箫奏得宛转低廻,最终听出一片荒凉。
离开的时候很不是滋味,出门转过一段回廊,却见颍抱臂靠在柱上。衣襟被夜风吹得微扬,沉黑眼眸缓缓注视过来,颍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少了平日里几分犀利刻薄,整个人倒沉静得如一方古玉。
"凌正燮,虽然这是你家的酒--不过我想请你喝一杯。"
对坐在亭中石桌边,颍执壶斟了两杯酒,递向对面一杯。正燮看着送到面前的酒,刚好满满一杯,半点未洒,嘴角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小心接了过来。只可惜颍手刚放,杯沿微倾,顿时洒出几滴。
颍装作没看见,只说:"京师地北,我一直喝不惯这里的酒,太烈。没想到你家尚有正宗的江南竹叶青,我运气不错。"
"先父喜欢,每年都请人从江南运来一些,现在还留着这规矩。"
"江南竹叶青,清冽醇香,悠和绵长,令尊真是雅人。"
"颍......你想对我说什么?"
"没什么。我想阿冉对你说了一些事情。人在烦心的时候,总要喝一点酒。刚巧我也想喝--两个人喝酒比一个人喝,更能解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