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败寇,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秦昭然仍是柔声询问,甚至柔和的拍了拍金严的小脑袋,一指田羽信,“你看田大人,英雄少年,大有可为,你即便不着痕迹除掉我和哪明亨,又或者挑唆我俩争斗,等着坐收渔利,可是……严儿你要记住,你只要一朝没有权柄在手,我跟哪老贼死了,没人能帮你镇住这江山,但凡有点儿能耐的人,看着你这花花江山都会眼馋……稚子怀金,而过闹市,你就是块坐在龙椅上的肥肉,你下面那些朝臣,哪个都是饿极了的狼,觑着机会就会咬你一口,肉嘛,咬一口就少一口,总有被吃光的那天……”
金严原还不屑,慢慢的竟听住了,怔怔看着秦昭然,脱口而出,“师父,那严儿该怎么办?”
秦昭然抚着他顶心毛发,一脸详和,轻道:“你这小子,就是性子太急,耐不下心,又自恃聪明,不肯藏拙,闹不清我跟哪明亨的实力,就敢只身犯险,听说,你还去田府游说田大人了?”
金严一脸羞惭,慢慢垂下头,秦昭然没好气的拍拍他的脑袋,“田大人跟我是奶兄弟,便是撇开这层不提,论实力,我和你孰优孰劣,便是傻子也能看清,你去离间,还忘了查探我们两家的渊源……”
“恩?什么渊源?”金严仰起脑袋,奇道。
“他一心娶我妹妹为妻,来求过几次亲,都被我赶了出去,这事起于武府,止于武府,只有我府上的人知晓,那位谢师爷没告诉你吗?”
金严怔忡片刻,突地大喝一声,“啊——我说那姓谢的几次三番和我派去的人接头,怎么总提及你妹妹那贞节牌坊的事……”
秦昭然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扶着他在一边的条凳上坐定,“你先在此候着,师父还不能替你解开枷锁,待我料理了哪老贼,回来再有话说!”
展鸣带晗茗避在一旁,板着脸秋后算账,“让你老实在屋里待着,你怎么偷溜出来了?还敢跟着我进密室……”
晗茗摇着小脑袋,顶心那两个圆圆抓髻,衬得他小脸愈显可爱,“还不是你……你居然敢怀疑我师父,还怀疑我和歆朝,歆朝怕何湘函那坏胚子在秦大哥面前进馋言,就说带我出来先找秦大哥说道说道。”
“嗬,你跟歆朝还学会先发制人了?”展鸣意有所指的点了点他的小鼻子,别有深意的给武忠递了个眼色,武忠心领神会,上前拉着歆朝和晗茗的手,笑道:“两位小少爷,将军今晚有事要忙,你二人还是回去歇着,别搅了将军……”
歆朝立时小脸煞白,急道:“忠哥,展鸣哥,你们听我说,我和晗茗当真不知此事,秦大哥那毒,不是我和晗茗下的……”
“是不是你们,你们师父总脱不了干系,”展鸣沉着脸,不敢看晗茗那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我劝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待着,看能不能想出法子解毒,这事待查实清楚,若确与你们师徒无关,我们自不会为难你们。”话外音却是,若此事你们脱不了干系,也别怪我辣手无情。
歆朝听了这话,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呆呆由着武忠拉他出去,晗茗却忽然大哭大闹起来,扑上去便要抓打展鸣,武忠一时没抓住,竟被他扑到展鸣身上,小疯子似的又踢又打,还间或抽噎着哭骂,“你这个坏蛋,亏我还叫了你这么长时间的小师父,你居然不相信我们,还要关我们……还……还想杀我们……”
秦昭然闻言回过头,紧着抱起晗茗,急急拍抚着他的后背,哄慰着,“这又是怎么了?展鸣惹你不痛快了?恩……”扭头瞪视展鸣,作势喝斥,“晗茗叫你几天小师父,你还蹬鼻子上脸了,须知他可是我门下记了名的小徒弟,打狗还要看主人,你欺负我徒弟,我怎能跟你善罢干休?”
