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楼层间的间隔。
隔天,齐崴就看见梁子茗带着包石膏的右手来上学。就这么毕业了,齐崴都没和梁子茗说话。他们也不可能共舞在洛可可式庭园。
右手手腕神经受伤,该说是断送了钢琴生命吗?比赛前梁子茗早就拆掉了绷带,他没有乖乖的作复健,练习的手指却有如发泄似的敲击键盘,那仿佛是黑暗精灵被积压的愤怒一口气释放出来。过度的使用手,让他比赛当天的自选曲弹了一半就痛得无法操控右手被紧急送医。
他当然无法得到冠军奖品,到维也纳留学。
而他也没机会把那首曲子再度弹完,李斯特的爱之梦。
「齐崴......齐崴......」
梁子茗慢慢从趴着的桌上爬起来,可能是早上太累了,午休才会做梦。梦到以前的回忆。下午还有国文小考,他只知道他完全没念。
「立维,可以去你家玩吗?」
「嗄?去我家?我要补习耶!」林立维边收着书包边回答道,「子茗?你还好吧?怎么摆着一张臭脸?」他不是那种「分数于我如浮云」的人吗?
「没有,没什么......」他把头偏过去,「立维,那我跟着你去补习好不好?」
奇怪的是,他失去了笑容。
「为什么要跟着我去补习?」林立维皱起眉头,「喂,你心情不好吗?」
「没有。」
「没有?」十七岁的少年也不会想太多,他收收书包,和同学确认一下明天要考的和作业,就像普通的学生一样抄抄笔记。
梁子茗在他身后默默不语的跟着。林立维的确没想太多,既然他不说话就当作耳根子清静一会儿吧,不过他并不是讨厌梁子茗说话,他也习惯了他偶尔会这样,早上和下午换了个人。他耸耸肩。
像个普通高中学生去补习,纵使觉得很累,为了说句好听的,为了大学轻松,为了大学能念自己想念的东西,这么一点点投资是值得的。
纵使梁子茗不这么认为。
纵使他早就说过好多次他不想念大学;或许是不用背着一个大学的头锢,他才能随心所欲做想做的事,连念书都没有负担,拔除掉了最后借口,这样才能发挥想发挥的实力吧。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林立维不只一次这样想,他不想和这种人竞争,面对没有尽头的对手。
走过台北车站,梁子茗用「试听」的名义跟进补习班。他像个娇滴滴的女生,林立维也不只一次这样想,尤其是侧着头撑在桌上的时候;但不是娘娘腔,他走路的模样很像有自信的音乐家走向钢琴,从容不迫,却仿佛也没有尽头。
「立维,我想吃麦当劳。」
「去啊...」
「陪我去买。」他拉着林立维的袖子,林立维无法拒绝他。
他拉着袖子,女孩子这么做或许不以为意,但是他们是男生啊!林立维又不只一次这么暗忖,梁子茗的表情好黯淡,他是不会说的,只是静静的在店里吃他的汉堡,等上课的时间到,他的手好细瘦,细细长长的手指拿着汉堡,指甲好象冰的泛成紫色,白白薄薄的指尖好象童话故事书的插图的人物。
「立维,我漂亮吗?」
「嗄?你干嘛突然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我漂亮吗?」他的眼神好认真......
