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丰年看了看沈雨桐已经布满血痕的手,点头跟着金走进了员工休息室。
「麻烦你了。」
「你们都是熟客了,不必客气。」金从柜子里取出急救箱,确定李丰年能自己搞定以后,就转身又回到了吧台前。
李丰年将沈雨桐扶到椅子上坐好,自己蹲在他跟前边用消毒药水替他清洗伤口、止血,边嘴里还在碎碎念他发神经。
好一会儿,沈雨桐都静静地任他动作没再有什么剧烈的反应。李丰年替他包扎好了伤口,抬起头一看,才愕然发现沈雨桐头仰靠在墙上,正紧紧用另一条手臂按住自己的双眼,满脸都是泪痕。
李丰年这时才领悟到,为什么他们能快速地就将沈雨桐与伍叔轩的恋情抛出记忆。除了那是一段禁忌言论的感情之外,一直以来,他们都以为那只是同性间偶发的,错觉性的,暂时替代异性恋所产生的恋情。
他……也曾经产生过这种错觉。
可是很明显的,沈雨桐并不是。
多爱一次20
「亚瑟。」
玖卫将手上的会议记录往桌上一丢,随即一屁股就坐上沈雨桐的办公桌,一只脚还踩在他旋转椅的扶手上。「你这几天非、常、不、对、劲、哦。」
沈雨桐无精打采地应道:「有吗?」只顾看着电脑屏幕修改设计图,对玖卫这种人前文雅,人后祖鲁的极端个性,已经麻木到不想多加理会。
「还敢问我『有吗』。那我问你,早上的会议都说了什么?」
「你翻一下会议记录不就知道了吗?干嘛还来问我。」
玖卫气结。沈雨桐是个工作态度极度认真的人,许多时候宁愿牺牲睡觉的时间,都要将作品改到自己满意,其他人吐血为止。这样的人开会会走神?No way!
「Ok,那就不说开会的事。上个礼拜五你答应帮我找的那个设计软件呢?今天都星期四了。周一我看你有点Monday blue,周二我想你是睡不好,周三你又不在工作室,今天总该可以给我了吧?别告诉我你还没买到。」
沈雨桐的鼠标在屏幕上跑来跑去就是点不到他想要的地方。
上个周末对他而言就像一场无法完结的噩梦。
第二天的早晨他是在李丰年家的客房里醒过来的。虽然李丰年在餐桌上故作无事,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可是他看何筱娟那付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猜到李丰年把失魂落魄的他带回家,一定对她或多或少含糊透露了一点。
因为何筱娟在送他出门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悄悄对他耳语了一句,「节哀吧。天涯何处无芳草。」
沈雨桐失笑。如果单纯只是失恋,那该有多好。
至于玖卫拜托他的事,他自然完全不记得了。
「喂,我拜你了行不行?现在就去买行不行?别在我旁边唠唠叨叨个没完啦。」
沈雨桐原本希望利用全情投入到工作,能将叔轩带来的冲击稍微减淡。却忘了还有这个随时会在他面前脱下面具的玖卫。
「这还差不多。」玖卫笑了笑,体贴地把沈雨桐的背包从柜里给取出来,挂在他肩上。「买到就不必再来工作室,直接回家吧。」
现在两点都还不到耶。沈雨桐奇怪地瞟了一眼最讨厌员工迟到早退的玖卫。
「你啊,少见哦。」玖卫却忽然换了一付认真的表情,右手搭在沈玉桐的肩膀上。「看你失魂落魄的,外面那几只都在问我你是不是失恋了。你不会是……才和丽露分开半年,就害相思病了吧?」
沈雨桐推了他一把,笑道:「别胡说八道了。」
「肯笑就好啦。从美国认识你到现在,还没见过你这样的。」玖卫说着对沈雨桐张大了自己的手臂。「宝贝,记得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尽管在我怀里倾诉。」
「滚吧。你个人格分裂的神经病。」
「好啦。今天就饶你一次,让你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再心不在焉地,小心我扣你薪水。」
踏出工作室,沈雨桐被门外的朗朗晴光迫地都快睁不开眼睛。
呆呆地用手挡着阳光站在路口,沈雨桐觉得自己心底的某处正渐渐地崩塌。
那是一堵过去他自以为粉饰地很好的防垒。由一条微不可寻的裂缝开始,终于完全毫无抵抗地岁碎裂四散开来。
他想,冬天不管再怎么萧瑟,还能有几乎刺穿人双眼的阳光呢。许多无法弥补的事情发生了,为什么就不能让人有忏悔的机会?假设,这个世界真的有时光机这种东西的存在……他在心里自问了无数次,如果真的能回到过去,他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答案反反复复,到最后还是那句,不知道。
因为他总是不能肯定,另一个选择会是百分百正确的选择。
叹了一口气,沈雨桐拿着选购好的软件光盘,排在收银台队伍后面准备付账。
看看表,周四的午后来买光盘的人竟然也这么多……沈雨桐无聊地将视线转向商店的玻璃窗外,却无意捕捉到了那抹阳光下淡漠的身影。
