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知道。"
小哥哥说:"我们又挺长时间没见了。"
我说:"是啊。"
小哥哥说:"不知道为啥,每次送你走,我都觉得象是要永别了似的。"
我的心一沉,这不是小哥哥,小哥哥不是这样的,小哥哥从来不会说这样感性的话。他送
我的时候总说我等你、你千万要回来,现在他这么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看了小哥哥一眼,他脸上还散着刚才劳动的热气,袖子也是卷着的,手指被水和洗衣粉
泡得发胀发白。我说:"你咋洗那么多衣服呢?"
他说:"每件五毛,别看收钱少,一个周末收入还不错,反正那些有钱的学生要不也会拿
到外面洗,我洗得比外面干净。"
我说:"那值日呢?"
他说:"每次五毛,一周自己的不算,稳固收入三块。"
我说:"你还干什么?"
他笑了,说:"只要不犯法什么都干。"
我说:"你疯了?"
他不说话。
我掏出五十块钱来往他手里一塞:"今天我雇你陪我出去吃饭!"
显然他被我的举动激怒了,把钱往地上一摔,站了起来,抬头看天。
我捉住了他的两只脚踝,用力地握着,叫:"小哥哥!你......你是不是要结婚了?是不
是?!"
他又坐下了,把我的手掰开,然后抓着我手说:"朋子......你......"
有人走过来了,他松开我的手,他压低了声音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要结婚了,缺钱了,你什么都干,你......"
小哥哥垂下头,把头深深地埋到膝盖里,不说话。
我说:"哥,你能不能再等我两年?不!就一年、半年!我就毕业了,我不考大学了,我
就去工作,你有什么困难我帮你。"
"不行!"他说:"朋子你听我说,你跟我不一样,你很优秀,有很好的前途,你应该往前
走,别在乎眼前的一切,我希望看到你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说:"你别说了小哥哥......你到底为什么结婚啊,不结婚行不行?......就算结婚也
不用这么急,你还没毕业啊,我求你啦,就算没有我你也得好好想想,你疯了,你真的疯
了吗?"
小哥哥又抓起了我的手,飞快地吻了一下又松开,他说:"朋子,我们到此为止吧,真的
。"
"为什么?!"我盯着他,努力压制着伤心:"我不相信,你骗我的。"小哥哥最爱骗我,从
小到大,他有各种各样的语言骗我......可是,每次又都是真的,不是骗,我眼前有些发
黑......
小哥哥说:"真的不得不结婚,要不我也想等毕业以后再说。"
我说:"给我个理由,我不愿意这样不明不白的。"
小哥哥说:"我不想说,朋子你别逼我。"
我说:"可是你知道的,我对你是怎么样的,你心里对我怎么样我也知道,小哥哥,你总
跟我说不用怕不用怕,你怕什么呢?我都不怕,我没顾忌的,给我们一个机会吧,真的小
哥哥,没有你我一辈子都会痛苦,活着都没意义了!"
小哥哥激动了,说:"我们已经犯错误了,不能再往前走下去了,上次,在小旅店
了......是哥对不起你......忘了吧,朋子你把我忘了吧,就当没有我这个人。"
"不行!"我一下子扑上去,扯他的衣服,我说:"你看看,你自己看,你肩膀上还有我的
牙印儿呢!你说过永远等我一辈子等我不管什么守侯都等我!"
小哥哥被我扯得摇来晃去的,旁边又有人走过,我松了手,心乱得长了草,气闷得使劲踢
脚下的石头。
小哥哥说:"朋子,你长不大我得长大啊......元旦的时候我就结婚了,到时候你去喝酒
吧......我们还是朋友,最好的朋友。"
"朋友?"是的,我们是朋友,最好的朋友,曾经生死的两小无猜的朋友,朋友需要的只是
友谊,不会有爱情。我再次看着小哥哥,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往事一幕幕扑过来又闪过
去,天还是那么蓝,可为什么这样沉,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我脚底发冷,嘴唇发紫,心跳
象急骤的鼓点,敲得耳鼓如同迸裂。
我说:"小哥哥,我们真的就这么完了?"
小哥哥说:"完了。"
我说:"你决定结婚了?"
小哥哥说:"是的。"
我说:"好,好的!......你记住了,你结婚的那天,也就是我们永别的那天,我说得到
做得到,我不是在逼你,我也不怨你,这是我自己的事,是的,一直都是自己的事!"
"朋子!"小哥哥一把抱住了我,用力地抱我,他又哭了,这是第三次他为我哭,我不愿意
见到他的眼泪,因为眼泪是无奈是伤心,是最无力的东西,但是小哥哥的眼泪让我心疼,
他说过"哥不让你死,你不会死的,永远也不会死,只要哥活着,你就不能死。"这是他在
挖山洞救我的时候说的话,我不会忘,死了也不会忘,但是他忘了,为了结婚,他可以不
在乎我的死活的,我的小哥哥......
小哥哥抽泣着说:"朋子,真的别逼哥啊,真的,哥还有很多梦想没实现,想你替我完成
呢。哥想上大学,但是不行,哥还想看到你快乐、幸福,你答应哥,要帮我实现,这是哥
最大的心愿,你一定要完成......"
