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我知道你不服。"
父亲的眼神如利剑直剌心房,胤禛挺直了胸膛,正面迎上,"儿子的确不服。"
反正自己早就立意做个孤臣,为祥儿拼上一拼也未尝不可。
"儿子不知道阿玛的用意何在。"直直的望着父亲,脸色苍白如纸,心脏被残酷的旨意切割成两半,伤口宛自流血不止。极度的悲痛之余忘却了害怕,所以敢于如此坦白的面对那个既是父亲,又是君王的可怕男人。
康熙冷笑了一声,压低了嗓音:
"听着,我只说一次--"
儿子个子已经高过了自己,这样面对面的相视却没有压抑感。这大概就是双方气魄上的差异,不过--康熙想,或许是没有差异的,但对方是个"好儿子"。
"你若要他,有本事自己来拿!"
胤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踉踉跄跄的走回自己大轿的。初冬的阳光温柔得像烟尘,笼罩了整个北京城,城里有人娶亲妇了。他停了轿,怔怔的望着不远处欢天喜地的人流,大红的喜轿在淡白色的光芒里漾起暧红的光晕,爆竹的碎纸又像缤纷的桃花撒了一天一地,每个人脸上都是节庆般的喜意。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挂着红绸的新郎更英姿飒爽,一派的少年得意。
祥......你还没有披过红绸带啊!
哥哥还没操办过你的大婚呢......
祥......
双手捂着脸,大滴的泪水顺着指缝落下,打湿了四团蟒褂;低声的呜咽淹没在海潮般的唢呐声中。那个素来以冷面冷心著称的雍亲王,此刻哭泣的像个孩子。这恐怕是轿外的世界所不能想像的了。
待见到邬思道时,已略略拭去了泪痕。大概讲了讲今天殿上的事情后就沉默了。
邬思道坐在亭边的围栏上,侧头看了看四周,再转向胤禛:"四爷,皇上最后有给你交待么?"
胤禛一惊,不想连这个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定定神,复述了康熙的原话。
邬思道拄起拐杖,"噔噔"的敲着石板,语重心长的说道:"事到如今,皇上已说的如此明白了,难道四爷还要借故推辞么?!"顿了顿,"难到一个十三爷不值得么?!"
胤禛此时如遭当头棒喝,心中许多郁闷顿时一片亮堂,他似乎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又好像是在雾里看花,但他已下了个非常大的决心:
"皇阿玛,我就依了你的意思,--我,我不带他出来,谁能带他出来?!"
至此,夺嫡之争暂告一段落。大阿哥胤褆、太子胤礽、十三阿哥胤祥先后落马,原所谓"太子党"遭到毁灭性打击。余下诸王皆惴惴终日,小心做事,也合了康熙的本意。事实证明了:他和方苞、张廷玉所合议的方案极其有效。而其中最令他满意的一招,莫过于圈禁十三阿哥胤祥一事。
胤禛,你不要负了为父的一片苦心!
第十一章
已经过了多少年了?
时光穿梭,高墙深院,几度花开花落。
我的爷斑白了头发,尽管他还那样的年青。院子里的梨树,年年开一树雪似的白花。我的爷,喜欢站在树下,痴痴的喝酒。谪仙似的男人,俊秀的不忍直视,也哀伤的目不忍睹,任由散花落了他一头一肩。
我们都出不了这院子。我是墙里的麻雀,成日里默默的啄着米,心安着;他是折了翅的鹰,绝望的,望向四合院顶一方瓦蓝的天。
所以,我守着我的男人,朝朝暮暮的安心。
所以,我的男人是被缚的苍龙,日日夜夜的伤心。
私下里,心深处,竟是盼着他的伤心来换我的安心。就这样,朝夕相对的一辈子,你永远都是我的了,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可惜,我无法面对你的伤心。
我伸出双臂揽紧的这个男人,胸中有着如天海般辽阔壮丽的志向,记挂了墙外的天下苍生。还有他一心追随的兄长,他不是爱功名的人,却是闲不得的人。
最好再没有白天,太阳永不出现。
那么漫长的夜晚里,你是我的,请在我怀里愉快的安睡。我把我的一切给了你哦!只要听见你缠绵深处一声声温情备至的呼唤我的名儿,我今生已是无憾!
"真......"
我这样的女子能够给你的,只有这个身子而已。所以请拥抱我,请不断的,在每一个午夜梦徊,呼唤我的名字。
"真......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的皇子。
胤祥。
我是真心真意的,盼着爷。就这样好好的安祥的活着,让我守着,我守你一天,便不必奉那个"孝"字。
只要您不出这道门,我就不用......用我的手害爷,我就还可以用这胸膛......替爷......挡上一挡。
我情愿你伤心,也要你活着--
转眼前七年岁月匆过去了。
他不愿看月圆,月儿圆了终究要缺的。他不愿看月缺,金钩子似的弦生生的挂在他心头的肉上,扯的撕心裂肺的痛。
七次花开,他都在花下摆了酒菜,独自坐了。向空了的另一个位置劝酒,没有一次不是酒水和着泪水一并咽了。月无情花无情人有情,一样的夜,他是否也一样的树下看着一样的月?
