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然瞅着倒地不起的程征,见他颈部不自然的弯曲着,脸歪向一侧,心知田羽信暴起发难,下手没有顾忌,程征怕是没有一两个时辰,醒不过来,刚刚他义正言辞,质问秦昭然不臣之心时,一脸正气凛然,现下头歪向一边,倒模糊了那脸上的阳刚之气,略显柔弱,秦昭然不由叹了口气,就手扶起程征,试了试他的鼻息,田羽信正不耐烦,见了他的举动,不由喘着粗气,没好气的道:“我的大将军,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动起他的心思来?待你坐稳了龙庭,便要一百个这般容貌的美貌男子,我也给你寻来了,何必这等小家子样,对他总舍不得丢手?”
武忠也紧着附合,“将军,这程丞相……先交由田都尉,让他问明皇帝在城中的布置,明儿您肃清了朝内乱党,替皇帝诛杀了弑君的哪明亨,咱们寻个托辞,只说程丞相殉难,您便把他收入后宫,日夜朝夕相伴,也是不难,何需急在一时呢?”
这两人口口声声,竟都是暗指他当此非常时刻,对程征动了色心,秦昭然张口结舌,被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噎得险些背过气,好容易候着武忠住口,忙狠狠一拍桌子,怒道:“好了,好了,你们俩给我消停一会儿,该怎么办我自有主张,哪有你们插嘴的余地!”
——待续——
第四卷 焰华
濯足濯缨(1)
展鸣急冲冲的出了武府,一溜儿小跑去了豆荚胡同,买了全兴斋新出炉的玫瑰松子,捧着护在身前,虽说时值盛夏,糕点轻易不会放凉,可展鸣还是小心翼翼,心急火燎的紧着往回赶,刚拐进东里路,遥遥看见沁园一角,影影绰绰能瞧见将军府粉白的墙壁和乌黑的檐角,展鸣不由咧开嘴,握紧那刚买的点心,仿佛看见晗茗正仰着小脑袋,瞪着又圆又大的黑眼珠,垂涎三尺,直盯着他手心的点心,早前见这孩子,只觉着他调皮捣蛋,十分惹厌,可相处越久,却越觉他一派纯真,活泼可爱,展鸣摇了摇头,自得其乐的呵呵傻笑着,走了没多远,眼角余光隐约瞥见,身旁树影古怪的摇晃了一下,这些天京师里草木皆兵,小皇帝躲在田府,武江昂和哪明亨之间的战争,便由暗转明,继而公开对垒,展鸣极之警觉的缓缓回过头,冲那处摇晃的树影细细打量了半晌,耳边蓦地风声大作,展鸣还没来得及回转身,已有一条青色人影,倏地落在身前,皱眉看看展鸣,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点心包,沉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去买点心吃,还不快些回府,将军有话吩咐!”
展鸣瞪大两眼,连连点头,那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已停止摇晃的树枝,凝视片刻后,腾空一跃而起,瞧着是向东里路去的,可半途却改了方向,左掌平平伸出,猛一转身冲那肥厚的枝杈间只一抓,竟生生抓出个身形瘦小,面目猥琐的男子,那男子被他抓在手中,狠狠扔在地上,却趁他立稳身形之际,一扭身弹跳起来,一脸愤然,却毫无惊惧之色,展鸣早抢在一侧,上前一脚踹翻了他,冲那青衣人道:“悌哥,这人怎么处置?”
武悌面无表情踱到那人身前,抬手捏住他的下巴,阴恻恻的问道:“我且问你,你是自程丞相府上来的,还是自哪大人府上来的?”
那人眼神闪烁,急眨着眼睛,应道:“既然落到你手里,还有什么好说的……”
武悌举起右掌,冲那人顶心急急落下,那人似乎吃了一惊,极是狼狈的就地一滚,躲开了那雷霆一击,武悌欣然一笑,探手入怀,取了一面黄澄澄的小令牌,递给展鸣,轻道:“你即刻调集人手,去程丞相府上,务必把那小儿擒下,”见展鸣茫然不解,武悌指着地上那人,嗤道:“这人是程征府上的,想必是随程征一道儿来的将军府,只潜伏在府外,窥视风头!”
那人猛地一抬头,展鸣仍是不解,奇道:“悌哥,你只作势要打死他,他这就地一滚,你便能看出,他是从哪个府里出来的?”