他抱着我哭的样子引过路人的注意,但他们没有围观,远远地看着,交头接耳地走过去了
。我知道小哥哥说得是真的,要不他不会不在乎周围眼光的,这是在校园里不是在小旅店
,更不是在田野山洞。
我的心软了,我擦小哥哥的泪水,我们坐了下来。
我说:"我还是想不通,结婚这么急,象是在做梦,难以相信。"
小哥哥说:"还是跟你说吧,夏芳她怀孕了。"
我看小哥哥,小哥哥没有再说什么。
怀孕了。我心爱的男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做了父亲,他们什么都做了,甚于我和他的亲密,
他们也在拥抱接吻肌肤相亲,他们狂野交媾然后幸福睡眠......有什么东西碎了,碎裂的
棱角割了,割碎的血肉腐烂了,腐烂的灵魂消散了......
我头也不回地出了校门,一路走着,穿过马路和楼区,一边走一边掉眼泪,一边走一边高
声唱歌,我想我疯了。
但是我并没有疯,我回了新城,安静地躺在家里,抽了很多烟也喝了很多酒,把橡皮泥捏
成的水帘洞盆景摔了个粉碎,把小裤头剪得稀烂,撕日记,照相机也丢进了垃圾桶里。星
期天刺眼的阳光刺得我喉咙痛,我爬到窗口望外面,惊奇地发现下雪了。我好象第一次见
到雪一般诚惶诚恐,只披了一件睡衣穿着拖鞋就跑到外面,地上薄薄的一层,我残忍地破
坏了它的整齐,踩下一串又一串杂乱无章的脚印。从此我不再相信任何完美,不想保留任
何记忆,不去思念任何一个人,我的过去死了。
33
高考时我选择了南方的一所学校,然后被成功录取,揣着入学通知书和身份证,提着一只
行李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乡。临行前我留给弟弟一万八千元钱,叮嘱他好好完成高中的
学业。他到车站送我,跟我说假期一定要回来,我答应着,但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一定要
永不回头。我果然没有回头,仍旧在学校里充当着"冷面"的角色,每天的生活三点一线,
从未去过舞会也没参加任何社团,一切鲜花与温暖都跟我无关,我包裹着一个曾经破碎的
自己,一层又一层往上面吐丝,缠绕着一个美丽的死胎,挂在心壁上生根,永远坚硬。
由于多年养成的刻苦习惯,我的学业完成得很顺利,毕业前校园里疯狂地播放《同桌的你
》和疯狂地上演着生离死别的泡沫爱情,我却提着一只箱子脚步轻松地去了深圳。有人说
这很遗憾,因为莘莘校园是人最值得回忆的地方,也是迸发着最后一抹真善美的地方,而
我却两眼空白,就好象不曾来过。也有人说那时节是滋生暧昧与纯洁交织的情感的温床,
是个无论男女不管老少都可以缔结经典关系的通道,但我什么也没有,我把毕业纪念册一
撕,几张照片一丢,赤条条地悄然消失。我想,我就是那只我和小哥哥邂逅的独狼,披着
月色踏着白雪走向了莫名的远方,尽管深圳从来不下雪,鲜花的色彩不过是眼睛的欺骗,
纯洁的真理不过是无稽的谎言,在这里车来车往人聚人散,每天都有死亡发生也都有生命
降落,随时都会发生相遇相识而后相好的故事,也随时都有相离相怨然后相忘于江湖的淡
然。
我原本想选择中国最南方的地方,那样会让我离小村更远,但我爸爸在那里,我也不想靠
他很近。深圳是个热火朝天的好地方,二十三岁的我仿佛经历了三十二年的沧桑,少一分
年轻人的朝气蓬勃,却多了一分使人敬畏的坚定自律,因此工作也顺风顺水,从业务员做
到业务经理然后直接进入高管阶层。我的世界是钢筋水泥的组成,生活就是工作没有感情
更没有娱乐,在我眼里娱乐就是工作的一部分,从未体会过纸醉金迷里的纸醉金迷,莺歌
燕语里的莺歌燕语。我也时常在午夜里醒来,在梦境里奔跑于私曾相熟的原野山冈,在幻
觉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每当这个时候我都骂自己下贱,都爬起来一边抽烟一边上网,
或者通宵达旦地玩扑克牌。弟弟高明偶尔打电话来,捎来些亲人或朋友的消息,每当提到
小哥哥的时候我就打断他,阻止这种会使我痛苦的讯息来袭。我是个心里结了冰的人,没
有什么可以使它融化。
一个周末,公司李总安排我接待一个内地来的客人,这样司空见惯的应酬对我来说早已轻
车熟路了,很快就安排好了客人的住处,然后到机场接到了客人。客人竟然来自我的家乡
,听着他熟悉的口音,看着他似曾相识的相貌特征,一种如同隔世再生的感觉把我包围了
。客人姓徐,四十多岁,是我们生意上的关系户,此行的主要目的名义上是前来学习,实
际上不过是玩玩儿。我心领神会地带着他东转西转,去了欢乐谷也去了小梅沙,晚上在宾
馆里老徐说:"看不出来高经理才二十出头儿但这么会办事儿,真是年轻有为啊。"我谦虚
地笑了一下,说接待不周还有不足的地方需要改进,他说:"以前一直跟我联系的张秘书