拿袖替晗茗擦净眼泪,继续哄着,“好了好了,你看着想怎么罚他,我就允你怎么罚他,只别太过份,看把他折腾坏了,以后还有谁像他那样疼你?”
晗茗缩在他怀里,眼睛却一直偷瞟着展鸣,见展鸣垂着头,没有一点表示,不禁又眼泪汪汪起来,小声抽泣着,把脸埋在秦昭然怀里,“呜呜……小师父已经不疼我了……他,他都不理我……”
秦昭然急忙呼喝,“展鸣,快来,把你们家这小祖宗带去好好哄哄,幸尔,小笛湘函没一个是这种脾性,要不然,不得折腾死我……”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不期然想起申氏兄弟小院里借宿的子诺,那孩子发起脾气,倒和晗茗胡搅蛮缠时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晗茗若发起脾气,秦昭然只觉头大如斗,不知如何应对,直欲抬脚就走,去到个看不见他哭闹的地方才好,可子诺发起脾气,秦昭然却觉他那色厉内荏的小模样无比讨喜,哄慰子诺和晗茗时,虽都是轻声细语,秦昭然却自知对子诺,他比对晗茗更多了十二万分耐心,那么个玻璃似的小人儿,受了那么多伤,吃了那么多苦,秦昭然打心眼儿里替他难受,渐渐笼上一层怜惜的轻雾。
武府以军法治府,一向令出如山,展鸣得了秦昭然的吩咐,不但没上前,反而后退一步,跪下叩首,“主子,您和绿苑里那两位公子是因为混用了相冲香料,才染了毒,我听这俩孩子说,您屋里用的连翘香露,是他们师父送的,而燃的沉香,又是歆朝调的,这……这事他们绝脱不了干系,您还请……从严发落……”
秦昭然仰天大笑,指点着展鸣,“生死有命,我都不着急,你急个什么劲儿?”一捏晗茗的小脸蛋,“你看这孩子,长的就是个没机心的样儿,歆朝虽说心有七窍,可这屁大的孩子,再奸滑又能奸滑到哪里去,倒是我看他们跟小笛感情深厚,便冲着小笛的金面,也不会对我们下这黑手,”眼角余光一闪,见金严也怔怔看着这边,不由好笑,顺手指着金严,“你看严儿,聪明那是绝顶聪明了,可含而外露,聪明的像竖起刺的刺猬,逮谁都要蜇谁一下,让你知道他聪明,让你知道他不好惹,你再看看歆朝晗茗,哪个不是这样?这样的孩子啊,真要行什么奸计,咱们事先就能瞧出蛛丝马迹,这一点上,你真得跟你忠哥好好学学,”话风一转,又转到武忠身上,“多学学人家大智若愚的本事!”
武忠愣怔半晌,搔着头憨厚老实的笑了笑,晗茗见展鸣总也不理他,不由当真慌了神,脱出秦昭然的怀抱,挨挨挤挤蹭到展鸣身边,眼泪汪汪直盯着他瞧,展鸣心里早受不住他这般可怜兮兮的小狗模样,虽说秦昭然发了话,替歆朝晗茗洗了嫌疑,可展鸣这是第一次在晗茗面前狠心板脸,这一时面上有些下不来,便仍是僵直的站在那儿,左顾右盼,就是不敢和晗茗对视。
晗茗抽搐声越来越大,却又强忍着,噎着了似的不住抽抽,张开双臂,让展鸣抱他,展鸣只作不见,晗茗只好委屈别扭的抱紧展鸣的腰,小脸蛋讨好似的,隔着布料磨蹭着展鸣的皮肤,“小师父,小师父,我……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不再欺负你……”说着说着,心头委屈涌上来,带着哭腔呜咽,“你可别不要我……”
田羽信瞧着展鸣那副别扭神气,不禁喷地一笑,上前推了他一把,“小两口还床头打架床尾和呢,晗茗都这般低声下气了,你便大度些,去去去,好好哄哄他,他这般哭闹,你主子听着心烦!”
