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休花

"是这个岛的市长。"
黎笙有点意外，他是悄悄来的，而且他和这个市长并不认识。疑惑一阵，他答应赴宴，一是因为盛情难却，二是因为好奇。
陶市长的住宅在岛的另一边，琼姐说走起码两小时的路程。
黎笙今天的兴致很好，想要在岛上先到处散步，提前几个小时就出了门。一辆车从后面开过来，在他身边停下，司机跑下来，结结巴巴地拦住他："请，请问，你是黎先生吗？"

"是我。"
"......是陶市长让我来接你，黎先生，你上车吧。"
这个市长想得还真周到，不过黎笙不喜欢太被动。
"不好意思，我现在想散散步。"
司机只好开着车，慢慢滑行在黎笙后面，黎笙逛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直到约好的时间快到了，黎笙才坐上车。
陶家的房子并不是很显眼，一个穿着素蓝上衣的中年女人站在那里，迎出一步："是黎先生吗？"
黎笙略微点头。
"请进。"女人将他引了进去，他们穿过种满了植物的小院子，前面有一栋很朴素的灰白色小楼，小楼旁边的几棵树之间的长椅上，一个男孩子正横躺那里看书，一听见有声音，立刻坐起来，抬眼看了看黎笙。

也许是主人家的小孩，黎笙并不怎么在意。
黎笙跟着女人进了屋，主人真的已经等在门前了。陶市长的样子比想象中年轻，不像黎笙通常所见过的政客那样油滑世故，身上还带了几分书生气。

"黎先生，欢迎大驾光临。"
"别这么说，能得到你的邀请是我的荣幸。"
两人相互客套着走进内厅，刚坐好，女人就端来一杯热茶。
"这是岛上产的荀荆，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但味道很清新，你可以尝尝看。"
黎笙端起来喝了一口。
有些苦，味觉带着神经恍惚起来。
"怎么样？"陶市长期待地望着他。
"......我以前喝过。"
"是吗？可这茶我们并没有向外销售过啊，因为很多岛外的人都喝不惯这个口味的！这个需要慢慢回味的，我就是觉得黎先生应该是个有眼光的人，一定会中意的。"

黎笙笑着放下了茶杯："可能是我记错了吧，但这味道真的不错，我很喜欢。"
他没有立刻咽下茶水，让舌头被浸泡着，清苦的滋味弥漫在整个口腔里。
在讨论过茶叶后，陶市长又拿出很多图片和文字资料，向黎笙介绍这个岛上的一切。
"......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能了解蒲陵岛，我们有悠久的历史和传统，丰富的资源，我们只是缺乏机会，如果能遇上有眼光投资者，我相信，对于双方都是非常好的发展契机。"他望着黎笙，目光毫不掩饰地殷切。

黎笙对他的提议并不怎么感兴趣，除非真有值得考虑的商业价值，那倒另当别论。
"抱歉，陶市长，我这次来只是想好好休假，其他的事我都不想谈。"如果不是本身对这个岛有着好感，黎笙一定会拒绝得更加无情。
陶市长并没有气馁，微笑着说："没关系，黎笙先生能来这里休假也是我们的荣幸，您如果有什么需要，尽可告诉我，我一定会做好地主之谊。"

"不必麻烦了，今天来打扰已经很过意不去了。"黎笙喝完最后一口茶，"不过我很好奇，陶市长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哦--因为你现在租的房子，是岛上保护建筑，他们把你的名字一报上来，我就知道是你。"陶市长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了一本杂志。

黎笙接过杂志。两个月前他接受的一个访谈，他现在把这事都忘得干干净净。不外乎就是把他那众所周知的生平再刊登了一次。以钻石起家，后涉足炒股，房地产，百货，几度沉寂，又几度东山再起，热心慈善和公益，地位声望颇高。没有想到连这样一个小岛也会关心这些，他人还没有来到这里，他的支言片语和几副影象就先一步到达了。

真失望啊，他本希望在一个没有任何认识他的地方渡过一个平凡清净的假期的。
在晚餐时，黎笙见到了在树下看书的男孩。是个清秀的孩子，白白净净的模样。黎笙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外表上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除了实在瘦弱了点，瘦弱得不太像个男孩子。

"我的独子，小夏。"陶市长介绍说。
"你好。"小夏朝黎笙微笑，动作和表情也都很斯文，看来他家教不错。
黎笙注意到陶市长看小夏的目光，带着骄傲和满足。
这可真是有意思的人。黎笙自己也有儿子，但他从来都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他们一出生就享受着父辈创造的荣华富贵，不用自己赚一分钱就被人捧得高高的。

这样的骄傲，在黎笙看来，实在太脆弱。
而这位市长先生，是该说他太天真还是太容易满足，对自己的儿子是如此，对自己的小岛也是如此。而且占有欲太强，要知道无论是子女还是官职，都不可能一辈子握在手里。

