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黎笙一把抓住他的手,"别走......"
上游站住了,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
"上游!"门被打开了,小夏欢快地冲了进来,看见了黎笙,愣住了:"黎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出来散步,顺便来看看上游。"
"可是你的伤好了吗?"
黎笙笑:"我只是轻微的擦伤,你们都不要那么紧张。"
"那草药......"上游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可以外敷,也可以内服,早晚各一次。"
黎笙转过头去望着他。
小夏有些疑惑看着他们两个,看了半天,他们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了,他只好找话说:"黎先生,等你伤好了我们再继续游岛吧,你想去哪里都行,上游说下次他会陪着我们一起去。"
黎笙惊讶:"真的吗?上游,这不会耽误你做生意吗?"
"不--会的,"小夏笑着说,"百步一鲜少了他在那里碍手碍脚,生意会更好。"
上游哼哼地低笑几声,"我是怕你们又迷路了啊,也不知道谁昨天哭得一塌糊涂的,还当人家导游呢,差点连家都回不了。"
黎笙忙说:"其实昨天是我的责任,不怪小夏。"
"是啊,陵山我又从来都没有去过!昨天黎先生真的好可怕,像中邪了似的。"小夏心有余悸,"真把我吓坏了。"
"瞎说什么呢,"上游不客气地说,"哪来那么多邪,不就是你笨,把人家带得迷路了。"
"你才是笨蛋,连高中都没有念完的家伙!"
上游满不在乎,"那是因为我不想念,我如果想念的话根本难不倒我。"
"少来了,就会说大话。"
黎笙打断他们问:"怎么,上游没有念书了吗?"
"是啊,"小夏又抢着说,"他中学都没有念完,好多字都不认识!"
"不认识字又怎么样,总比连路都不认识的人好。"
小夏被戳到痛处,看了上游几秒,忽然一拳打过去。
上游用手臂挡住了,笑着连连后退。
黎笙也望着他们两个微笑。
8
上游加入后,旅行就热闹了很多。上游依旧是不多言不多语,偶尔逗小夏一句,小夏就急得说一大堆。在上游面前,小夏的心思简单得一目了然,显得有些傻里傻气的。上游表面上很冷酷,但目光总是跟着小夏打转,小夏笑他就故意板着脸,小夏一生气他反而笑了。
谁都看得出来,这两个孩子的感情很好。
即使有些事让他们之间有了误会,但在年轻人的世界里,感情比什么都重要。
黎笙始终没有忘记在黄昏的海滩上看见的那一幕,但他忽略掉当时奇异的气氛,没有再往更深的一层去想。
因为他整个心思都放在另一件事情上。
走在海滩上,隐约听见机器转动的轰隆声,小夏指着几栋厂房模样的房子,对黎笙说:"那是陆九叔的船厂,我们小时候都喜欢去那里玩,九叔人很好,从来不赶我们的,"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就是快要倒闭了。"
"为什么?"黎笙问。
"没有钱啊!我要是有钱了,就一定全捐给九叔......"
"傻瓜,又不是有了钱就能解决的问题。"上游那手插进裤袋里,很深沉地说。
"可有了钱总可以救急吧!"小夏扫他一眼。
"救急有什么用,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早晚还是会倒闭的。"
小夏似乎忍无可忍:"九叔哪里对不起你了吗,你怎么说这种冷酷的话!"
"我说的是事实。"
两个人一句我一句地争辩起来,黎笙只好提出去船厂看看,他们才安静下来,一前一后地跟在黎笙身后。
船厂的铁门上挂着一个很大的木制募捐箱,小夏说那是九叔放的,他希望能有好心人捐钱,大家齐心协力,帮助船厂渡过难关。
其实船厂的规模挺大,有好几个厂房,却只有一个在运做,一艘快要完工的船躺在铁架上,工人们围在四周,各自忙着。
他们设备陈旧,大部分的工序都还只是靠手工作业。
从船厂出来,正好看见一个小女孩把几个硬币投进了募捐箱,一脸欣喜地跑开了。
黎笙大概明白了这家厂要倒闭的原因,就像上游说的那样,不只是钱的问题。
似乎生活在海岛上的人大多有种近乎偏执的坚持,他们内心深处永远都无法摆脱飘零无依的不安感,需要一种简单的执念来保护自己。
或许当初江芝兰离开他,也正是因为如此。
黎笙看向一旁的上游。他正在和小夏说话,小夏板着脸不理他,他凑在小夏耳朵边不知说了什么,小夏咬着嘴唇假意在上游肚子上打了一拳。
然后两个男孩都笑了,还把手握在了一起,但很快又分开了。
他们在一家一棵巨大的槐树下休息,庞大的树阴像伞一样张开来,隔离开了阳光和暑气,非常凉爽。
小夏自告奋勇地说买点饮料,走开了。
黎笙解开领口,轻轻地用手扇着风。
上游坐在地上,手支在膝上,望着远处发呆。
"你们和好了吗?"黎笙看着他,问到。
"啊?"他抬起头,一脸茫然。
"你和小夏不是在吵架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有,我们没有吵架。"
树上的知了忽然齐声叫了起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上游愠怒地抬起头,往树上瞪了一眼。
"上游--"黎笙叫了一声后,久久没有再说话,上游抬头看着他。
"我......认识你的妈妈。"
上游的眼睛闪了闪,表情不知是惊讶多还是激动多,但他只是说:"是吗?"