天出奇地很干净,蓝天中只有几笔缓缓浮动的流云。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枝丫,斜斜照射在那个人的身上。
那个人起先是低着头好像在找东西,却很快就皱着眉头露出放弃了的表情。双手插在灰色长风衣的口袋里,脸上粗厚的眼镜让人无法看清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而后却忽然仰起瘦尖的下巴看着天空。
那个姿态……沈雨桐无法控制地全身一震。
如果忽略掉他用发胶固定住的古板七分头,和那个碍眼的粗框眼镜,那个人从鼻子到嘴唇到下巴的侧脸,活脱脱就是叔轩的翻版!
眼看那个人就要迈开脚步离开,沈雨桐想都没想就直接冲到玻璃窗前对着外面猛拍窗。
莫云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掉的手机。
早知道会这样,外务部的同事过来要求他到总公司检查几份账目报表的时候,直接回绝就好了。反正,那几份报表会计部的任何一个同事都同样能解决。
虽然姚姐说他搞定了总公司的事务就能直接下班。可是多出来的时间,他回到家也一样只是被胡思乱想给消磨掉而已。尤其,在知道那个人回来以后。他们现在不止是身处在同一个城市里。那个人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他黯淡,而无所依据的浅薄梦境里。
埋藏多年的希冀与绝望,相互纠缠着,越是压抑越是在心中翻起千层巨浪。
今天的天气仿佛特别的好。一架银白色的客机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从他头顶划过。他抬起头看着,忽然生出了一股想要抛下一切逃离的冲动。
可是自己又究竟能逃到什么时候,逃到什么地方去。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正考虑着还是回公司加班的当儿,一阵猛烈的拍击声忽然从他身边的商店里传出来。
莫云对于这种事不关己的突发状况,总是会下意识地不去理会。可是这一次,他却回过了头。而且一回头就马上后悔了。
这个城市真的很小。
透明的玻璃橱窗非常清楚地反映出沈雨桐俊朗的面目。
莫云有一瞬间以为沈雨桐是认出了自己,心慌意乱之下往后退了两步。眼睛四处躲闪了几次,最后还是选择注视着沈雨桐,乱糟糟的脑袋兀自转得飞快。
才发现,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刹那间莫云很想笑。可是眼眶周围的肌肉却酸地他一阵阵发疼。酸地仿佛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能让他脸上精美的面具分裂开来。所以,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隔着玻璃比手划脚的沈雨桐。
感叹着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吧。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他的笑容甚至比照射在身上的阳光还要更加灿烂。
沈雨桐见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完全不顾已经上前干涉的店员,坚持对着外面的人比划,请他留在原地等他。
『等我』。那个人用夸张的唇语这么告诉自己。转身奔向在另一头的商店出口。
等我。他说。
莫云必须用双手紧紧地按住了胸口,才能制止住内里激烈如暗涌般的鼓动。
为一句他一直一直都等着却等不到的话。
多爱一次21
沈雨桐追出来的时候,人来人往的步行道上空荡荡地再也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直接就拨了一组号码。但对方的手机接通了却一直没有人接听。
沈雨桐按着重拨键,不设防的肩膊猛然被人用力地拉住——
「先生,你的光盘还没付钱。」
「啊。呃。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进去结账。」
年轻的店员很有礼貌,但还是很不放心地紧紧盯着一面走,一边还在四处张望的客人。他认得这位最近在国内很有名的设计师。可是有名归有名,谁知道这些名人私底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莫云就躲在商店后面的横巷里,看着那个只能在过去亲密无比的人。他们之间流淌过去的时光,已经筑成太多的理由让他无法正视、面对他。
就算见了面又能怎么样?
