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直接诛除哪老贼,小皇帝在与不在,都是易予,只是……”秦昭然双臂环胸,右手抚着下巴,苦思冥想,“我总觉着……那小儿倒似成竹在胸,这般沉得住气,也不知他暗暗埋下什么伏笔,等着咱们入瓮……”
“你总是多心,”田羽信倒是漫不在乎,“他一个黄口小儿,便当真埋下什么伏笔,你手中握着乾朝过半军马,又何惧他这小小把戏?”
“那倒不尽然,”秦昭然忽尔扑哧一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今儿一天,总觉得心惊肉跳的,似乎有什么事儿脱出掌控……”
他话音未落,湘函故意顿着步子,做出刚从申氏小院出来的样子,出院门时还假作没看见他二人,紧皱双眉满脸愁容,垂首黯然踯躅前行,秦昭然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头一抽,也顾不得田羽信便在一旁,紧着迎上去,揽着湘函的腰,柔声询问,“你这是怎地了?可用过晚膳了?”说着抬头看天,“外面坊间夜食正是兴旺,你想吃些什么,我使人去买,可好?”
湘函措不及防,被他揽个正着,欲待板脸,却看清是他,当下一头拱到他怀里,未语先泣,声音隔着衣料,含含糊糊的传了出来,“秦大哥,你……你经常用的那连翘香露,和咱们燃的助眠香料相冲,歆朝晗茗今儿刚去给小笛把了脉,唬的脸色儿都变了,紧着让人去寻你,你……你这一天都跑到哪儿去了?我们遍寻你不着……呜呜……”
秦昭然脑子里嗡的一声,立时眼前金星四溅,扶着湘函,迫使他抬起头,“你说什么?小笛他怎么了?那……那香露和香料咱们三人都用了的,怎么单单小笛有事?”
湘函眼泪汪汪,直凝视着他,“怎会单单小笛有事,便是你我,恐怕也……”再也说不下去,急忙抬眼望天,把眼泪逼了回去,“歆朝晗茗就在院内,你……快去让他二人给你也诊诊脉吧!”说着抽抽鼻子,紧紧捏着秦昭然的手,眼角轻瞟他一眼,缓缓垂首,神色忽然放松下来,压低声线,轻轻呢喃,“便有什么,索性咱们三人都在一处,纵是黄泉路上,你也甩不脱我,我……我只有欢喜……”
田羽信自武江昂一个箭步窜上去揽住湘函时,便扭头四顾,假作在看风景,湘函说那些话时,声音不大,他倒没听真切,只秦昭然回答时,嗓门都直了,语不成调,田羽信这才留上了神,再一细听,可不得了,倒像武江昂和他那绿苑里两位正得宠的公子,都有了什么妨碍,田羽信性子急燥,听到这儿,再忍耐不下去,急忙挨过来,“江昂,怎地了?又有什么妨碍?”
湘函忙脱出秦昭然的怀抱,冲田羽信躬身一揖,秦昭然向来做什么都不避着小笛湘函,就手揽着湘函,沉吟片刻,吩咐:“事不宜迟,迟恐有变,便照你说的,咱们也别再顾虑重重了,就……今晚迅速调集人手,料理了哪老贼……你记得让人抓活的回来,便是情势不允,也……尽量带回全尸,别切割的零零碎碎,看着就倒足胃口……”
田羽信大喜,还没来得及轰声应是,墙角树梢伏着的武府暗卫已自各自隐身处跃了出来,照例躬身向秦昭然行礼,一言不发,飞身奔去通知武忠武悌,安排人手调集军马,田羽信长舒一气,昂首看天,紫薇星今日晦暗无光,倒是它旁边那颗硕大耀眼的星星隐隐呈现凛凛帝王之象,看来,这乾朝今夜当真是要变天了!
