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笛眼珠一转,一扫往日那纯良模样,竟有几分秦昭然那狡诈的模样,“哦……那适才湘函说什么不妥?歆朝,你和晗茗自幼和我交好,若是有什么事,可不能欺瞒我!”
歆朝一怔,小笛这一句自幼交好,倒令他忆起初被带入铭山,华旭笙整日公务繁忙,耐不住性子照顾两个稚龄孩童,他和晗茗又正是吃不饱的年纪,手边抓着什么,都朝嘴里填,那次在坤院外,眼见一株植物开得茂盛,他和晗茗四只小手刨的欢快,把那株鲜花连根拔起,取了那球形花茎,丢到坤院厨房的灶洞中,烤熟了两人也顾不上烫,伸出黑黑的小手爪,从灶灰中扒出那花茎,略吹了吹,便要往嘴里填,冷不防背后有人一下窜了上来,伸手打掉那花茎,急道:“这东西不能吃,你们……你们是华主事刚领上山的小徒吗?这东西瞧着鲜亮,吃了却能令你们腹泄不止,再者不能多吃,你们这两个小小人儿,若是吃下这么大一块,怕是要把小命送在这坤院的茅房里了!”
小笛说那话时,一本正经中略带焦灼,歆朝至今想来,那时被他抢了吃食,正满腔怒火,愤愤扭过头去,对他怒目而视,可他却毫不在意,随手丢了那花茎,两手一拍,笑道:“你们是饿了吧?我瞧这院里榆钱倒正是季节,一会儿摘下些榆钱,和了面,我给你们俩做蒸菜吃,那榆钱蒸菜,可不知比这花茎美味到哪儿去了……”
自打被小笛领去离院,吃了一顿美味的蒸菜,歆朝和晗茗对小笛便打从心眼里亲近起来,平素无事,总会偷偷跑去离院,缠着正练功的小笛,软语央着,只不住叫饿,小笛心善,瞧不得他们俩苦着小脸,两眼泛着绿光不停咽口水,总会想着法儿做些山上吃不到的好吃食,虽说小笛喜欢下厨,可他厨艺平平,也幸尔歆朝晗茗只要有吃食,也不管好赖,只管往小嘴里填,吃得惯了,倒觉着小笛那厨艺,天下无双。
湘函立在门边,手中抓抚着一只小瓷瓶,若有所思的朝这边看来,歆朝眼一翻,立时给了他一个白眼,若不是湘函使坏,小笛十二岁上山竞技,本该顺顺当当,风光体面的回离院,他早就应允,日后接了任务下山,定会给他二人捎回些山下好玩的物什,可活蹦乱跳的一个小笛上了山,却被武轩逸带下一个混身浴血的残废少年,歆朝不为小笛承诺的那些好玩物什,只为他们三人这些年来的情份,也不会待见湘函。
晗茗仰着头,在小笛和歆朝间摇来摆去,小笛见歆朝不应声,嘻嘻一笑,转而询问晗茗,“晗茗,你们这到底是打什么哑谜呢?索性待会儿秦大哥来了,你们也要告诉他,不若先给我透透风,让我心里有底,我这瞧着你们三人神神秘秘的样子,实在是心痒……”
湘函淡淡笑着偎过来,拍拍小笛的肩头,轻道:“我说,你就别瞎操心了,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过是华主事替你配的那连翘香露,和你平素用的沉香有些犯忌讳,这俩孩子淘绳,跟你开玩笑,你……嘻嘻,你偏不理他们,待他们自已觉着无趣,自会过来缠着你,想法儿让你问他们了!”
歆朝难得跟湘函配合默契,急急点头,咧着小嘴笑道:“是,正是如此,小笛哥,不过是两种香料犯冲,咱们停了那沉香也就是了,这事也怪我学艺不精,竟见天嗅着这两种犯冲香料,却觉不出有什么不动,秦大哥待会儿回来,你可千万替我兜着,别让他赶了我和晗茗回山……”
濯足濯缨(3)
戌末照顾子诺的小厮伺候恹恹的子诺用了晚饭,见他不大提得起精神,惟恐都忤在屋里搅他清静,将军这人脾性阴晴不定,可看他对子诺那么上心,这少年迁居绿苑,倍受荣宠的日子只怕不远,若是不一时将军送走客人,心血来潮来这院看望子诺,瞧他没什么精神头儿,没准儿会迁怒随侍,那两个小厮十分精乖,相到这一层,不由对视一眼,齐齐冲子诺躬身行礼,“公子,时候不早了,您身上有伤,不若我二人打些热水来,伺候您将洗了早早歇下吧!”