老天啊,你果真是惩治我的大逆不道么?那么何不锁了我去?与他又有何干?吻他的是我,爱他的是我,就是那一夜,也是我伸手抱了他去。要天打雷轰,你劈了我啊!你为何要动我的祥儿?
难道我做下这大孽,便要拿我至亲至爱的人来生受么?
不知多少次,着了青衣小帽,乘了小轿,停在他府邸的院墙外。墙好高,青砖块块冷硬的插不进了缝儿去,抬头几个雀子立在墙头,欢叫着里外蹦窜。那时候,真想是脱了这层人皮与那畜生交换,换双翅膀飞进去,进去看看我的你......你冷了么?热了么?喜了么?怒了么?睡的香么?吃的好么?......每次都这样,痴痴的,痴痴的,一样的轿子,湿透了衣襟的回来。
哥哥,你还好么?
你还爱看梨花么?
我院里梨花,开得很好。那年建府时,是你亲挑了送我的,你记得么?
弟弟我,每年都在花下喝着酒,心里想的,都是我的梨花树下月光中神仙似的禛哥哥。
我不怨皇阿玛,真的,我不怨。我违了天理伦常,五雷轰顶也不为过,只求上苍佑着我的禛,佑着他一生一世,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着阿真么?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初要买了她么?你知道为什么我明知道她要害我还不拿她么?
全为弟弟脑子里的痴念呢!
那时扬州青楼里,我本想教训了那起子嫖客就走,却因了老鸨一声叫唤:
"银真姑娘,你还不谢过了公子!"
你不会懂,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四哥,你的十三弟,痴痴的只想能光明正大的叫个"禛"字。
康熙五十七年,雍亲王被授命总管宗人府,上任第一件事,便是着人照看十三贝勒府。因胤祥是无过被禁,雍亲王胤禛怕下人打点的不周全,慢待了皇子,于是亲自微服上门察看。
胤禛的手抖的厉害,身子也冷的厉害。
他哆嗦着问戴铎:"他......还好?......"
戴铎一点头:"还好,主子去吧,我看着呢。"
他抬着眼看那块乌青的牌匾,定了定神,一撩袍子,大步就从侧边早已开好的小门进去了。
好久没进来过。他在哪里呢?是那儿么?
散尽了差役们,吩咐好了事情,胤禛急急的奔后院去了。
他在梨花树下,正如自己无数次梦见一样,那个人,独自站在梨花树下。白衣胜雪,一眼过去,竟分不清哪是花,哪是人。诺大的院子,空荡荡的余了那人,那花。
上前两步,正对他,伸出手,颤抖着,想抚上他的脸,又不敢,怕象在梦里一样,镜花水月,一触,就碎了。
他也呆住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张口,却是那首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吟到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千般话硬在喉里,泪水夺眶而出。
相距了七年光阴的拥抱。
静的只听得见花落的声音。
我的他,瘦了。可是那双眼睛,仍旧是一样的美丽的惊人。只是,他的头上,是花么?好白啊......想拂去,却拂不掉,牢牢的粘紧了。
"祥儿......你真爱玩......干嘛要把梨花粘在头上啊......白花花的一片......"
笑着,抚着他的头,最后终于痛哭出声。雪也似的一头华发,我的祥和啊祥儿,不过是七年光阴,我作甚要送你那棵梨树,叫我祥儿活生生的被梨花刷白了头发?
"哥......"
用力的抱紧,"我只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禛......"
"禛......"
禛......
禛......
我的胤禛!
走廊转角处,两个茶碗"啪"的摔的粉碎,阿真蹲在地上死死的咬着汗巾。
"禛......"
一个字如穿心钉一般把她钉了个实在。
终于明白了,总算明白了,如同做了一个漫长的春梦。
花开了,梦,也该醒了。
第十二章
"哥,我给你开个单子,你要好好记着。"
短暂的会面无法说更多的话,感情暂平复后,胤祥拿出书房里早已写好的一份名单给哥哥过目。
"我现在被圈禁中,就算是你也不能带纸片子出去,这里写的,都是我手下能用的人,基本都是带兵在外的当年跟我整户部的亲兵们。估计现在丰台大营名处都是他们在掌管着,其它西山锐建营估摸着也不少。这些人跟我生里来死里去,是靠得住的。哥哥,你平日时专心政务,到那时候,你也得有兵护着才行!"胤祥一字一顿的说着,字字分明,字字入耳,字字椎心。胤禛心下一痛,可怜这弟弟,都这般模样了心中惦惦不忘的竟还是自己。
当下里,兄弟二人凑在一起,胤祥把各人情况细细的挑要紧的说了。末了,他深深的看着哥哥。
"四哥......你放心,我发过誓,要守着你一生一世,此心天地可鉴,四哥,保重!"
"祥......若有那一天,四哥来接你。咱便一齐出去......若哥哥不来,你也要好好保重了......"