田羽信仰面观天的当儿,秦昭然揽着湘函,跨步便要进申氏兄弟的小院,湘函侧脸轻笑着偎在他怀里,便要引他去歆朝晗茗的小院,却见他举步左移,直向子诺所住的小屋走去,湘函一把拦住他,似笑非笑的嗔道:“将军敢情不记得了,歆朝他们住在右侧厢房里……”
秦昭然一怔,坦坦然朗声应道:“我知道那两只皮猴住右边厢房,我只是想看看子诺的伤势……”
“您看这都多早晚了,彦公子早歇下了,您这一去,跟着伺候的小厮还得服侍他起身,净给人添麻烦不是,”湘函巧笑倩兮,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两转,俏皮的轻轻捏住秦昭然的耳朵,悄声道:“还是……将军竟对彦公子动了什么心思,才会这般轻语温存,呵护备至?”
秦昭然又是一怔,湘函不待他开口辩解,娇笑道:“您便是对他动了心思,我和小笛也只有替您高兴,助您成事的份儿,你犯得着这般掖着藏着,不敢让我们知晓吗?”说着推他转了个圈,直向歆朝晗茗那间厢房走去,“您呐……这会儿还是先让人给您诊诊脉,若有什么,咱们尽快想法儿解了毒性,虽说黄泉路上我们三人同行,倒也不嫌寂寞,可……总归还是能陪着你长长久久,寿忠正寝的好!”
说话间,田羽信也跟着跨进小院,见湘函和秦昭然先是向左,再转而向右,兜了个大圈,不由呵呵一笑,“江昂,这都是多要命的当口儿了,你还有心情温香软玉的伺候着,还不快快随我去议事厅,武忠武悌想是早召集了人手,只等咱们定计,这便要发动了!”
湘函跟着点了点头,又推着秦昭然转了个圈,直把他推出申氏兄弟的小院,“田大人说的在理,将军您还有要事,先料理了那些,再回来和你那彦公子温存便是……”
田羽信挤眉弄眼,一把拉过秦昭然,嘻笑着以手作扇,在鼻子底下扇了扇风,“恩……好酸好酸,有人打破了醋坛子,江昂,我劝你今晚分派些人手把守府里重要院落,以防后院起火,殃及池鱼……”
秦昭然只是无奈,却下意识的无法出语反驳,只能由着田羽信扯着他一路小跑,眼见离湘函越来越远,秦昭然百忙之中偷空扭头嘱咐了一句,“湘函,烦你回绿苑照应着小笛,他不似你我二人,身子强健……”
“将军放心,”湘函也是嘻笑着,“总短不了你那宝贝半根毛发就是了!”
濯足濯缨(5)
湘函和秦昭然进院时,子诺并没睡熟,耳听一个异常清朗的声音在门外徐徐响起,他在睡梦中打了个激灵,当下便醒转过来。
直到那三人都转出小院,子诺这才慢慢坐起身,窗边小榻上宿着的小厮立时惊醒,轻声细语问他,是不是要茶水,子诺摆了摆手,复又躺下,忆起刚才湘函处处透着暗示的言语,登时心烦意燥,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议事厅里,武忠武悌果然已率一众武姓子弟早早候在那里,见秦昭然和田羽信联袂而来,武忠激动的两眼放光,克制不住,当先冲了过去,手捧冠玉绣龙纹袍服献于秦昭然,“将军……主子,您快换上这龙袍,看看合不合身?”
田羽信四仰八叉,歪七扭八一屁股坐在厅中椅凳上,睨着武忠,“你倒是性急,哪老贼还没诛除,那小鬼也不知踪影,你这龙袍却早早备下了……”
武忠一噎,看着秦昭然奇道:“将军和田大人还不知晓?展鸣已擒回那小鬼,现下囚在府里,只待咱们诛除了哪老贼,便可送他上路……”
秦昭然大惊,连扯着他的衣袖,“什么?你说什么?展鸣自何处擒得那小鬼?程府不是没藏人吗?”
武忠斜眼看看武悌,武悌忙越众而出,跪下行礼,“回主子,听展鸣说,是何公子交待他去国子监祭酒谢怡泽府上查探,那谢怡泽在朝堂上,是号可有可无的人物,展鸣原是没想到在他府上能有何捕获,谁知却顺手擒了那小鬼回来,想来今日那小鬼离开程府,便是躲到谢府去了!”
秦昭然双眉紧蹙,挥了挥手,“他囚在哪里,快带我去!我……我有些事情还得问他!”