武悌连连挥着手,不耐烦的道:“你快去程征府上,不管这人是哪儿来的,现下他都必须是程府的,你快带了那小儿回来,时机紧迫,容不得你拖延!”
展鸣捏着那枚小小的令牌,一声唿哨,从将军府四角的塔楼,和院里各处浓秘的树荫中,忽然闪出几十条人影,那些人影迅猛快捷,眨眼功夫已到近前,展鸣也不多说,领着他们,冲武悌一拱手,飞快地跃上高墙,很快消失在东里路的尽头。
委顿在地的那人,刚刚被武悌暗暗以重手法,震断了筋脉,现下浑身无力,动弹不得,胸口更是隐隐作痛,武悌站到他面前,低头打量着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竟神采涟涟,那人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忙垂下头,死死盯着自已那沾上一层浮灰的靴子尖,蓦然间那人猛抬起头,咬着牙道:“你,你……”
武悌嘻笑着上前冲他躬身一礼,道:“徐副统领,您说您不好好在程府守着皇上,跑武府来凑什么热闹?今儿我们将军可要大开杀戒,血洗哪府,以慰皇上的在天之灵……”
那人怔了怔,随即醒过神,连连呸了几声,“呸,呸,说什么胡话,皇上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你……你这乱臣贼子,跟着武江昂那混账东西,竟是什么混话都敢说!”
武悌笑的极是开心,仰面道:“那金氏小儿得了你们这一帮蠢货,还自以为运筹帷幄,智珠在握,当真好笑,殊不知你们这些人,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你这身武艺固然低微,脑子也不清楚,那小儿把你这种蠢笨东西放在身边,当真是自取灭亡,他初登大宝,根基不牢,还妄想挑拨我们将军和哪明亨内斗,觑着他二人拼个你死我活,他再出来坐收渔人之利,哼哼,我看,这奴才脑子不清楚,主子的脑袋也不清楚,我们将军身经百战,足智多谋,又岂会被他那小小把戏蒙骗?”
地上那人紧紧抿着嘴唇,下巴微微扬起,一脸不屑,似乎十分不耐武悌那一番吹嘘,待他说话,冷不防问道:“程丞相……已经被你们擒下了?他……可曾说了什么?”
话音未落,从将军府府门前,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长笑,有人朗然道:“你们明知这将军府是龙潭虎穴,还使计骗了那书呆子来,怎么?现下你们倒关心起程丞相来?”
那人扬起面,直直盯着缓缓步出的一群人,当先那个,正是小皇帝意欲拉拢,却险些被其反间的田羽信,他笑的极是畅快,一直走到那徐副统领面前,才顿住脚步,扭头冲他身后那身形魁伟,朗眉星目的男子挤着眼睛,“我没说错吧!那小儿心狠手辣,便是他身边一心一意,为他筹谋的程征,只要能替他拖延时间,暂且能糊弄住你,他也会毫不可惜的送了那呆子来……”
秦昭然自田羽信那一阵长笑后,便一直沉着脸,眉间紧蹙,武悌本是垂着头,忽然听到有人微弱的呻吟出来,忙抬头四下里打量,却见武江昂臂弯里托着个文弱书生,那人通体素帛,只顶心发冠上嵌着一粒红豆大小的猫眼石,武悌心中咯噔一声,若无其事的微侧过身,向武江昂怀里那人瞥上一眼,发现那人正是刚刚田羽信谈及的书呆子,程征程丞相。
眼看武江昂一脸痛惜,揽着那程征,只不愿丢手,田羽信几次三番提点他,这人被小皇帝送了来,保不齐有什么图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对他真撂不开手,先拘在府里,待今夜成了大事,日后还不是他要怎样便怎样,可武江昂只沉着脸,一声不吭,田羽信本还说的兴兴头头,半晌不见他言语,慢慢息了声,只站在一边觑着他的脸色发怔。
武江昂这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倒看得武悌心中阵阵发毛,将军府里这位主子,向来是说一不二,听风就是雨的性子,若说要什么,立时就得使人办来,为着金氏这锦绣江山,他隐忍了多年,谋划了多年,朝廷内外不知遍布多少眼线,根植多少党羽,可眼看着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他却没有丝毫兴奋,反倒沉默寡言,郁郁的像是根本没有发现,这连他身边的兄弟侍卫都瞧出来的好机会。
地上那徐副统领也不言语,只挑衅的翻眼瞅着秦昭然,秦昭然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他獐头鼠目,外形阴枭,两只眼睛直直盯着自已瞧,不由淡淡道:“那孩子派你尾随程征而来,是命你来观风呢,还是心有不忍,对他这师父还有几分香火之情……”
刚说了一半,忽然感觉臂弯一沉,秦昭然急忙低下头,那横卧在他怀中的明秀丞相,杏眼微眯,似乎已然醒来,秦昭然顿时心生不忍,转手把他交给武忠,让武忠把他送去申氏兄弟的小院,命歆朝晗茗看住他,不可慢待,只囿住他便是,程征迷怔半晌,渐渐清醒过来,听到秦昭然吩咐囿住他,登时瞪大眼睛,面色唰的苍白起来,慌乱的挣扎着,急道:“武江昂,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秦昭然撇了他一眼,扭过头不发一言,指着地上那徐副统领,让田羽信提了他回府,招手命武悌近前,沉声道:“你召集人手,去程府请了那孩子来,今夜咱们先了结了哪明亨,肃清朝野,尽除哪党,再来收拾那金氏小儿!”