一咬牙,转身,再不去看那漫天花舞中的白衣胜雪。
我何尝不是早已立下了重誓,对阿玛立下了重誓。若不能救你出来,就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横竖一条命,死活也要和那帮乌眼鸡兄弟斗上一斗!
我要当皇帝。
康熙五十七年,西疆策零阿拉布坦大变。康熙着令传尔丹入藏平叛。五月,粮草断绝,六万大军全军覆没。帝震怒。
康熙再点十四阿哥胤禵为大将军王,出兵平叛。京中乱作一团,朝局益发混乱。
胤禛原本有意请旨放出胤祥,祥儿自动习武,饱读兵书,由他带兵岂不稳妥?但邬思道拦住了他。
"王爷好不糊涂!这时候了,你放十三爷作什么?"老邬的口气不太好。
"有时机放老十三,不把着这机会还等什么?"胤禛口气更不好。
邬思道急得跺脚:"四爷啊,你这会儿把十三爷放出来,到时候谁帮你守皇城啊?!"
胤禛一下子愣住了。
"我的四爷啊,您真是急糊涂了。您是怕八爷、十四爷抢儿这大功是不?您怕皇上高兴就会立储对不?你也不好好想想,皇上能舍得派要立的储君远征万里蛮荒之地吗?他舍得让下一位皇帝以身涉险吗?您就看了十四爷出去是八面威风,您就没想到皇上还要保全龙脉么?"
老邬一顿爆豆子似的连珠炮一轰,胤禛哑口无言了。
"您再想想了,皇上最近身体欠安那是人人都明白的事儿!为什么要您现在接管宗人府?您想过没?真要是有事儿,您还不是一道矫诏就放了十三阿哥?!上回您去看十三阿哥,皇上后来知道了不是?他没拿你怎样不是?他甚至连说都没说一句!您现在都不明白皇上干嘛要圈禁十三爷啊?他那是在护着十三爷的命!任你们谁当了皇上,也不会拿一个被圈禁的兄弟怎样的!您要承了位那是顶好,皇上是防着你赢不了的时候,其它的阿哥也不能拿他的儿子下手!再说了,皇上圈着他,到时候你一道诏下去,才有个实在的人替你护着身边,守着皇城啊!这事皇上能拜托谁?有带兵之才的一个十三爷一个十四爷,能交给十四爷吗?!"
当头棒喝打醒了胤禛。七年了,他一直反复的思考着胤祥被圈禁的真实原因,却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得邬思道一番解说,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皇阿玛竟然思虑的如此之深。
廉亲王府。胤禩来回的踱着方步,保养得极好的白净面皮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尽管周围都放着冰盘,可他心中的燥热却久久不能平复。
好啊!我养了只乌眼儿鸡!!
早知道他今日会另立门户,当初实在该多留个心眼!原来只道这个弟弟精明能干,可以助自己成事,谁想到他会暗中结集如此丰茂的羽翼,更是抢到了西南平叛的一大功劳!皇阿玛平素就对他称赞有加,说他文武双才,这下子,我不是又平添了一个劲敌么?
想是这样想,胤禩冷笑一声,该做事还是要做的。
"传我的话,把去看皇上赐的贡酒搬两桶到十四贝勒府上去,就说我今晚上到他府上贺他出征!"
雍王府。
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跳下一人,金甲戎装,威风凛凛。正是康熙新封"大将军王"十四贝勒胤禵。他平素极少来雍王府,所以守门的亲兵竟一下子没把他给认出来。
胤禛也刚从户部回来,刚把今年的帐面粗略理了一遍,责成几个相关官员去办理,板凳还没坐热,就听下人通报:"十四阿哥来了。"
这是哪尊神啊?
这个八百年不登门的弟弟,今天是哪股风吹来了?
正愣神,胤禵已由家人引着昂首迈进了王府后院的小花园。
"啊!难得十四弟来哥哥家坐,看茶看茶。把今天新摘的桃子挑新鲜大个儿的呈上来!弟弟难得来,哥哥还没贺你的喜呢。今儿不许走了,留哥哥这儿吃顿饭,你嫂子侄儿也好久没见你,都想你的紧呢。"胤禛反应的不慢,快快引了弟弟坐下,先尽了地主之谊。
两兄弟假意寒喧了一番,其实彼此之间的对立那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果不出胤禛所料,两三句客套话后,胤禵话锋一转:"四哥最近可是忙的紧呢!唉,若不是十三哥被圈,这差使,怎么也逃不过文武全才的十三哥去。四哥,你看是不?"
原来是来探我的?微微一笑:"阿玛自然有他的打算,我们这些做儿子的能为阿玛分忧就好,派谁就是谁了。十四弟你饱读兵书,带兵的差使,非你莫属啊。"
看对方一张波澜不惊的脸,胤禵嘴角浮起一丝恶意的笑:"四哥,您似乎不担心十三哥嘛?"
胤禛心里一沉,弟弟的表情明显的不怀好意,他原想随口应付过去,却注意到弟弟已经离了座。一步步的靠近自己。他一惊,站起身,正和弟弟面对面立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