莫云几乎逃也似的离开了热闹的商店街。他心中莫名地腾生出某种预感,自己绝不能再和沈雨桐遇上。他知道他的心能隐藏得了第一次、第二次,可是第三次第四次呢?总有一天他在沈雨桐的面前会再也无法遁形。
莫云的继姐莫月华,终于在星期五的凌晨诞下了一个重3.2公斤的男宝宝。
周六中午莫云是上完班才赶去医院探望的。
单人病房里坐着眉开眼笑的莫爸爸、莫妈妈,还有从楼下摸鱼摸上来的姐夫程晋元。莫月华看起来精神奕奕的,刚给小宝宝哺了乳。粉红色的小婴儿还没被护士推回育婴室,吃饱喝足却没半点睡意,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在看人。
一个光彩熠熠,又充满活力的新生命。
莫云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不怕生的小家伙,就跟着一直「乖孙、乖孙」叫不停的莫爸爸,一齐站在育婴箱车旁逗他玩。
莫月华舒舒服服靠在床上,吃她老公亲手削的苹果,睨他们道:「啊!,挨刀子那个可是我耶,你们爷俩怎么从进来到现在都只注意我儿子。」
莫爸爸眼睛都眯成条缝了,「瞧你说的。这可是我的第一个孙,不疼他要疼谁。」
莫云只是笑。轻轻走到刘秀梅身后,对莫月华说:「宝宝像华姐多点,都不怕人。」
「像我才好。」
莫月华任丈夫拿湿纸巾给自己擦手,脸上的表情是很幸福的温柔,娇嗔道:「我啊,可是在医院里闷了一个星期了。每天不是吃就是睡,养尊处优地,宝宝不乖都不行啦。」
程晋元笑道:「老婆,你就不要再埋怨了。反正医院有规定,医生家眷住院一律有折扣。你在这里待产,我什么时候都可以上来看你,不是挺方便的嘛。」
「对啊,晋元也是担心你嘛。」
「阿姨,你不用替他说话啦。别看他人好像很聪明,其实是个生活大瓜呆。你们来这么久,他肯定还是医院、回家两点直线接送,没带你们出去吃过饭、四处走走吧?」
「我和你爸都是为了照顾你们才过来的。晋元的工作又这么忙,何必跑来跑去。」
莫月华对着偷笑的老公翻了个大白眼,忽然把矛头指向了莫云。「小莫也是。顾着工作是很好,现在爸妈要在台北留一段时间,你也多抽些时间常过来看看他们。」她看这个弟弟好像比一星期前来的时候又要瘦了点。本来是想说些叫他要多照顾自己的话,可话到嘴边又想起阿姨对小莫的事情总是特别敏感,便临时拐了个弯。
莫云常常不自觉地就会在这种热闹的场合走神。耳边听到莫月华点到自己,马上就赔笑应道:「知道了,华姐。」留神注意了一下母亲的神色,又问道:「宝宝的名字取好了没?」
程晋元道:「我和月华早就决定了由爸来作主。现在还在选。」
「爸是标准的龟毛,老是选好又推翻,推翻又重选,都不知道要选到什么时候。」
「反正现在离满月还有些时间,名字对一个人是很重要的。何况是我的乖孙。不慎选怎么行?」
正聊着,程晋元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是闹铃。我该回去值班了。」程晋元站起身掏出手机将铃声关闭。俯身亲了亲老婆大人的额头,有礼貌地跟在场的人说再见。临出去前又忽然回头:「对了,莫云。你的伤口应该可以拆线了。不如跟我一起下楼,我替你换一层舒服点的卫生纱布。」
