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有什么好怕的?孩子是我们养大的,虽然调皮一点,但本性总是好的。你还怕什么?」南宫文瑞脱下外衣,给南宫夫人披上,因为他注意到刚才南宫夫人因为夜风而轻轻抱手的动作。
「可是......」南宫夫人把衣服披上,慢慢低下了头,声音更加轻,轻得难以听见,「可是,即使他是我们养大的......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还在这个世上呀......总有一天,如果真相拆穿......那个女人又找上门来......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斗不过她......你应该知道......我们根本斗不过她呀......」
越往后说,南宫夫人的声音就越是紧张,几乎发不出来。
十六年前发生的事情,即使现在回忆起来也依然清晰。
那是初夏的一个夜晚,时辰已经很晚,晚到夜色沉得就像有了重量似的,压在桃源庄上。
那天正好是凛臣五岁生辰,南宫文瑞也回到桃源庄为他庆祝。
谁知道就在桃源庄所有人都入睡以后,一个奇怪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晚,犹如鬼哭般锐利的嘶叫,令南宫文瑞、南宫夫人从睡梦中惊醒。
这奇怪又恐怕的声音是从院子里面传出来的,当南宫文瑞他们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一个黑影伏倒在院子里。那黑影全身都用黑色的斗篷包裹着,把身体上下所有皮肤都遮蔽得严严实实,窥看不见一点。那黑影的形状像是一个人,但凄厉尖叫的声音,却更像一只鬼怪。
闻声赶来的人都远远围着那个黑影,用恐惧的眼神望着她,不敢靠近。
还是南宫夫人见过世面,胆子够大,赶到以后二话不说就走上前去,抓住那纯黑斗篷的一角,本想揭开来看个究竟,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枯朽的怪手突然从斗篷下伸出。
一把抓住南宫夫人的手腕!
南宫夫人一声惊叫,本想甩脱,但无奈那黑影手劲更胜一筹,犹如铁箍一般箍住南宫夫人的手腕,她根本挣脱不了。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好像骨头快被捏碎似的,南宫夫人齿间发出一阵痛吟。
南宫文瑞见情况危急,急忙赶了过来。
那一瞬间,黑影好像突然抬了抬头。斗篷下立刻闪现出一丝诡异的光芒,犹如野兽的眼眸一般让人心底阵阵生寒。
只见黑影枯爪一挥,甩开南宫夫人,又一把抓住南宫文瑞的手腕,把他扯到近前,用嘶哑颤抖的声音,悲惨地恳求着:「南宫......南宫先生,你救我......先生,你救我......还有......救救我......的孩子......」
听声音便知道是个女人,只不过这声音中似乎含带着太多沧桑和痛苦,不仅嘶哑,而且气息微弱。她恐怕是外地人,途径桃花镇,想求医,但不巧南宫文瑞今晚没有留在镇里,所以她才找上了山。她身体本就已经非常虚弱,在加上山路劳顿,找到桃源庄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只得趴在院子里发出阵阵嘶叫,唤人出来救命。
南宫文瑞立即命人把她扶进屋去,但谁知她虚弱得根本无法站立,只能被抬进屋去。
而那黑色斗篷得下摆,早已被染上浓浓血迹,鲜血不停向下滴落,溅得满地都是,触目惊心。女人一直用斗篷遮着自己的脸和身体,不准其他人揭开。她身上有股怪怪气味,像是腐臭,但那臭气之中,又夹杂着香料的气味。两者混合在一起,说不出的刺鼻。
而从她的体型上看,南宫文瑞一眼便判断出,她已身怀六甲,并且--即将临盆。
刚刚被抬到中堂,女人的身体就是一阵抽搐,抬扶她的四五名下人全都吓得丢开了手。女人重重摔在地上,发生一声低沉的呻吟,股股腥味浓烈的乌血瞬间流了满地。
胆小的人都吓得尖叫起来,向旁边缩去。
女人的身体蜷缩着阵阵颤抖,紧抱腹部,喉咙中传来几声破碎的呜咽。
「夫人......」南宫文瑞看出情况越来越糟,急忙走上前去,才刚蹲下,女人就猛地抬起头来,抓住南宫文瑞乞求道,「先生......你......一定......一定要救救......我们......」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度痛苦,喉咙好像被撕裂似的,干哑,渗血。
但即使她抬起头来,面容依然遮掩在黑布之下,看不见五官相貌,只能隐约窥见一点下巴的影子。她下巴很瘦,形状非常漂亮,但颜色却非常奇怪,像是乌黑色,而且乌黑之中又似有似无地带着几丝刺眼的深红......好像是血丝?