"我和她......是朋友。"黎笙斟酌着说。
"是吗?"
"上游,"黎笙感到疑惑和挫败,他再三权衡过才说出的话,却换来上游如此平静的回映,"你都不想多知道些关于你妈妈的事吗?"
上游很久才说:"我自己的妈妈我比谁都清楚,不需要别人再来告诉我。"
他淡淡的语气里,透着对母亲强烈的保护,也将黎笙拒到千里之外,黎笙失落到极点。
"难道,你也不想知道你的父亲是什么人吗?你妈妈有没有告诉你关于你父亲的事?"
"没有。"上游猛地站起来,转过背对着黎笙,"我不想知道他的事,这么多年没有他我们都能活得很好,以后也一样。"
"上游......"
"黎先生!"上游打断他,这三个说得非常清晰。"--别说了,小夏回来了。"
小夏正提着几袋东西地跑过来,上游朝他迎了上去。
黎笙一回去就倒下了,只是和平常一样头痛乏力,但严重得手都抬不起。
也许他和个岛相冲,从到这里来身体就一直不舒服。
老纪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一直问要不要打电话给何医生。
"不用,我只是中了暑,休息两天就好。"
"可是......"
"好了,我要休息,你出去吧。"黎笙闭上了眼睛,不想看见他那张哭丧的脸。
黎笙再次醒来,不知是什么时候,老纪站在床头,还有一个陌生的老人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腕给他把脉。在床头更远的地方,还站着一个让黎笙意想不到的人--百步一鲜的大厨,武叔。
"不用担心,没有大碍的。只是受了岛上的潮气,才到岛上的都会受到影响,只是这位先生被影响得比较重。"老人拿出药方,写了一阵,然后递给老纪,"每天一副,用小火熬。"
送走老医生后,他来到黎笙床边,"黎先生,你好些了吗?"
"......"
"大夫是这位武先生请来的,你一直发烧,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已经通知何医生了,他说明天就赶到,对不起,黎先生,我自作主张了。"老纪羞愧地说。
黎笙当然不会真的责怪他,老纪是个忠心的人,跟在他身边已经十几年了,虽然话不多,但做事很有分寸。
老纪出去抓药了。武叔走过来说,"那黎先生,你好好休息,我也走了,改天再来拜访你。"
"你找我有事吗?"黎笙靠在床头问。
这个人来找他,一定是有不寻常的原因。这样不明不白地放他走了,反而会更觉得不安的。
"算了,改天再说吧。"武叔严肃地拧着眉,沉吟片刻后说。
"没关系,只是说几句话,我还有这点力气。"
武叔只好又坐下。
"请说。"
"是上游告诉我,你是芝兰的朋友。"武叔局促地磋着手。
"是的。"黎笙淡淡地苦笑。是上游告诉他的吗......他自己都不想知道他妈妈的事,却告诉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对他和他的妈妈来说,就是那么重要的存在吗?
武叔却没再继续问,两手紧紧交握着,像在跟自己较着劲。
"你想知道什么?"黎笙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关于芝兰的吗?你是想知道她在外面遇到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吗?"
武叔一瞬间僵住。
"怎么,难道不是这些吗?我是知道很多关于她的事,如果你想知道我都可以告诉你,只是我怕你承受不了。"
"不,不......"武叔张皇失措地摆手,"我并不想知道什么......黎先生,我还要回百步一鲜,以后有机会再聊。打扰了。"他站起来,点了点头,退出门外。
黎笙闭上了眼睛,像打了场胜仗后舒了口气。
这个貌似坚强的男人,有着令人意外的脆弱的一面。
他沉默着背负一切,只因为守着对他深爱的女人的承诺。
像这样一个活得太过理想化的人,他最珍惜的东西往往就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但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空虚感。
江芝兰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何况一个早就自己离开他的人,这么多年都了无音讯,和已经死了有什么区别?至少,结局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这中间的过程,再怎么纠结都毫无意义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争夺的了,眼下该做的,是他们开他们的餐厅,他渡他的假。
可是,上游......