在餐桌上陶市长没有再提过投资之类的事，只是问黎笙去过岛上那些地方看过。黎笙说还没有来得及去到处看，而且自己对岛上也不熟悉。
于是陶市长要向黎笙推荐导游。
"小夏，你给黎先生当导游。"和蔼的语气有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小夏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父亲。
黎笙说："不用，这太麻烦了。"
"没关系，小夏对岛上很熟悉，是最好的导游，这阵学校正在放假，不会耽误他什么。"陶市长热切地说。
小夏不说话，没有反对，但也不见得很乐意。
黎笙临走时，陶市长送了两包荀荆茶给他，并送他到大门口："希望您在岛上玩得愉快，如果您用心地看，会喜欢这里的，我还是期待能和你合作。"

黎笙只是回答："我已经很喜欢这里了。"
小夏从父亲的身后露出脑袋，"黎先生，你什么时候打算游岛？我好好准备一下。"
本来黎笙还以为这件事不了了之了，没想到他又自己提起来。看着他清澈认真的眼睛，黎笙竟不能像拒绝他的父亲那样干脆。
"如果天气好，我明天就打算去。"
"那，"小夏说，"你明天在东码头上等着我。"
黎笙只得笑着说："好吧，谢谢。"
从陶家出来，老纪已经找好车在外边等着了。
"黎先生，他们有给你提什么麻烦的要求吗？"
"没有，只是吃顿饭而已。"黎笙轻轻捧着荀荆，贪恋地嗅着那一阵若有似无的清香。
这天晚上，他在这清香微苦的味道的伴随下，睡了一个好觉。
5
清晨的码头已经一番热闹的景象，黎笙在人群中找到了带着鸭舌帽的小夏。
晨光照着他年轻的脸，干净整洁和清新青春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看得人心头一动。他笑着打招呼："早啊，黎先生。"
他拿出一份地图给黎笙看，原来他把行程分成了三天，并很细心地用不同颜色的笔在地图上做了记号。
黎笙很赞赏地笑了。
那些古老的小巷，如果不是有人带领，黎笙还真找不到。小夏虽然年纪小小，但的确是个称职的导游，看来已经习惯做这样的事。他还会一口流利的英文，遇到了外国游客还可以详细地为人家指路。

逛得有些累了，黎笙坐在有上百年的石阶上休息。
小夏不知在哪里端来一杯水，递给黎笙。水很清凉，只喝了一小口把全身的暑气都驱散掉了。
"好喝吗？"小夏带着一种天真的神情望着他。
"好喝，是什么水？"
"是井水，我带你去看那口井。"
在一个破烂的小院里，有一口灰白的井，上面还残留着依稀的花纹和书法雕刻。黎笙好奇为什么在这么简陋的小院子里怎么会有一口如此考究的井。小夏说，这本来是一户穷苦人家，因为主人曾经救过某路神仙，神仙为了报恩，送他一口能治百病的清泉，从此他凭借这个脱离了贫困，但他依旧还记着与神仙的仙缘，把这里照原样保留起来。

每个景点都喜欢给自己弄一些虚幻神奇的典故。但小夏讲得很认真，虔诚地环顾着小院，似乎那位神仙就在上面看着他们。他还很期待地看着黎笙，似乎希望黎笙也能被感动。

为了回映他尽责的解说，黎笙笑着点头，表明自己已经听清楚了。
对他而言，这世上所有的事，真实或是虚构，快乐或是悲伤，只要与他无关，都不过是些一听既过的故事。
从小院里出来，小夏忽然站住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黎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小孩在路边的一块石碑上画着什么。
小夏已经冲了上去，小孩看了他一眼没有来得及逃就被他抓住了，挣扎了几下就哭起来。
黎笙忙赶上去："怎么了？"
小夏一张小脸已经变得冷酷尖锐，指着石碑上那几道才划上去的触目惊心的刀痕，说："他破坏了古迹。"
小孩的妈妈也跑了过来。
"小夏，小孩子不懂事，你放过他吧。"女人陪着笑脸，把手在身上胡乱擦了擦，就朝石碑上摸过去："我把它擦干净，擦干净......"

