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沉默,死一般的寂静。
十四弟其实和祥儿容貌、身形都差不多,连性子也透着相似。两个都好武,都是阿玛嘴里文武双修的将才,都是一般的豪爽大方。只是他知道,十四弟少了祥儿的那份纯真和善良,多了心机和残酷。他俩虽是一母同胞,却道不同不与为谋,这是朝野公开的秘密了。母亲也曾劝过自己与老十四修好,无奈两人分歧着实太大,在思想上完全扯不到一起去,他看不惯老十四党附老八他们勾结官吏,老十四也同样见不得他做事直来直去,八方开罪。顺带的,老十四和祥儿从小就不合,他却是打小就护着祥儿。--就这个老十四嘴里不说,他也知道自己顾此失彼,轻慢了弟弟。但是十四弟离了自己,尚有额娘撑腰,祥儿离了自己,又向谁诉苦去?所以,他并不后悔。
他静静的看着对方,看着那双和自己神似的眼睛。
"四哥,你舍不得十三哥,从以前就是这样了。你舍不得他,可舍得我。"那双眼睛含着笑,冰冷的笑,寒彻心肺。魔障--这是长年参佛的他唯一能看出的。从那不见底的幽黑深渊,散布出了妖邪气息,是逼退了暑热的森冷寒意。
"十四弟,你魇着了?!"他眉头紧锁,怎么说也是血浓于水,断不愿见这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坠入魔道!
"呵呵......四哥你现在才看出来么?你的十四弟......入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哦~"格格的冷笑着,逼的更近了,凑过头,在哥哥耳边切切的低声说道:"哥哥你知道我中了什么魔吗?"
冰冷的音调激的胤禛微微的一个寒战,他咬着牙不答话,拳头已经握紧了,关节处泛出青白的颜色,全身都绷紧了。
胤禵轻声笑了起来,一手搭上哥哥的肩头,一手扶着柱子,渐渐地越笑越狂,直到直不起腰来。胤禛紧锁住眉头,弯腰扶住弟弟。
似曾相识的笑。
那年的那个夜里,祥儿也是这样,笑得凄楚,笑得惨淡,笑得疯狂。
他下意识的紧紧搂住了胤禵,脑子里却全是胤祥盈满泪水的美丽眼睛。
"四哥,你知道不?这是我打六岁上来到现在,你第一次抱我。"喃喃的如同自语,辛酸的叫人痛楚,又冰冷的寒彻心扉。
猛的,胤禵推开了哥哥。他直直的盯着错愕的兄长,再次展开温柔的笑颜。
"四哥,十四弟就此别过。四哥保重。"
如同到来时的毫无征兆,离去时也是行色匆匆,好像一阵风,掠过了静泌的雍王府。
宫厥在身后次弟远去,马蹄"得得"的敲击着青石板,疯狂的欲望在啃噬着这个年轻皇子的心,埋藏了三十年的执念,在这个夏天蔓延成燎原的妖异鬼火,无情的给本已错综复杂的朝野局势,添上了血腥的一笔。
四哥,你忘了你的十四弟,所以,你要付出代价。
康熙五十七年的夏天,正是胤祥被圈禁的第七年,一向附于廉亲王身后的十四阿哥胤禵异突起,借被加封为"大将军王"讨伐西部蒙古叛乱的机会自成一派。自此,朝中三足势已成,文武金才的胤禵,德望过人的胤禩,政务精熟的胤禛,成为朝臣心中猜测的继位人选。其中胤禩、胤禵风头正旺,胤禛则势单力薄,唯本分行事而已。
wrxt
第十三章
康熙六十年十一月十三日。
大雪淹没了整个京城,所有的一切,都沉在深重的银白中。西北风狂啸着夹着大团大团的雪劈头着脸的打下来,天空阴沉的见不到一丝亮色。
康熙爷,快不行了。
畅春园行宫,一骑骑快马飞速穿梭着,该见的人该放的人,都要赶时间了。
一群皇阿哥,齐齐的跪在父亲病榻前,各情了不同的心事。
廉亲王胤禩在默默的数羊。京城附近三处兵营,丰台大营三万人为他亲信成文运所掌,眼下正伺机而动;城内九门提督所辖亲兵已被手下人所掌握,掌兵的隆科多是自己人。西山锐键营也只用一声令下,现在护驾的武丹的几千绿营根本就不够看!他已不在意父亲的遗诏会传位于谁了,胤禵不在,这是城唯能行事掌权的就是胤禛,到时候丰台兵一到,第一次就拿他的冷血祭热了刀口!那大清皇帝的位置还能落了谁家去?!