这个孩子让他放不下。
他心神不宁。
一定是这场忽如其来的病,害得他是失去了常态。
他应该镇定,他能做得到的,他一向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经历过那么多的事,失去过也得到过,早已经看开,不会再有什么事能左右他的心绪了。
老纪第二天很早就出门去码头上接何余清了,黎笙在琼姐的搀扶下来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
门铃响了,黎笙还在诧异何余清怎么会怎么快就到了,就听见琼姐在喊:"上游,你怎么来了?"
黎笙转过头一看,果然是上游。
上游走进来,一言不发地把手上提的袋子递给黎笙,"炖鸡粥,很清淡的。"他简单地解释,"我拜托武叔帮我熬的。"
黎笙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趁热吃最好。冷了会糊掉的。"他避开黎笙的目光,"我要走了,还要送外卖呢。"
"上游,"黎笙叫住他,"陪我一会儿吧。"
上游愣在那里,没答应也没有走掉。
"我一个人在家呆了大半天,挺无聊的。"黎笙撑着扶手摇晃着站起来,"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一双胳膊忙扶住了他。
"我扶你。"上游说。
他们走进了客厅,黎笙随意地问他几话,他只是点头或是摇头。他在屋子里不经意地张望着,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墙上挂着的猎枪上。
他眼睛亮了一下,朝猎枪走过去,抬起手想摸,却还是忍住了。
"那是雷明顿II20口径,60出产的。"黎笙告诉他。
"60年?!那是古董了?"他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
"也算是吧,"黎笙笑,"那是小时候父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所以不管去哪里都带在身边。"
"现在还能用吗?"
"当然能用,各种性能都保持得很好,只是太笨重了点,比不上现在的猎枪轻巧。"
"很重吗?"
"你可以自己端端看。"黎笙微笑着做了请的手势。
上游咧开嘴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从墙上把枪取了下来,他手往下一沉,惊喜地低叹:"哇,好酷!"
他把抢架起来,眼睛凑到准心后面,像模像样地瞄准了窗外的树枝。
"上游你打过猎吗?"
"没有啊,小时候用弹弓打过麻雀,那算不算?"
"那怎么能算,"黎笙笑起来,"上游,如果你真喜欢这把枪,我就把它送给你。"
上游诧异地回头看他一眼,发现他并不是开玩笑,倒有些慌张了,把枪放回去,"那倒不用了,"他盯着枪,说笑似的加了一句,"要是被人知道我有枪,我肯定会被抓起来坐牢的。"
门铃又响起,这次是何荣清和老纪。
上游立刻说:"我要走了。"
在门口他和他们打了照面,点了点头就跑掉了。
何余清放下医药箱,问黎笙:"这孩子是谁?"
黎笙还在朝着门口看。
何余清也跟着他一起看:"黎笙,怎么了?"
黎笙终于收回目光:"余清,你跟我去书房里,有件很重要的事,我要告诉你。"
9
嘈杂的闹铃响个不停。
上游恼怒地坐起来,抓起闹钟一看,才半夜四点。
不用猜,他也知道是谁干的。
他扯过床头的T-shit套在身上,既然已经被吵醒了,那就干脆不睡了,反正两个钟头后他也要起来。
洗了把脸,走到窗前直接从二楼跳了出去,稳稳地落在了一楼平台。天还灰蒙蒙的。他拣了一辆堆在墙边的自行车,仔细看了看,熟练地把坏掉的零件卸了下来。那些都是岛上的人堆在他这里的。他们家里一有什么机械的东西坏了,很自觉地就丢到上游家门口,上游修好了也就放在这里,过几天他们自然就会来带回去。
上游从小就喜欢把东西修修改改,拆开研究到明白,再装上去。一开始他弄坏了很多东西,有一次拆坏了老妈新买来的电视机,被她狠狠打了一顿。
她不是不疼上游,只是性子太急。据说她曾经是个温柔的女人,可在上游的记忆里她可和温柔是搭不上边的。
她要大声地跟吝啬的小贩讨价还价,要扛起几十公斤重的食材,还要在半夜出门去抢当天最新鲜的海产。在她的辛苦劳作下终于把外公外婆留下来的小茶馆,变成了现在这个像模像样的餐厅。她忙得没有多余的时间管教上游,习惯用简单的武力镇压,有空了再和上游慢慢讲道理。甚至是她得了重病,也没有事先告诉上游,她用躺在病床上,让上游直接知道了这个事实。
她羸弱的身体远远跟不上精神的强悍,终于倒下了。
上游还记得那时她躺在病床上,摸着他的脸说:"乖,以后要听武叔的话。"
平时她连"要听妈妈的话"都没有对上游说过, 上游还来不及想她这话的含义,旁边的武叔已经忍不住哭出了声。
上游每天都在她的照片前刷牙,洗脸,吃早饭,随之开始这一天的生活。她保持着永远不变的似笑非笑,镜框旧了,照片发黄了,她的表情依旧没有受到半点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