「怪人一个!」林立维拿起一根薯条避开他的视线。
「我漂亮吗?立维!立维!」
「你很啰唆耶!闭嘴啦!」两个男生这样的对话真的很奇怪,林立维吃着薯条边想,待会要上什么课呢?下课前都固定要考试的吧。
来来往往等电梯上楼梯的人经过的交集。贴着海报贴着贺词贴着榜单。红色的橘色的黄色的吉祥颜色。片刻的等待的反而投下了冷漠的悲哀。或许可以在台北车站辟个水池,水会带动空气的流走,或许人群中飘扬的体味就不会那么令人作呕,梁子茗经过商店前暗忖,橱窗里的模特儿虽然不会同一件衣服却是同一个表情,仿佛冷眼看待着,空气中弥漫的汽车压出的悬浮微粒。
没有人会去注意一颗行道树,这是相同的道理的。更没有人会去注意行道树上的一只蚂蚁。梁子茗大刺刺在教室趴着就睡,老师已经叫过「喂那位同学」了。这么短短的几个小时内,配合讲课的声音,梁子茗睁眼想着过马路经过的行道树,那是什么种的树?好象这么多次都没有去注意到。
等待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梁子茗有了新的体悟。他看着身旁经过了莘莘学子,真的越来越讨厌实为压榨学子的华丽借口,考上了大学也不过一张漂亮的纸为证罢了。
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和林立维说了再见之后,他漫无目的的走在街头,漫无目的的游荡,从黄昏到黑夜,他在一条巷子里看到了那个闪着霓虹灯的招牌。他推门进去,烟味与喧嚣的声音扑面而来。
而他看到了那在台上演奏的乐团。他认得他们,他听的出来,那是害了他的国中同学的学长们。也「间接」害到了他(毕竟是他自己报复性的过度利用手)。
他到盥洗室里看着镜子,这里充斥着烟味和尿骚味。连镜子看起来都充满脏污,不过一个打扫的服务员马上就带着臭脸拖着垃圾袋和拖把来了。一见到有人进来他马上推门出去。
等到乐团表演完毕,他偷偷走到后门,晚上的后巷没人注意到溜进去。他握着外套口袋中的美工刀,他知道这把刀不会起任何作用,他也祈祷如此。
后台的吵闹没有被台上的乐手掩盖掉,他们在收拾东西要散场了。他走到当初的学长身边,他还是叫不出他的名字。「你记得我吗?」黑晕的眼眶,他问向当初的学长,他们以奇异的眼神看着他。
「对不起,不认得,请问你是哪位?」几个人开着玩笑说是不是歌迷?他摇着手叫他们闭嘴,说着不可能啦我们这种团体。
「你记得我吗?」
「对不起,我不认得。」
「这么晚了,小朋友不适合待在这里喔!」有个团员嘻嘻的笑着。
「你记得我吗?」他伸手把学长推倒在椅子上,「我没有刻意记得你,真不巧今天让我碰见你。」他像只发怒的大猫,只差没有伸出利爪扑过去。
「怎么回事?你欠他钱吗?」这女孩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
但是他急忙澄清,「我根本不认识他!你是谁?」
「我......你知不知道你曾经玷污了我的同学!那个诚心向你学习的家伙,你还......」他的眼光利锐如蓄势待发的豹子,但是他深呼吸一口,放开了口袋中的美工刀,「我诅咒你,你会被分尸!最好是......被凉子!」
他的心情遭透了。
让他想起右手的疼痛,从手腕蔓延到手指麻痹,再到手肘的酸痛,他那阵子逼着不得不训练左手料理生活,不过也因为训练,现在他两只手都可以自如的写字,只是使用右手让他潜意识中有个芥蒂。
口袋中的美工刀蠢蠢欲动,在捷运车厢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潮,空气中弥漫着地下道的闷湿气味和人类的体味,令他作呕。高跟鞋的足音叩叩的充满幻想。他低着头靠在车厢和车厢中间的间隔区上,摇摇晃晃的充满戈过轨道的高分贝声音。从pub出来的疲累感和无力感灌满了身体,如胃中腐酸的食物,随着车厢运行着搅动。
手脚都是冰冷的,他在总站下车,又搭公车回到公寓。
录音机里有几通色情电话的留言,他打开计算机。然后脱下所有衣服,脱下所有污秽,冲个热水澡,无论冲不掉三千丝的烦恼。他喜欢水从身体流过的感觉,从口腔到身体里外都被洗涤,用泡泡海绵刷过肩膀和背。