程晋元对这个小舅子的印象一直很好。虽然有时候看起来非常冷漠,可是谈起话来却是温和得很,给人一种很温柔亲切的感觉。莫名的总是觉得彼此有一种投契的缘分。
程晋元值班的急诊室在底层,而妇产科的病房在十二楼。他俩沉默着并肩站在走廊上等电梯,无处不在的消毒药水气味让莫云觉得有些不安的难受。楼层某处的育婴房里隐隐约约传来婴孩专属呜呜呀呀的哭声。
「华姐现在很幸福呢。我真替你们高兴。」
「是吗?谢谢。」程晋元憨憨地笑了两声。「你也不用羡慕我跟你华姐,赶快找个对象成家,你就能体验这种幸福的。」
莫云看他一眼,扯着嘴角低下了头。
他很清楚这么多年来,自己再不能接受任何人接近的原因。说是执着也好,死心眼也好。当年不知不觉封闭起来的内心,在浑浑噩噩强迫着自己必须过正常人的生活时,那个叫做激情或是心动的感觉,已经像个被捆得密密实实的蚕茧,无法再去触摸和探索。
明亮的电梯里,莫云甚至不敢去直视墙面上的镜子。那个面色青白的自己,总像是一抹嘲笑着自己的零星碎片。
「到了。上次你来缝针的时候,值夜班的是林医师吧。」程晋元走到急诊室的护理站同里面的护士打了声招呼,回头说:「莫云,你的健保卡先给我一下。」
莫云递过了健保卡就站在护理站外面等。急诊室里的病患并不多,不知是谁在某床的布帘后争吵,伴随着护士严厉的喝止声。
「怎么回事啊?」
「刚才有个病患被人用相机砸伤了头送进来。小伤,缝了几针。送他进来的那个人说他干了非礼行为,硬要拉他上警察局。伤者又说要告另外一个人伤人罪,两个人吵了半天,护士长已经叫区警过来了。」
「原来如此。」程晋元笑了一下,领着莫云往里面的小型手术台走去。急诊室里对这样的流血闹剧早就司空见惯,通常等警察过来调解两句就会没事。
莫云低着头走过那床拉起布帘的床位时,冷不防被里面走出来的人撞了一下,眼镜被扫落在地。
「有什么事你说清楚了再走。心虚啊,撞了人没看见?」追出来的人死死抓住前面那个人的手臂,问道:「你还好吧。」
莫云的声音很沈,「没事。谢谢。」弯下身捡起眼镜的手轻微的颤抖着。
原来这世界的某些事情一旦开始发生了联系,就会像不由自主不断旋转、连接的巨大齿轮般,环环相扣、难分难解。
他懂得。可惜他看地不够透彻。
所以回忆得越多,似乎就觉得那或许已经不是一种爱。而是抱歉。
多爱一次22
本来只是一下子的过程,莫云却觉得自己弯身到地上的动作,久地仿佛永远都够不着那副眼镜似的。
程晋元回过头来快手快脚抢先捡起了眼镜递到他手上,「莫云,你有没有怎样?」
莫云有些笨拙地带好了眼镜,「姐夫,不好意思。我忽然想起有些事要办。过两天再过来找你拆线吧。」说完,侧着脸急匆匆往急诊室的出口走去。
「咦?这么突然?诶,莫云、莫云。」程晋元追在莫云身后喊了两声,无奈对方都没有回头,只好独自忡忡地回到急诊室。这下可好,等等要是岳母问起,他要怎么交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