展鸣略略移开视线,用眼角余光瞥着晗茗,正巧晗茗也正偷眼觑他,见他看过来,急忙一头拱到他怀里,扭股糖似的只不住撒娇,“小师父,小师父……”
歆朝眼睛瞪的老大,看着不停娇嗔的晗茗,险些以为自已面前站的,只是个和晗茗长像相类,性格却南辕北辙的爱撒娇的小子。
展鸣暗叹一气,回手揽着晗茗,表情虽柔和下来,语气却仍是严肃,“好,今天我便听主子的,你这些时日给我乖乖待在院里,不许到处乱跑,闲时多和歆朝琢磨解毒之法,待大事一了,我再回来陪你!”
晗茗连连点头,因挨在展鸣肚腹处,竟嗅到他身上一阵极浓郁的糕点甜香,他嘻嘻一笑,立时恢复了往日的狡黠,小手一伸,“小师父,我就知道你最疼我,玫瑰松子呢?快给我……”
“那……玫瑰松子,我路上摔了一跤,把糕点弄脏了,恩,明儿……明儿我再去给你买来!”展鸣老脸一红,觉得自已实在愧对晗茗那双清澈的眼睛,和一脸讨喜的表情。
“哦,那就算了,”晗茗十分乖觉的摇了摇手,又扯着他衣袖,“小师父你摔了一跤?跌着哪儿了,可疼不疼?我帮你擦药酒吧?”
濯足濯缨(7)
秦昭然暗暗摇头,说到底晗茗还是个孩子,平素对着展鸣飞扬跋扈,那是拿准了展鸣待他好,轻易舍不得责怪他,便被娇宠的无法无天,今天冷不防展鸣不理他,他立时便慌了,生怕展鸣不喜欢他,以后待他再没那么好,又紧着乖巧的表现,只要展鸣没回过脸色,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偷眼观察展鸣的神色,这般模样真是当得可怜可爱可喜,展鸣那一根筋的大老粗,又怎能敌得住这万种风情?
田羽信展袖挡着脸偷笑,冲秦昭然眨了眨眼,秦昭然忽然心中一动,笑喟,“妙恬若是嗔怪起来,也是这般模样,只不知田大人若是展鸣,又能忍得多久?”
一听妙恬,田羽信脸上神色立时为之一改,带着梦游般的痴迷,“若是妙恬,她便是酌了剧毒来劝我饮下,只怕我也毫不犹豫的饮了……”
正说话间,外间又有人咯吱咯吱开了密道,众人齐齐回首,武悌尽力自持,却抑不住一脸欢容,进来冲着秦昭然纳头便拜,“主子,当真天助我也,哪老贼勾结的几处藩王得他传信,知道皇帝已经数日未能临朝,正纠集人马,扯出旗号,欲进京勤王,老贼怕死,装扮了想混出城去,却在东配门被兵士认了出来,眼下启鸣已经带人和他们厮打起来,不一时便能献上老贼,随主子发落!”
秦昭然微笑着转过脸,目视金严,“严儿,你那些叔父们居然也想来分一杯羹,想着兵荒马乱,他们便可混水摸鱼……你若一举诛杀了我和哪老贼,他们也不可不防啊!”
金严哆嗦着嘴唇,梗着脖子给自已找回颜面,“我早知他们意图不轨,若依我计行事,你跟哪老贼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他们胆敢进京,你们捎带手就解决了……”
“他们要是跟你打着一样的如意算盘,专等着坐收渔人之利呢?”
金严哑然,秦昭然若是不在,他虽有虎符,可缺乏威信,仍难节制那些如狼似虎的粗莽将帅,又是临危受命,这仗不用打,先失了先机,再输了士气,结果可想而知。
田羽信被秦昭然勾起了想头,急不可待催着秦昭然赶紧出去,秦昭然颔首,“歆朝晗茗,这兵慌马乱的,一会儿城里只怕不太平,你们都去绿苑守着小笛湘函,武忠你多调些人手护住绿苑,展鸣……展鸣便守在这儿,严儿我可交给你了,他要吃给吃要喝给喝,便是要松开枷锁也随他,只是,不能让他出这密室!”