水就如同他的生命,水也如同其它人的生命,是万物的源头,而他正沐浴其中。蒸气从水里冒出喷着身体,因为累了,所以他没有心思理会计算机里的电子邮件和桌上晶亮的一把刀子。
他在睡梦中跳着舞,风把花朵吹散,他们牵着手在花瓣中间转圈,然后共同倒在时光如水般流泻的庭园中。
***
下课钟响,梁子茗才慢慢从桌上爬起来,摇摇昏昏的脑袋,「立维,笔记借我抄一下。」
「吶,拿去。」
「谢谢。」他的左手右手都可以自在的写字,不过还是右手比较熟练,林立维刚看到时还觉得很厉害。
梁子茗揉揉惺忪的双眼边说道:「现在几点了?」
「五点十分,放学了!」
「立维,你要去补习吗?」
「要啊。」
「那我跟你一起去!」梁子茗十分坚持。
「你上次不是试听过了?只能试听一次喔!」
「我在外面等你。」
「我要补到九点耶!」
「没关系啦,我一个人住没人管我的。」
「好吧,如果累了你先回去没关系。」
「嗯,那我们走吧。」
梁子茗就在补习班楼下的麦当劳等林立维,闲暇没事做,他拿出纸张和笔,用左手开始想写点东西,一段诗词,一段小品文,或画画。
他好象忘了琴声──梁子茗心想,不管是「他」还是「他」,两个人都忘了。
他吃着一根根的薯条,沾沾蕃茄酱。等待的时间颇无聊的,无聊的时光人就会胡思乱想。他制止住这样的想法。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从高空看下来像蚂蚁一只只。
未知名的目的地,他还穿著白上衣黑长裤的制服,学生的打扮不会有人向他搭讪吧。他有点失望,包包里没有替换的衣服。他离开麦当劳,四处逛逛。
一家家的商店有卖衣服卖包包卖鞋子的,女人的高跟鞋引起他的兴趣,却也任他想起不好的回忆。
母亲。
他曾经偷偷跟着母亲去「工作」,小小年纪的他不知道母亲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要去哪里,在他心目中,母亲永远是如花似玉的燕尾蝶,拍拍翅膀却也遗漏下他。
母亲的高跟鞋,总是那么美丽,那舞步总是婀娜多姿。
而外国人的父亲。直到长大后读过书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被叫做「蝴蝶夫人」。这是段悲哀的历史。母亲和父亲相遇的过程并没有其中的浪漫。甚至母亲怀了他都是个「意外」,仿佛走错了宴会听,他只有呆呆的看着众人跳着三拍子舞步,他一个人像攀卷在墙上的壁花。没有人来邀请他。
母亲和他是一样的,美丽的花蝴蝶随时都等待与飞走。从母亲的脸上看不见岁月,但是他们随着都带着漂泊。
他被「秋冬新货到」的牌子吸引,在这时看到了商店里打折的女鞋,高跟鞋,踩踏着地板的声音多么动人,一双双的腿套着高跟鞋,女人的魅力从脚底直现;那优美的曲线有如女人的细腰和丰满的胸部一样傲人。
他被那些高跟鞋吸引,但是他不是女生,他连试穿的机会都没有。
他有点失望。
匆匆离开店里。好象连店员都用奇异的眼神看他。
他跑着,跑着,最快速的步伐远离。
隔天,林立维问道他跑去哪里了,害他还在麦当劳里转来转去找不到人。
梁子茗笑着说抱歉先回家了。
「早知道干么还跟来?」
「对不起嘛!你今天还要补习吗?」
「不用,今天要给学弟上课。」
「对喔,今天有社团活动......你就不能陪我了......」
「你又想去哪里混了?」
梁子茗没有回答,和下课对比的沉默,因为他想着店里的高跟鞋。
****
三 会面。暂停思索。
他想起了他的老师。
予青温柔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生病时替他煮粥、递温开水和药。教他弹琴。教他读书。
他几乎天天和老师腻在一起,天天弹钢琴,天天在琴声和笑声渡过。
我以后不想当钢琴家!他对老师这么说过,老师问他,可以啊,那你想当什么?
他们在公园里,他拨弄着草地,童稚的笑容说着,我想当像老师一样好的老师!