南宫文瑞的心陡然惊动一下,隐约猜出这女子原本是极美之人,但现在不仅容颜被毁,而且有孕在身。她用黑色篷布包裹全身,就说明她被毁的绝不仅仅是脸而已,恐怕全身上下,都在渐渐腐化。而她身上那股突兀的熏香,恐怕就是为了掩盖腐臭而施的,不过可惜,香料非但没能遮住那股臭味,还让味道变得更加怪异难闻。
虽然不知道这女人究竟经历了什么事,但南宫文瑞非常同情地轻叹一口气,安慰道:「夫人,你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救你。」
这时,女人又发出一声惨叫。腹部传来的剧痛,令她几乎陷入昏迷。但她却依靠着惊人的毅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用尽全力发生声音,但声音却干哑而又苍白。
只听她道:「不仅是我......还有我的孩子......你要救......我的孩子......」
南宫文瑞闻言心中一震,心想她自己明明已经腐毒缠身,性命难保,居然还一心想要守护自己腹中骨肉。南宫文瑞虽然心中感动,但这时却也只能站在一名医生的立场说话,低声劝道:「夫人......你现在的情况很危险,根本不可能生下这个孩子,你......放弃他吧......」
然而回答南宫文瑞的,却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沉默之中,女人抓住南宫文瑞的手指更加用力,仿佛想把他的手腕扼断似的。南宫文瑞痛得龇牙,但却不发一声,静静望着斗篷遮掩下那名神秘的女人。
「你刚才说什么?」女人突然发问。
她的声音没有一点喘息,没有一点悲怆,平静得令人听不出她的情绪,镇定得让人不敢相信她前一刻还半死不活地趴在院子里嘶吼。此时的她,不仅声音还是语气,都和平常人无异,除了声音中那股不甘和愤怒之外,她一点也不像身陷腐毒、只剩下半条命的人。
「夫人,」南宫文瑞因为她的这种突然转变而惊讶地愣了一会儿,但平静之后,却依然照先前那样回答她,用更加清晰明确的声音,希望她听得更清楚,「你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你不可能生下这个孩子。放弃他。只有放弃他,你才有救,你才有机会活下来。」
女人怔住了,久久没能说出话来,只是扼住南宫文瑞手腕的五指,更加用力地收紧。
「夫人......」南宫文瑞皱眉,试图做最后的劝说。
谁知那女人却打断了他,沉声道:「这个孩子我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无论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先生,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难道真的连『一点点』的办法......也没有了吗?」
南宫文瑞沉默了,从女人的话中,他深深感受到这个孩子对于她的重要性。
「先生?」女人不想再等下去,心急地又问了一遍,「你回答我呀。」
「夫人......」南宫文瑞深吸一口气,问道,「你真的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
女人没有丝毫犹豫,点下了头。
「不惜任何代价,无论任何方法,也要生下这个孩子?」南宫文瑞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前次更加低沉,更加慎重。
女人还是没有丝毫犹豫,第二次点头,她的决心是如此坚定。
「那好,」南宫文瑞道,「夫人,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现在,你和你的孩子,只能保住一个。如果你想自己活下来,就必须放弃他;如果你想他活下来,就必须放弃你自己--你们两人之间,只能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请你仔细考虑清楚。」