"别碰！"小夏大喊一声，把她吓了一跳，刚伸出去的手立刻缩了回来。
"谁都不准碰！"小夏放开小孩，对女人说："在家等着处罚通知吧，以后把小孩管严一点。"
女人的脸色难堪地把小孩拉过来藏在了身后。
小夏去了文物的管理处，黎笙在外边等他。
黎笙从头到尾没有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这只是一件小事，而且是别人内部的纷争，对双方的行为他都不打算做任何评价。
只是这突发的小事有点影响了小夏的心情，他从里面出来后也变得阴沉，没有了上午的活泼。
路过的人纷纷绕开他走，用不太友善的目光回头张望。
小夏扁着小嘴，明明凶人的是他，他却看起来比谁都委屈。
到了中午太阳越来越猛烈，小夏带着黎笙在一个凉亭里乘凉。
黎笙问他这个凉亭有什么来历，他黯淡地摇摇头，心不在焉地说这只是岛民用来歇脚的地方。
黎笙想调节一下气氛，"这样吧，已经中午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小夏茫然地问："你饿了吗？"
黎笙无奈地一笑："跑了一个上午当然饿了，难道你没饿吗？"
小夏摸了摸肚子，眯着眼睛望了望天空。那么刺眼的太阳，他也不怕伤了眼睛，居然就那么直直地盯了半天。
"黎先生，"他转过脸来愉快地喊，阴郁的表情仿佛是被阳光驱散开了，"我带你去这岛上菜最好吃的餐厅，你一定会喜欢的！"
看着他又高兴起来，黎笙也松了口气。他应付不来小孩子，他自己的几个孩子他都没有这么哄过。
远远的，黎笙就看见了那家熟悉的餐厅，不禁一笑。
原来这就是岛上"最好"的餐厅。
刚到了门口，上游就从里面出来，手上提着一个装满盒子的竹筐。他看小夏一眼，然后目光转到黎笙身上。
"上游，要出去吗？"黎笙微笑。
上游点头："送外卖。"
"你们认识？"小夏惊讶地问。
"我已经是这里的熟客了。"黎笙说，"对吧，上游？"
上游很快地笑了一下，走到墙边，提起他的单车。
小夏的嘴微微嘟了起来，朝他喊："我们要吃饭！"
"里面有人招待你们。"上游已经骑上单车冲出去了。
餐厅此刻已经满客，平时懒散的伙计也没有时间摸鱼了。
小夏在大厅中间喊："阿圣，阿圣！"
满头大汗的阿圣望过来："干什么呢？"
"有位置吗？"
"楼上还有位置，不介意的话就请吧。"
"楼上啊？"小夏皱起了眉，"没别的位置了吗？"
"你也看见了，"阿圣摊手，"要不就等下轮吧。"
"我们就去楼上吧。"黎笙拍了拍小夏的肩膀。
跟着上了楼，黎笙明白了小夏不高兴的原因，楼上是个露天的仓库，只有靠近栏杆的地方摆了几张桌子。
阿圣拿毛巾把桌子迅速擦了几下，拉过两张椅子，"你们等会儿。"
小夏本来一直板着脸，但是看黎笙丝毫不介意，他也没再抱怨什么。但是他们结果等了大半天，都没有一个人再上来。
他脸色有些挂不住了，"黎先生，我下去看看，您再等一下。"
他朝楼下跑去，有人正好咚咚咚跑上来，差点撞上他。
"你小心点！"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小夏低声抱怨。
"你要去哪儿？"上游喘着气问。
"你们店里的人把我们都忘掉了！"
"我来就可以了。"
喘得很厉害的上游走上来，小夏跟在他后面，盯着他的后脑勺。
"上游，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吗？"黎笙意外地站起来了。
上游点点头，把菜单滴给他。
点菜的时候小夏站在上游的旁边，像个主人似的认真地向黎笙介绍菜式，上游反而不怎么开口。
上游拿着菜单正要离开，小夏忽然叫住他，这会儿又是一副顾客上帝的姿态："喂，你那些伙计也该好好管一下了，态度那么差会影响生意的。"

上游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上游端着一个盛满了菜的大托盘上来，黎笙连忙站起来，伸出手想帮他的忙，他说："不用，您坐好就行了。"
小夏也说："黎先生您是客人，坐好就是了。"
上游把菜放好，小夏又叫住他："给我们弄把伞挡太阳吧，我们都快晒成鱼干了，你就这么招待客人吗？"
上游还是什么都没说，跑下楼去很快地扛着一把伞上来了，又什么都不说地走了。
小夏没有再提什么要求了，但他好象也并没有感到如意，反而比之前更不高兴了。
菜真的很不错，黎笙不慌不忙地品尝。等他们下楼去的时候，其他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阿圣收起二郎腿，"终于吃完了？"
"我爱吃多就就多久，你管得着吗？"小夏毫不示弱地回过去。在这个餐厅里他特别任性，一点也不像在家里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孩。
"阿圣闭嘴！"上游也是莫名地暴躁。
阿圣把白色的工作服脱下，扔在椅子上，走开了。
"结帐。"小夏朝着柜台的方向。
"这顿我请了。"上游仰起下巴，一脸的豪气和冷漠。
"谁要你请啦，我又不是没钱！"小夏也傲慢地仰起下巴，但和对阿圣的那种傲慢绝对不同，眼神里藏着一丝可怜巴巴的恳求。
"我又不是请你，我请这位先生。"上游瞟都不瞟他一眼，朝着黎笙笑了一下。
黎笙还来不及说话，小夏就开口了："动不动就白请人饭吃，生意早晚会被你做垮。"
上游猛地站起来，把身后的椅子都掀翻了："我爱请谁就请谁，垮了也用不着你负责！"
看他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大家还以为他要干吗，都紧张地看着他。
结果他只是摔下帐本，转身往内厅走了。
"谁要负责了，你垮了活该！"小夏朝着他的背影喊。
旁边的女服务生尖酸地说："从小就在这里白吃，现在才想起要付钱了？就那么急着划清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