雍亲王胤禛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也明白这是最后的时间了。邬思道和十七弟胤礼他们都在自家别苑里等着消息。皇阿玛躺在床上,安祥的听张廷玉给儿子们念《训子诏书》。忽然,他打断了张廷玉,把胤禛唤到面前,微微笑了。
"老四,把朕的令箭拿去,朕想见见老十三、老大、老二,一起给朕带来。"
胤禛一惊,双手捧了令箭,望着父亲。父亲轻轻摇摇头,压低声说:"快去,阿玛......还能帮你顶个时辰!该做什么做什么!"
直到这时,胤禛才全然了悟父亲长久以来的良苦用心,他含着泪,出门更衣,在走廊中听到:"......朕不瞒你们了,朕要传位之人,正是刚出门的四阿哥胤禛!"
他强抑住夺眶的泪水,压制了心中的大悲大喜大惊,飞驰回了别苑,简要讲了父亲的交待,一屋人如临大敌般严阵以待,静待邬思道全权谋划。
"事不宜迟!四爷马上带令箭去放了十三爷,把令箭交给他,他自有处置。十七爷您先与四爷同去,再会合十三爷去丰台大营,弘时弘历两位爷马上去西山锐键营拖住他们,不让他们来畅春园!从现在起,两府亲兵全体随了四爷,务必保四爷平安!"语毕,他放开双拐上前两步,跪地向胤禛行了大礼:"我邬思道残疾之身,欲择明主而事之,得遇四爷相救保全,苟全性命至今,无从回报,唯一命耳!四爷真龙之才,今日成败在此一举!保重了!邬思道在此恭候佳音。"
胤禛缄口不言,双手一拱,领了胤礼和亲兵直奔十三贝勒府而去。
再次穿过贝勒府大门,手举黄金圣令,已无一人敢阻拦。漫天大雪中,那个持剑而立的不是胤祥是谁?!胤禛眼圈红了,他上前一步,迎着胤祥朗声喝道:"十三阿哥胤祥!万岁思念你,特令我奉旨赦你出去!"
胤祥这日心绪不宁,索性冒雪舞剑,忽见大门洞开,心知有变,哪想对面昂步进来的竟然是他日思夜想的四哥!这样的天气里,奉旨而来的四哥定是有要事,略一思忖,他知道,时候到了。
两兄弟并没有多言语,简单的对晤间,这厢阿真已经知道了十三阿哥被赦的消息,她沉静的拢了拔头发,把灶上的酒温了温,端了出来,她的使命也到了。
胤祥看着面前这个陪伴了他十多年的女人,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胤禛早知此女为老八所派,这时上酒心定有鬼。他正要抽胤祥配剑,却见阿真笑了,笑的妩媚天真,纯洁如莲般的清美容颜,恰似傲梅一枝,又盈盈拜倒:
"这酒是敬十三爷的,却不要爷喝了去。"语毕,不待胤祥反应,她已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再嫣然一笑,"阿真福薄,不能再侍候爷了。"
胤祥本能的伸出手去,却扶不住倾到的娇躯。可怜红颜薄命,逝者如风,回想十多年相伴生活,胤祥痛苦的摇摇头,胸中五味杂阵,不声不响作了个揖,换上胤禛带来的戎装,昂首随哥哥出府了。
当下里三兄弟各行其是。胤禛快马赶回畅春园听遗诏,胤祥和胤礼两人赶赴丰台大营。
丰台守将成文运是廉亲王胤禩心腹,此刻已接到胤禩命令,准备率三万人马赴畅春园夺位。远远见大雪纷飞中军营大帐灯火通明,胤祥知道成文运已将全营军官聚齐发会了。事不宜迟,他左手高举黄金令牌,一路高喊"圣旨到!"直接带胤礼等人冲进了中军帐。
成文运已全副武装,正要开口传达当晚的布置,忽听炸雷般一声"圣旨到",震的一身酥软。他心知今晚行动意在夺位篡权,本来就有些心虚。此时再听"圣旨"二字,以为阴谋暴露,冷汗已是流了一背,定神一看,才见是长年圈禁的十三阿哥胤祥全身披挂的手持圣令进来,当下里心中略觉安稳。他上前一步,迎着胤祥:"十三爷好久不见,不知是什么圣旨啊?"