但凡乾朝的达官贵人家里,都设有私牢,秦昭然从没留意过武府私牢,武忠连声应是,头前带路,引着他向荷池方向走去,田羽信自觉有趣,也要跟着,武悌见他二人浑没把哪明亨放在心上,只能自去安排人手,部署周详,选定三更时分动手,务必要把哪府上下屠戮干净,便是一只鸡一条狗也不能放过。
过了荷池武忠仍埋首在前面领路,田羽信奇道:“咦?你府里那囚人的地方不就在荷池下面吗?怎么……又挪地方了?”
秦昭然不知所云,武忠却适时接了句,“是,田大人,府里那位谢师爷是哪党细作,咱们府上便有什么布置,只怕他早透露给哪老贼知道,为防万一,何公子吩咐小的另寻一处隐蔽的所在,安置牢里囚着的那些人,也防着若有什么不便当即剪除的人物,囚在牢里再被人营救出去……”
这声何公子,听得秦昭然愣怔半晌,武忠见他不解,忙又补了句,“主子,就是您绿苑里那位何湘函何公子,这些日子,他为着府里的布置,可操心不少,先前便有什么疏漏,也都被他一一弥补,便是那小鬼,也是何公子审讯墨琴时,忽然觉出谢府有异,这才嘱咐展鸣去谢府碰碰运气。”
秦昭然恍然大悟,一脸与有荣焉的神情,见田羽信瞪大眼睛直盯着他瞧,不由颔首谦逊了两句,“湘函这人原就聪明绝顶,某何德何能,竟能得他垂青……”
“得了得了,你可别拽文了!”田羽信捂紧耳朵,一推武忠,“快头前带路,真是……何湘函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这般卖力替他说好话!”
武忠嘿嘿陪笑,不敢再说,引着他们穿过下人住的小院,推开柴房虚掩的木门,抓住门边铸在墙上的铜制烛台只一拧,咯吱声中,柴房后面那堵墙,竟向后退开,闪出左侧一条漆黑的通道,武忠躬身引着众人进了通道,这一进通道才发觉,里面喧闹非常,可刚刚在柴房,众人却没听到一点儿声响,看来这通道的隔音效果极好,在这里说话,倒不虞会被外人听见。
“哎哟嗬,你这小鬼,倒有几分硬气,这样你都不招,好好,你等着,歆朝,咱们回去拿些针具药粉来,我就不信,他真是铜皮铁骨,能熬得住咱们山上的刑具!”
武忠、秦昭然、田羽信三人同时顿住脚步,武忠和田羽信对视一眼,秦昭然却急急向前奔去,急喝,“晗茗,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儿来捣什么蛋?”
晗茗委屈的撇着小嘴,“什么跑来捣蛋,我和歆朝是来帮你审问这小鬼的,还有……那个谢什么的,居然敢跟你作对,偷偷藏起这小鬼,我们来帮你教训教训他……”
秦昭然近前,一拍他的小脑袋,嘿嘿笑说,“我看,帮我审问是假,假公济私是真吧?他上次说要吃你的脸颊肉,还让我把你送他,自那以后,你便记恨上了他,平素别人不招惹你,你还不肯老实,现下给你抓住机会,还不得折磨的他死去活来,今儿我要不来,你这小子胆大包天,没准还真敢弄死了他……”
晗茗被他说破心事,当即咧着小嘴呵呵一笑,仰头拉着他衣袖摇晃,“真的,秦大哥你简直是我肚里的蛔虫,怎地我想什么,你都知道?那……”他指指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污糟小人,“你索性把他交给我处置吧,我看他这皇帝当的也不怎么样,不及秦大哥你为人好,又一肚子花花肠子,我很是不喜欢,不若……秦大哥你来做皇帝,我们把他……”说着比比自已的脖颈,做了个咔嚓的动作。
地上污糟成一团的小人明显瑟缩了起来,却仍是强撑着挺直背脊,秦昭然暗里好笑,却故作应合,抚额沉吟道:“恩,晗茗你虽是个糊涂孩子,可这几句话说的倒不糊涂,金严这小儿不好好当他的皇帝,料理一方百姓吃穿,却玩出这许多花样,跟咱们玩捉迷藏,我看,索性便依了你,咱们把他……”说着也比了个咔嚓的动作,“你秦大哥自已做了皇帝,你和歆朝便是秦大哥座下大将军,替秦大哥开疆扩土,年年征战,可好?”