众人轰然应是,歆朝这会儿回过神,钦佩的看着秦昭然,只觉这般用人不疑,知人善用的将军,才最是能令自已俯首称臣的英雄人物,今儿这一天,府里便是武忠武悌,都显的有些沉不住气,独独秦昭然谈笑自若,不紧不慢,仿佛万事皆在掌握,歆朝不由叹服,再听他刚才的分析,便知他心胸宽广,绝非疑神疑鬼,睚眦必报的小人,歆朝略想了想,排众上前,“秦大哥,你放心,你和小笛哥身上的毒,我定会想出法子替你们解了……小笛哥那儿有我和晗茗照应,你直管放心!”
顷刻之间,密室里人散了个干净,展鸣百无聊赖,拉过条凳,翻身躺了上去,枕着手臂,跷起二郎腿,脚尖一点一点想着心事,金严自被他带回来,遭晗茗一顿毒打,他从小养尊处优,那时硬顶着口气,绝不求饶,这一会儿缓过劲儿来,痛的咝咝直抽冷气,见展鸣悠闲,不由暗生怒气,“申校尉,朕身上伤处痛疼难忍,烦你取些金创药来,替朕擦些药膏镇痛……”
展鸣一下从条凳上坐起来,稀罕的什么似的直盯着金严,“皇上,您命不久矣,还在意这些伤痛做什么,趁眼下将军忙着清剿哪党,您能多活一刻,便老实待着吧,出那么些幺蛾子,难不成……你以为你还能逃出去?”
金严小脸唰地变的雪白,想说什么,又默默忍住,轻轻揉着自已的肚腹,想是刚刚晗茗那一脚,没留什么情面,展鸣和他对面而坐,再次翻身躺在条凳上,侧目斜瞟着他,“皇上,将军身上那毒,是你使人种下的?我刚才怎地听你说,哪明亨也被你使人下了毒,哪老贼和将军中的毒一样吗?”
“这我倒不知,谢大人说他家中有个外甥,生得冰肌玉骨,体态风流,武江……武将军和哪大人都偏好男色,便提议布局把他那外甥送给他们其中一人,他是国子监祭酒,平素和旁人没有勾连,这两人纵使疑心病大盛,也猜不到他和我私下的联系,我们探知武将军身边带着两个美貌娈宠,端的是爱若性命,那时时间紧迫,谢大人那外甥若想宠逾余人,想来也不容易,正巧谢大人带着他那外甥约了文友泛舟会文,竟被哪明亨自已瞧上了那孩子,托人提点谢大人,谢大人连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给他外甥用了药,直接便送哪府去了……”
金严说起子诺来,便像在说块不相干的猪肉,展鸣微有些怔忡,轻笑,“听您这么一说,将军和那孩子倒真有几分缘份,哪明亨险些虐死了那孩子,随便吩咐家人把他当倒尸扔城外乱葬岗上,却被我哥哥捡了回来,”说着展鸣抿嘴一笑,慢慢凑近了些,小声嘀咕,“您知不知道,将军瞧着他那小模样可怜人儿,竟当真对他动了心思,现下绿苑旁的小院正在腾地方,准备把那孩子迁进去,看样子,那孩子定能荣宠不尽,风光无限的在武府待上些时日了!”
金严呆了一呆,“师父不是看上水师提督魏委宣的弟弟了吗?怎么还有功夫对个快断气的小鬼动心思?”
“我们将军天赋异秉,”展鸣斜眼睨他,“便再来十数个美貌娈宠,照样龙马精神,你个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懂什么动不动心思的,没的让人听了好笑!”
金严最恨别人拿他年纪幼小来说事,一下被展鸣戳到痛处,猛地暴起,狂喝,“放肆!来人……”
展鸣笑眯眯的看着他,欠着身子提了壶凉茶送到他面前小桌上,“皇上暂息雷霆之怒,喝口茶省省力气吧!”
金严愈发燥狂,抬臂扫落桌上的茶壶,指着展鸣,“我……我那宫里也有娈宠,恩,就刚刚那个小子,若不是师父护着他,早被我带回宫中日夜宠幸,哪里轮得到你来染指……”
展鸣也是腾的一声跳起身,指着金严,“你敢!”
金严仰着头,用眼角夹了他一眼,语带不屑,“我早就敢了,那天不是还向师父讨要吗?怎地,你竟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