闻言,女人扼住南宫文瑞手腕的五指,渐渐放松了力道,最后垂到地上。
「夫人?」南宫文瑞见她没有半点反应,非常担心,劝道,「夫人......其实你又何必这么固执?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想保住自己的性命都难,何况还要保住这孩子?你就......」
「不......」不等南宫文瑞说完,女人打断了他,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缓缓说道,「我不能死......我的孩子也不能死......我们两个......都必须活着......我们两个......谁都不能死......」
蓦然抬头,篷布之下女人眼眸之中,闪现出的亮光,犹如夜空中两颗极为冷冽的寒星,光芒慑人。
她的声音抬高了,带着一种近乎疯狂、不可理喻的执著,她尖声吵嚷道:「我不能死,我的孩子也不能死!先生,你一定要救救我们!我不能没有他,他也不能没有我!--先生,你一定要救救我们!」
「夫人......」南宫文瑞为难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们谁都不能死!你一定要救我们!」女人再次抓住了南宫文瑞的手,比前一次更紧、更难挣脱,「你是医生呀!你应该救我们,你为什么不救!你为什么不救!你为什么不救我们!」
「夫人,你冷静一点。」南宫文瑞想拉开女人的手,但却只是徒劳。
女人的手劲之大,大到常人难以想像的地步。南宫文瑞猜想,她必定是习武之人,而且功力还很高强。因为刚刚南宫夫人和她交手时,也没占到半点上风。被她一把抓住,没有丝毫挣脱的机会。从那个时候起,南宫文瑞就觉得这女人来路古怪,但毕竟身为医者,以救人命为己任,无论这女子究竟是何来路,他都不能见死不救。
只是万万没想到,她竟提出这种强人所难的要求。
「先生......你救我们呀......」女人刚才还很尖利的声音转又低沉下去,隐约带着一点哭腔。
正在这时,只听身后传来一声:「爹。」
南宫文瑞一震,蓦然转头,竟看见凛臣站在离他大概十步远的地方。
今天是凛臣五岁诞辰,这时候他本该在床上睡得正熟,谁知却被中堂里古怪的声响吵醒,于是起床跑过来看个究竟,谁知道却正好撞见这副画面。
「爹......」凛臣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大堂中央,那笼罩在深黑斗篷之下的陌生人,让他感到一种恐惧。
特别是现在,那斗篷人突然抬起头来,向他的方向看来,凛臣的胸口仿佛突然被那斗篷下的锐利的目光扎了一刀似的,说不出的害怕。
「凛臣!回去!」站在一旁的南宫夫人仿佛预感到什么,向凛臣大声喝道。
谁知道为时已晚,只见黑影一闪,那罩着斗篷的女人竟鬼魅一般向凛臣飞去!
斗篷高高扬起,像一张大网般向凛臣扑面罩去!
不待斗篷落下,女人已经五指成爪,一把抓住凛臣的脖子!
「凛臣!」南宫夫人尖叫着,正想赶去,但却被出现在眼前的情景惊得不能动弹。
眨眼之间,女人抽出一把匕首,在凛臣脖子上划过!
凛臣的脖子上立刻渗出黑色的血液!
「有毒......」南宫夫人怔怔吐出这两个字,身子僵了一下。
只听女人一声低笑,她抓住凛臣的肩膀,一掌把他推到南宫夫人怀里,低声威胁道:「不仅是毒!而且......还是剧毒......」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消寂,只见她疲惫不堪、整个身体都已软倒在墙角。
看来刚才那一击,已经耗尽她的全部力气。
现在,恐怕她连动一下,都困难重重。
「你到底想干什么?!」南宫夫人一边照顾着凛臣脖子上的伤口,一边喝道。
她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恩将仇报,他们本是一片好心想要救她,谁知她却强人所难,提出必须母子平安的苛刻要求,而且现在又伤害凛臣--简直不可理喻!