程征惊得面孔雪白,猛地向前一扑,却被武忠死死钳制,动弹不得,只能扯着嗓子叫道:“武……江昂,江昂,你当真要做那弑君卖主的千古罪人?你是看着严儿长大,又是他的授业恩师,怎能如此狠心,竟谋夺起金氏基业来?”
田羽信今日早被武江昂那副冷淡的模样,闹了一肚皮野火,折腾了一晚上,好容易听到武江昂开口说了句有担当的话,刚缓过脸色,却听程征胡乱嚎了一通,这人不仅愚忠,而且愚笨,田羽信不耐烦的狠拍巴掌,那异常响亮的一声,惊得程征急急回头,神色惊恐,他那话本就说的没有份量,现下这副样子被田羽信看在眼里,愈发觉得这人没担当,忍不住轻嘲道:“我看你呀,也就是个吃货,”说着转过头,冲秦昭然笑道:“你瞧他像不像金氏小儿御苑里那只冠毛?瞧见生人比谁叫的都兴起,你若冲它一挥拳头,或瞪眼呼喝两声,它立马吓得夹紧尾巴,缩在地上不敢抬眼看你……”
程征被他噎得两眼一翻,急喘着怒道:“田羽信,你……”
眼前忽然遮过一片黑云,程征那一肚子愤闷,都卡在了嗓子眼里,有人立在他面前,柔声道:“好了,好了,你别和他置气了,哎……你们俩当真是,一个冥顽不灵,一个出言不逊,现在都少说两句,待我办完了事,再回来给你二人调解!”
濯足濯缨(2)
展鸣率着那一众武府暗卫,暗里把程府围了个结实,那一众暗卫伏在暗处,把守处程府各处出府要道,展鸣绕着程府转了一圈,觑着程府东面一条小巷的院墙低矮,对着身后暗卫作了个手势,拔身跃上那堵矮墙,程征这丞相府,虽占地极广,防卫却不甚严密,展鸣立在那矮墙上,本就是摸不清丞相府的防守,意欲打草惊蛇,哪知他立在那儿许久,竟是没人理会他,丞相府东侧,那些仆役的孩子们晚饭后玩闹的声响,愈发喧嚣,站在墙上极目远眺,也没瞧出哪处院落有什么异常,瞧着那些下人们懒散懈怠的劲头儿,倒似乎府里并没藏着什么重要的人物。
这一日之内,展鸣逼得那小儿,逃出了田府,寻了程府躲进来,接说他若再想寻处藏身,并不如何方便,展鸣拧眉思忖片刻,冲暗卫伏身的地方一挥手,举起手中那面小小令牌,朗声喝道:“丞相府上下人等听着,我乃左司马大将军武江昂,麾下骁骑尉申展鸣,奉将军之命,追捕贼人至此,现下已知会过程丞相,即刻便要搜府,尔等勿需惊惶。”
他站在高处,这一提气纵声,程府上下俱是一呆,还没得有人回过神,那些伏在暗处的武府暗卫,已是飞身掠下,极是迅捷的把守处了程府各处院落,展鸣跃下身来,刚立稳脚跟,便听程府悲号之声大作,那些仆役侍卫,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何事,眼见那些沉着脸不住呼喝的暗卫,扑入院落,便是连犄角旮旯都不放过,正房厢房花厅耳房,都被他们使刀使枪,撞开房门,翻开木柜,胡乱翻找的一塌糊涂,婢女婆娘那些没见过市面的,早听得瑟瑟抖作一团,相互搂成一团,呜咽求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寻到最后,却不见那金氏小儿的踪影。