田羽信跟着凑趣,挑起晗茗的小下巴,左右端详了一会儿,晗茗虽不耐,可念着秦昭然要让他做大将军,这做将军就要有做将军的样子,忆起秦昭然平素风范气度,便强忍着没拨开田羽信的手,由着他看了半晌,却听他失声惊道:“哎呀,晗茗天庭饱满,地壳方圆,双眼有神,印堂隐泛红光,的确是有福之人,江……皇上您若得晗茗为将,安邦定国,征服四夷,定然指日可待!”
一番话说的晗茗当真面泛红光起来,连连欢跳着拍响小巴掌,学着田羽信的语气山呼,“江……皇上,江皇上……”
歆朝无奈,正待上前喝止,展鸣却快他一步,急急揽着晗茗责道:“什么江皇上,你这小笨蛋,以后见了皇上要懂规矩,师父教你的三拜九叩,你可学会了?”
晗茗不耐烦的挥舞着小手,“早学会了,天天跪来跪去,跪的我膝盖都肿了,”可怜兮兮看着秦昭然,“秦大哥,你当了皇帝,能不能免了我的三拜九叩?”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如秦昭然坐稳乾朝龙庭,已是囊中之物,地上那小人颤抖的越发厉害,秦昭然斜眼瞟着他,爽快的应道:“好,就依晗……就依卿所奏,往后各位都是开国功臣,见了我……见了朕都可免了大礼,我们君臣同殿料理政事,退了朝还如往常一般说笑取乐……”
地上那小人蓦地抬起头,冷笑两声,“武江昂,你便是今天让他们杀了我,只怕你也是有命夺这天下,也没命享受我那花花江山……”
晗茗心急做将军,听他说的难听,上前一脚踩住他的肚皮,立时痛的那小人蜷紧身子,虾子似的缩在地上哼哼,确如秦昭然所说,晗茗是个糊涂孩子,可他今天难得聪明了两回,这一回只见他得意洋洋踮着脚尖,不住旋着劲儿踩那小人,对那小人的话倒是不屑一顾,“你是说秦大哥和小笛哥中的毒?我歆朝哥精通毒理,医术不敢说如何高深,毒术却敢称天下无双,你那点雕虫小计算得了什么,歆朝哥抬抬小手指,就能轻而易举解了那毒……”
他话音刚落,那小人却嘶声长笑起来,怒目瞪视秦昭然,像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武江昂,你这国贼,原来当真中了那毒,那毒可算是我的心血,慢慢渗入四肢百骸,积聚到一定份量,一朝发作,大罗仙丹也难挽回,你便是寻人解毒,也得慢慢拔除毒性,这解毒却不同下毒,需受尽苦楚……”
歆朝越听越是心惊,那瓷瓶里的连翘香露,确是华旭笙亲手配制,而小笛屋里燃起的沉香,也是自已按师父那药典记载,亲手调制,小皇帝说那毒慢慢渗入,也与之前自已的猜测相符,只是,他说那毒是他的心血,难道师父……
秦昭然却淡淡一笑,撑袖蘸了些水,托着那小人的下巴,替他擦试小脸,柔声问他,“严儿,不论师父下场如何,你定会死在师父前头,不仅死时痛苦,死后也无颜面见金氏列祖列宗,我倒不知,你费尽心思给师父下了毒,于你金氏江山可有丝毫裨益?”
濯足濯缨(6)
金严硬是侧过小脸,咬牙切齿,嗤道:“你跟哪明亨那狗贼,我都使人下了药,看药效,你们至多不过再苟活半月,便要一命归西……是我失策,竟被你从谢府搜了出来,武江昂,你现在笑的猖狂,却不知我只是时运不济,若能给我拖延半月时间,你和哪明亨双双殡天,你们那些走狗查不明死因毒性,迟早收归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