予青笑了,他拍拍男孩的头。
这种「古早」的回忆现在还会梦到,他像被亲吻的公主般开张眼睛,慢慢从床上爬起来,觉得身子还有些疲惫。他又像只慵懒的大猫伸伸爪子躺回床上,缩回被子里。看着床头电子钟的时间不早了,他还是起床到厨房弄份简单的早餐。
打开计算机,登上网络聊天室,潜藏了多少想要援交的人,他撇撇嘴角,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边吃着巧克力酱吐司。忙乱的打字,手指敲击着键盘的声音不遗于耳,他喜欢手指打在键盘上的感觉和声音,批哩啪拉有如办公室的小姐,听着听着就觉得安心起来。如同曾经想过写小说的他,总逼着进度,打个几个字就放松一点。
用私下聊天,每次来问安的人总让他手忙脚乱,不过还颇好玩的。他马上找到一个,用女性身分登入总有些怪人来问要不要援交,充满泛滥的网络,春色跨着边栏。
几岁住哪?我住台北,19岁,键入对话框,然后这个人说他急需要援交。计算机屏幕前的他笑了笑,那就如他所愿吧,他很乐意成为镜子另一边的公主,要怎么约?对方问了。他不喜欢透露自己的地址,故意吊吊对方胃口,其实他并非懂聊天的技巧,打在银幕上的字总不是他心里所想的。
要怎么约?在台北都可以,交通工具很方便。所以对方说了一个地址。很普通的旅馆街。他知道地点。谈好价钱。为什么他急需要援交,或许言语夸张了点,但是为什么?「单纯」的变态吗?
他也想不透。他到浴室洗把脸,化了妆,换上衣服,缓缓拿起桌上的刀子,最后,穿上黑色高跟鞋出门。
**
凉子亲切美丽的笑容如玫瑰花般绽放,他温和的说,「事后要不要请我喝杯咖啡?」
男子点头说好。他搂着凉子的肩膀进旅馆。他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上班族,凉子心想。
打开房间门,男人拉着凉子的手亲吻着并打算脱掉凉子的大衣。凉子推推了他,自动脱下大衣,笑着吊人胃口,「只可惜你没有喝咖啡的机会了。」从擦着口红说出来的话似乎也带着红色玫瑰的香气。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凉子眼神一变,抓住男人想脱他的衣服的手和领子,反手摔了出去。
「真有趣,新闻那样说我居然还有人想要援交?为什么?」男子一阵头晕,看他缓缓拿出刀子才心想不妙,瞪大如铜铃的双眼,急着要逃走。
凉子知道对方眼神的方向,他于是说:「不会让你逃的!」
对方只是个女人!男子心想,只是个女人就算会武术力气也不会比男人大,他想上前抢刀子,他抓着凉子的手腕,但是右手的刀子反而更逼近他,他踢了凉子的腹部,但是凉子的力气和他平分秋色,一招侧踢让凉子把男子压在墙上,顺手将刀子扺在对方的脖子上。
「不会让你逃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找人援交?我不懂,自己一个人不够吗?」刀口慢慢沁出血珠,凉子说出的话吹在男子耳边,他感到体内一阵灼热,连脖子的伤口都是,「你回答我啊!自己一个人不够吗?」凉子大喊,「老师没教你吗,关于自己的身体的事......」
他的眼睛如黑耀石,没有激动的火焰只有冷静的珍珠似的双瞳。男人知道死到临头了,但是他没有放弃希望,他企图大喊也被凉子识破,刀尖刺着他的嘴唇,示意可以的话这把刀会割下你的舌头。
「你回答我啊!」他把刀重新扺着男人的脖子,「你回答我啊!」他踏着右脚,高跟鞋的声音一时间变成死亡的倒数计时。
「你......你...能够不杀我吗?」男子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凉子的表情十分困惑,「我?哈哈哈......」即使带着蔷薇的香气,男人也不会相信了,这次逃不过了,他才刚看过新闻报导关于一名大老板和援交女被杀的事。
「死吧,真可惜,人只要一死,生前所做的罪过都烟消云散,即使再怎么重审翻案,当事人也不会知道的,真可惜吧......」
「是...是.....你说的都没错......」男子用颤抖的声音,他的口才没有好到可以劝服凉子。
「然后,咖啡我得一个人喝了!」
凉子一刀划破了颈动脉!
喷出的血花流着腥臭的味道,他舔了舔喷上他的嘴唇的血,进一步把对方的脑袋割下来,锐利的刀子滴着血,墙上被血压喷的像只染血的展翅天鹅,正要高飞。凉子冷眼看着尸体,还流着温热的血液。他稍微踢了一下那颗脏脑袋。像电影中的英雄般甩甩「武器」,最后将刀子插入离身滚动的脑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