在场的绝大多数军官都是胤祥当年清理户部的旧部,都受了胤祥提拔知遇之恩,此刻一见恩主,好多人已激动的哽咽起来,待一听"圣旨"二字,呼啦啦的跪了一片下去。
成文运见手下将官居然对十三阿哥如此信服,暗叫不妙,但还宛自恃强,坚持不跪下听旨。
胤祥见他如此,知道此人是胤禩心腹,定要给他颜色看看,大喝一声:"大胆狗奴才,你是什么人?!见此令牌如圣上亲临,你为何不跪?!"
成文运脸色发青,来者不善,他咬咬牙,勉强跪下。
胤祥一脚跨上中军帐的头把椅子,拔出将令,把令牌恶狠狠的往桌子上一插,高声下令:"皇上钦命丰台大营守军前往畅春园勤王护驾!"
成文运跪在下面心中暗叫不好,他硬着头皮站起来:"敢问十三爷勤王护驾是勤哪个王护哪个驾?"
"勤雍亲王!护当今天子的驾!"胤祥嘻笑着,声量却不低了去,嘴角刻满了阴冷的嘲讽。
成文运见胤祥出现就知道大变在即了,他和胤禩干系极深,若不握住机会护了胤禩,让胤禛当政断无他的好下场可言,当下横着一条心,死活不能让胤祥把丰台大营接了过去。他往胤祥面前走了两步,两人身量皆高,此刻如同两头饿狼对视,看谁能吃了谁去。他自恃身边亲兵都极可靠,起了歹念,想借此杀了胤祥,免生后患!
胤祥看成文运站起来,心下已知他是什么主意,又见他暗作手势,不禁阴恻恻的低笑了。成文运被笑的恼羞成怒,煞白张脸大手一挥:"十三阿哥破坏军纪假传圣旨,来人啦!--给我拿下!"
他话章刚落,胤祥狂笑出声:"--兔崽子!你还不认识你十三爷吧!?老子御赐封号‘拼命十三郎'--是出了名的人血拌馒头的主儿,就凭你敢冲我吼这狂劲儿,老子就可以割了你的头!你不是叫拿我吗?!爷在这里,来拿啊!""拼命十三郎"名号传言已久,朝野皆是响当当的。今天现了这亡命皇子的本性,恰是狂龙出海,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这往日爽朗但不失温柔的俊美皇子吓的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成文运不见亲兵们应他,慌忙回头看,却见手下心腹皆被十七皇子胤礼与同行大内侍卫鄂伦岱等人捆了个结实,再看胤祥,见那张俊美的脸配了头雪也似的白发说不出的阴森可怖。胤祥格格冷笑,手一挥,"鄂伦岱,给我宰了他!"
"扎!"
鄂伦岱大步上前,一手"噌"的长刀出鞘,成文运尚未反应过来,那刀已穿过他的胸膛,再反手一搅,一股血泉狂涌而出,他目瞪口呆的手指胤祥,一句话没说出来,登时气绝了。
在场诸人皆被震的没了心神,胤祥扫视一周,恶狠狠的发话:"还有不奉旨的么?"这时候那怕还有个别心思活动的,也全没了胆色,于是三下五除二,胤祥将诸旧部统统官升一级,再调度妥当,自己和弟弟亲率三千心腹精兵冒雪赶往畅春园,余部移防通州,以防接位。
胤祥急速回到畅春园,迎面见的却是张廷玉正在摘帽子上的红缨。他默默的看了眼张廷玉,又看了眼跪在地上一溜儿神色各异的兄弟们,再抬头看到安祥入睡的父亲,知道他的阿玛这一睡是再不会醒了。脸上泪水噗嗒噗嗒的就落下来了。他上前去,跪在最前头三哥胤祉身边,深深的嗑下去,眼望着膝下地板上水渍越来越大,却悲痛的说不出声来。
寝殿里一片哭声震天。胤祥嘱咐胤礼和鄂伦岱在门口听令,一手搭剑,大步跟了太监走了进去。
外面大雪天,冷的不行,寝殿却很暖和。胤祥一身的甲胄上本来是积了一层雪,进来碰了热气,开始嘀嘀嗒嗒的往下化水。他咋听见哭声时就猜到了怎么回事,但见了龙床上躺的父亲时还是不敢想念这是真的。他颤抖着,走近了,轻轻揭开了蒙面纸,但见父亲睡的无比的安祥沉静,红润的脸色透着说不出的慈爱。
也许,只是睡着了,也许呆会儿就醒了......