各处暗卫搜索完,纷纷来到展鸣身边,摇头以示没有找到那小儿,展鸣那双眉之间,挤成一道川字,苦思冥想,不得其解,早前在田府觅到那小儿时,他正缩在田府一处偏僻的小院,伴着身边几名侍卫,神色悠然,气度从容,启鸣原以为田羽信阵前倒戈,私藏起那小儿,意欲与武江昂为敌,可后来几人伏在屋脊上,细细打量半天,却发现那小儿所居院落,房前房后,院里檐上,都被田府武艺高强的侍卫们看守着,那小儿不像是被那些人层层保护着,倒像是失了自由,被田羽信困住了。
他那时的从容作派,展鸣以为是故作姿态,可现在瞧着,倒不简单,这孩子不足十五,又是深宫中养大的,若说心智计谋,如此深沉,展鸣是说什么也不愿相信,再看他这些日子顺顺当当的在田府和程府之间,轮番藏匿,展鸣不禁有些怀疑,难不成,这孩子私下里另有臂助?
过筛似的筛了一遍程府,确定再无收获后,展鸣带着那些暗卫离了程府,一路凝神回想,在田府时,那孩子的言行举止,越想越觉可疑,越想越觉有诈,走没多远,展鸣心不在焉,险些被一处破败小巷间,横生的蔓藤绊了个狗趴,他甚是狼狈的撑着墙稳住身子,这略微一弯腰,胸口一阵细糯甜香,直直冲鼻而入,展鸣一呆,探手入怀,摸出一包被压扁了的糕点,这正是今日晗茗使唤他去买的玫瑰松子,这时污糟的不成样子,虽说捏起那些点心沫送入口中,仍是那清甜爽脆的口感,可卖相着实不佳,晗茗若是见了,不定会怎会奚落他呢。
展鸣耸拉着脑袋,这些日子京师都不太平,可今晚感觉尤甚,自他在府门外,遇上武悌,又被他吩咐来程府,搜寻那金氏小儿,展鸣便隐隐觉着,嗅出了那么一点,变天的味道。
这些年武江昂战功赫赫,手握大权,早已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他虽瞧着粗放,可心思却深沉细腻,启鸣展鸣自幼便随在他身边,对他的心思,自然也可猜出几分,只是现在,对武江昂,哪明亨,金严来说,都可以算得上是绝好时机,能顺应形势,审时度势,计算得当的,才能多出几分胜算,展鸣今儿连着被那小儿逃脱两次,心中郁闷,实难宣泄,捏着那包糕点,狠狠一拳砸在墙上,脑子里不住转着一个念头,那小儿,到底藏到哪儿去了呢?
歆朝晗茗守在绿苑,翘首以盼,急等着秦昭然回去,和他商讨药物相生相克,估计已对小笛的身体,有所损伤,可启鸣去了许久,也不见绿苑外有什么动静,晗茗急的连连跺脚,恨道:“秦大哥死到哪儿去了?平素瞧着他待小笛哥,别说有多贴心了,可这一会儿,真正要命的时候,却见不着他的人影……”
小笛被他二人恶虎扑食似的按在桌边把了脉,紧着这两人使了启鸣去唤秦昭然,便大眼瞪小眼,一屁股坐在桌边,不住留神着院外的动静,眼见晗茗口没遮拦,小笛喷地一笑,轻道:“晗茗,你和歆朝这到底是怎么了?土匪恶霸似的冲进来给我把了脉,现下又一声不吭,瞧你那苦瓜脸,我若不是没觉出不适,还真当我得了什么绝症,不久于人世了呢!”
歆朝晗茗听到那句不久于人世,齐齐惊跳起来,连忙摆着手,歆朝颤着嗓音,急道:“小笛哥,你别瞎想,你怎会……你怎会不久于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