怎么不见?"我说:"碰巧这两天她跟董事长去香港办事去了。"
他说:"听她的声音甜甜的,一定是个出色的白领丽人呢。"
我想他分明是话里有话,夸一个女孩子出色未必非得用"声音甜甜"这个词儿,由此可见他
是揣了一颗色心来的,这年龄的男人家花色衰婚姻疲惫,跑这么远出来哪有不渴望衣香鬓
影的呢,可偏偏碰上我这么个大男人接待,一定心里不爽。于是心领神会地给他安排了夜
生活。老家伙也不含糊,我们上了车计划去金海港夜总会,后来在车上他想起什么似的说
:"夜总会看节目有啥意思,听说南方流行泡吧,不如去酒吧长长见识?"我立即叫司机掉
转车头直奔一家流光溢彩的夜总会而去。
酒吧里吵得要死,老徐酒量却大得惊人,把陪酒的两个小姐都灌得迷迷糊糊的,后来肥嘟
嘟的妈咪看情势不好,动用了"杀手锏",火速叫一个名叫小百合的小姐过来,说她号称千
杯不倒,还从来没遇到过对手呢。老徐一听神采更加飞扬起来,不一会小百合浓妆艳抹扭
着腰过来了,刚坐下就又叫了一打啤酒,手起杯落干了一瓶。
我见过不少风尘尤物,但从没遇到过不撒娇不客套就干杯的,仔细看了她一眼。这个小百
合看样子不过十八九岁,脸上的脂粉虽浓,但饱满的肌肤结实的身材透着一股非城市化的
元素,我猜想她应该不是本地人,至少不会是城里人。这座城市欢场打混的小姐们几乎全
是外来的,更多是北方的,她们性格豪爽酒量大,在外赚的是什么钱家里也不知道。昏暗
灯光嘈杂的环境里我看不清楚她的真实模样,她却盯着我看得愣了神儿,看得我很奇怪。
老徐也毫不示弱地干了一瓶,后来他们对着捧起瓶子喝,然后老徐醉了,嘴不老实了手也
不安分起来,小百合只是拼命地灌就,那架势是一定要把客人放倒才作罢。我的头有些晕
,说着去卫生间,起身离开了座位。从卫生间出来没有立即回去,转了一圈溜出门口透气
儿。外面的夜色很美,徐徐清风吹散了些酒气,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点燃一根烟,努力驱
逐那些醉生梦死的感觉。
有人在背后拍了我肩膀一下,我抬头看,是小百合。
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说:"给我一支烟。"
我把烟给她点上,她吸了一口,扬着脖子把烟吐得很远。
我不看她,只看前面的夜色,一个灯火辉煌的城市,车流象璀璨的银河,只是空气那么污
浊,人也那样无措。
她说:"怎么不进去了?"
我说:"你怎么也出来了?"
她说:"已经放倒了,你朋友现在在沙发上吐呢。"
我说:"没事儿,等下我结帐。"
突然她说:"怎么不认识了,朋子哥?"
我猛然转头,盯着她,惊讶得嘴巴都闭不上了。
34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小百合就是曾经的二巧,我小哥哥的妹妹二巧!但还是看清楚了
,门口的霓虹灯把她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她烫着波浪卷发,眉毛粗粗的,但眼睛还是
那么明亮,只是神色已不再清纯如水。那件低胸紧身的亮片裙穿在她身上如此不合体,她
胳膊粗,腰肢也不婀娜,她应该是乡村里那个提着苞谷篮子阔步飞奔的少女,怎么会是眼
前千杯不倒的陪酒女郎呢?我的心就剧烈疼了起来,惊讶地说:"是你?!"
二巧说:"我也没想到是你。其实我刚过来的时候就认出你来了,但你没认出我。我化妆
化得厚。"
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说:"恩,这世界很大也很小呗。"
她变了,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变得象一个幻觉。
我说不出话来了,呆呆地望着她,突然她笑了,笑声一下子勾起了我熟悉的感觉。她站起
来拍了我肩膀一下,说:"快送你朋友回去吧!一会儿让保安给丢出来啦!"
她的语调又让我捕捉到了那些孩子气的豪爽了,她还是个孩子呢。我就起身说:"那你等
着,我马上回来、马上回来!"
把老徐扶回宾馆以后我匆忙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又打车回来了,这家名为"星光灿烂"的酒
吧是二巧栖身的地方。但我们没有继续在酒吧里坐下去,她跟妈咪打了声招呼,然后拉着
我出去,我们坐着车绕了一圈,然后在莲花山附近的草地上坐下了。草地很葱绿,让我又
想起了小村,想起那些在原野上奔跑疯玩的日子。
二巧卸了妆,脸干干净净的,也换了一套牛仔衣服,这才是真正的她。她无限雀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