阿玛没有死......阿玛只是累了......
他张开双臂,紧紧的抱住早已不会动的父亲,喉咙哽噎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泪水大颗大颗的洒在父亲的前襟上,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
"阿玛......你醒醒啊!您醒醒看看你的十三郎啊!......我是你的祥儿......我的阿玛啊......您看看我啊......"
一片哭声中,奉旨拿遗诏的新任上书房大臣隆科多已经到了。他环视一圈,各人立时就止了哭声,胤禩心中窃喜的眯了眼看了隆科多,原以为此人掌了九门提督对自己已经是天大的好处,没想到连遗诏都是他宣,看来帝位稳矣。胤祥瞅了隆科多和胤禩,不动声色的摸向剑柄,一边暗暗向四哥靠了半步,只要没有宣胤禛即位,他便要立时开了杀戒,护住四哥杀将出去!
各人各种心思,空气中充满了决裂前夕的瘴气。胤禩等人估摸着丰台大营的人应该到了,越发有恃无功。胤禛心知父亲属意自己,怕的是隆科多伪诏杀人;又见胤祥的架势,担心的一塌糊涂。胤祥胸有成竹,早就下了背杀亲之罪的决心,两眼阴森森的把隆科多盯了。胤祉对承位已绝了念头,自然波澜不惊,几个弟弟还小,惊疑不定的看了年长的哥哥们。
隆科多接上胤禩期待的目光,暗自冷笑一声。他平素固然与廉亲王交好,可断不至于好到提头去护他前程的地步,康熙当初授权他宣诏起已经断了他的旁门心思,刚才进园前又见胤礼在外亲率丰台大营兵,心中叹息廉亲王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他展开圣旨,朗声宣道:
"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心能克承大统。着传皇位于皇四子胤禛--钦此!康熙六十一年正月二日。"
一时间空气似乎凝结了,胤禩定定的盯着隆科多,说不出话来,他正想打手势作乱,忽听外面一声传报:"十七阿哥胤礼奉旨率丰台大营前来勤王护驾!"顿时心中一空,手足无力,软了下去。
"谢恩--!"胤祥带头,扯了胤禛叩下头去,跟着,所有的兄弟也先后叩头谢恩。胤禩木愣愣的磕下去,脑子一片空白,半生辛苦化了流水去,目光呆滞的木头人一般。
这功夫,张廷玉和隆科多已端了椅子扶胤禛坐下,胤祥霍然起身,转脸面向诸皇子,话气冷峻严厉的不容置疑:"拜!即行三跪九叩大礼!"
"万岁--!"
至此,康熙六十年十一月十三日,一代明主驾鹤西去。在错综复杂黑暗残酷的宫廷斗争中,康熙帝第四子爱新觉罗
胤禛终于力克群雄,夺得帝位,帝号雍正。wrxt
第十四章
康熙灵柩连夜护送回了紫禁城。当夜,所有皇子一律奉旨入宫准备守灵。为保大内清静,按三人一帐的规矩分了若干个小帐篷,饮食起居,单独行使,各帐之间不得串门说笑。守孝期满,就是雍正帝登基大典了。
民间守灵三年,天子循孝庄皇太后先例以日代月,守二十七天即满。眼看着就是登基大典,紫禁城上下戒备森严。上至王公贵族机要大臣,下到太监宫女一般差役,无不忙的人仰马翻。唯一在外的皇子"大将军王"允禵(雍正即位,为避"胤"字讳,皇子们一律改"胤"为"允")于十二月二日入京,统共二十多个皇子随雍正一起,从先帝病危入宫服侍到守灵结束,先后一个多月,先是畅春园,后到紫禁城,不能沐浴更衣,不许剃头刮脸,一个个熬得蓬头垢面,脸色发青。只听皇帝一声令下,各人飞快的溜回了自家府邸,洗澡换衣美美的饱睡一场。
允祥还一直挂念了京都防务,别的皇子只是守灵哭丧而已,他还要里外忙碌着打点各处营盘,日夜巡查各个哨点,指令手下盘查可疑人等。这么耗了一个月下来,已经是瘦了一大圈。雍正心痛的要命,寻思着他的十三贝勒府刚除了圈禁,人手不齐,怕他休息不好,熬坏身子。散了众人后硬扯着允祥回了雍王府。府中一干女眷已全部迁入禁城,留下了一些得力的下人和大队的亲兵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