裹着黑斗篷的女人趴在墙边,发出一声森寒的冷笑,沉声道:「如果我死了,你儿子血液中的剧毒,就再没人能够解开!如果我活着,但是我的孩子死了,我同样不会给他解毒,他也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想要你的儿子活命,你们就只有一个选择--救我,还有我的孩子!」
第四章
夜色越来越深,风呼啸着的声音显得格外恐怖。连月光都被乌云遮蔽,树枝重重的黑影就像妖怪一样笼罩在桃源庄的上空。南宫夫人抬头望了一会儿阴黑的天空,又垂头叹起气来。美
禁闭房门的另一边,南宫文瑞究竟救不救得了那个女人,决定了凛臣的生死。
南宫夫人望着凛臣越来越发紫的嘴唇,担心得在门外走来走去。其他佣人都被遣散,门外只有南宫夫人、凛臣、管家和叔三个人守着。此时三人脸上都是一副消沉的表情,不安地低着头。
「娘,里面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凛臣靠在墙壁上问。
其实他现在早已双腿发软,浑身无力。为了不让南宫夫人担心,才勉强自己站着。如果身旁无人的话,只怕他已经放任自己躺到地上去了。他从小学医,虽然年纪轻轻,但却对毒药非常了解。平常毒药,他只用闻闻气味就能辨识出来,但今天却奇怪了,他身中剧毒,但却丝毫推测不出这毒药的来历。
对凛臣的问题,南宫夫人只有用摇头作答。
她也不知道今天这名裹着黑色斗篷的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只凭她和她的两次交手,就足以让南宫夫人肯定,着女人的来历并不简单。她功力深厚,而且下手狠毒,从斗篷下时而射出的锐利眼神中,南宫夫人就能感受到一股危险而又神秘的气息。
她究竟是谁?南宫夫人猜不出来。
她招式诡异,所用毒药见所未见,南宫夫人没有一点头绪。武功门派暂且不说,光说毒药一项。南宫夫人出自五毒教,天下毒药几乎都见识过,不过今天却奇了,她不仅没有办法解开那女人的毒,而且连毒药究竟是何属性都判别不出。
天下居然有连五毒教都不知道的毒药?
南宫夫人的心蓦然一沉,突然有三个字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她下意识地低声念道:「难道是紫星宫?」
「紫星宫?」凛臣没听太清,凭感觉重复了一遍。
然而南宫夫人却没有再多说什么,陷入沉思。
紫星宫行事一向古怪,但听说他们的毒药、蛊术和剑器非常出名。如果天下真有连五毒教都毫不知晓的毒药,那么这毒药有九成的可能性就是出自紫星宫。
--难道这个女人是紫星宫的妖孽?
南宫夫人越想越担心,双眉压得更低。她不安地望了望凛臣,害怕这个她最喜欢的孩子,因毒而亡。虽然已经吃了金香丸暂时压住毒性,但凛臣额际渗出的冷汗,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明显,南宫夫人担心他撑不了多久了。
正在这时,只听身后传来『吱』的一声轻响。
南宫文瑞推门而出。
「怎么样了?」南宫夫人急忙扑上去问。
南宫文瑞没说什么,但南宫夫人却从他凝重的表情中读出讯息,知道情况不妙。只见南宫文瑞轻轻向身后支了支下巴,一名婢女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一名用布随便裹着的婴儿。
「生下来了?」在见到婴儿的那一刻,南宫夫人还有点惊喜。
以为自己从南宫文瑞表情上读出的不祥是假的,以为自己判断错误。然而正在她想走上前去接过婴儿仔细看的时候,却突然意识到:普通婴儿出生后都应该大哭,然而这个孩子却很奇怪,不哭不闹,甚至连动都不动一下,静静地躺在婢女的臂弯中,就好像......就好像......死了一样。
--死?!
当这个字从头脑中跳出来的时候,南宫夫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她望着南宫文瑞,那眼神似乎在期望着他告诉自己什么,然而南宫文瑞对她的回应却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一刻,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但南宫夫人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的心理,慢慢抬手,向那婴儿伸去。
触感很软,皮肤还带着一点热气,大概是因为刚刚才从母体生出的关系。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心跳,没有任何生命迹象。难道真的会是--死婴?!
「怎么办?」南宫夫人的双腿有点发软,下意识地望向一旁的凛臣,口中喃喃问道,「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突然想起什么,猛一抬头,拉过南宫文瑞问道,「那个女人呢?她还活着吗?......解药呢?她肯不肯给我们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