子诺无精打彩支颐坐在桌旁,听了这话,随意点了点头,左手边那清秀的小厮忙退出去备水,右手边那头顶二元抓髻,相貌憨厚老实的小厮悄没声儿的挑帘转到屋角,从外面吊炉上取下茶炉,捡府里最好的云舌给子诺沏了杯香气四溢的热茶送来,子诺终是不惯被人如此殷勤的伺候,冲他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别忙了,站了这一下午,可累不累?那边有凳子,你自去搬来坐吧!”
那小厮满脸堆笑,候在子诺身边,只一个劲奉承,“公子真是体恤下人,武管家当初指了我二人来伺候,还说瞧着我二人平素乖巧伶俐,要我们打起精神,好好伺候您,把您伺候好了,也就是把将军伺候好了,我二人心里还直犯嘀咕,生怕您脾气大,不好伺候,这才特特挑了我们俩来,现下看来,您却是菩萨心肠,心地良善,武管家倒是指了个巧宗儿给我们哥俩……”
子诺早前在谢府,早见惯各色人等的嘴脸,虽然明知这小厮不过巧言令色,阿谀奉承,可对他这么个寄居谢府,连下人都没拿正眼瞧过的孤儿来说,听在耳里却说不出的受用,只是这小厮那句“把您伺候好了,也就是把将军伺候好了!”令他心头震颤,看武府今日的编排,武江昂手下那些人忽而对他青眼相加,特特指了小厮来伺候,又说绿苑旁有处院落清幽,将军吩咐早些日子收拾出来,再配置些家当,便要恭请他迁入,子诺暗暗咬紧下唇,手不自觉得抚上面颊伤处,难道,自已伤成这个样子,武江昂仍是不减兴致,立意要把自已纳入武府?
那他那绿苑里住着的笛公子和何公子,又当如何?子诺敛眸垂首,双手无意识的搅缠在一起,被歆朝不留情面,直斥他想攀将军府高枝时那一腔羞愤欲死的难堪,在想起武江昂每每来小院,进自已这屋,那种手足无措的慌乱时,登时化为飞灰,今天下午武江昂在廊下傻里傻气恐吓那只扁毛畜生时的那些话,子诺至今思及,仍忍俊不禁,不想武江昂官拜左司马将军,以往听小舅舅提及,直把他比做乾朝朝堂上只手遮天,权焰滔天的人物,哪明亨偶尔在床第之间得了手下密报,说起武江昂,更是恨的牙根儿痒痒,子诺实在没法把今天下午那个冒着傻气的武江昂,和乾朝权贵,手持权柄,连皇帝都得对他礼让三分的跋扈大将军相提并论。
亥末时分,小院外面渐渐热闹起来,晗茗清脆的嗓音掺在一群人声里,格外嘹亮,“秦大哥到底去哪儿了?这才一下午没露面了,我和歆朝有人命关天的大事找他商量,他怎地如此分不清缓急轻重,那些个朝廷官员,便迟他几日再行宴请又有何妨,这天底下,又有谁比得过小笛哥身子金贵……”
展鸣低身下气陪着小心,“我的小祖宗喂,噤声噤声,将军有正经事忙活,你以为都像你似的,净想些小孩子家家的玩艺,将军若回绿苑,自会使人请了你们去问个究竟,今儿田大人过府下聘,姑奶奶……二小姐出阁的大事,将军怎能不慎重?”
歆朝到底比晗茗多长了几分心眼,早瞧出武府上下忙乱成一团,却井然有序,虽乍一看去,府里各人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乱窜,可细细分辨,这些人虽忙虽乱,却总有牵头的人出来指挥该做什么,他阅历尚浅,想不通这是武江昂筹谋已久,蓄势待发的大好时机,想到启鸣这些日子和他谈及的朝堂里那些事情,当下隐隐觉出,武府只怕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启鸣自应了他的话,去前院请秦昭然回来商讨,便一直没有回来,展鸣看似憨直,却乖滑的很,歆朝满腹疑问不得抒解,只能硬撑着劝解晗茗,只待启鸣回来,再私下里向他问询,“晗茗,展……你小师父说的是,秦大哥要嫁妹妹,府里这一时忙乱了些,稍待些时候他脱开身,自会来寻我二人,小笛哥屋里那些连翘香露,我们都取了回来,沉香也没再用,便急也急不在一时,还是等秦大哥回来,再做打算吧!”
晗茗嘟嘟囔囔应着歆朝的话,几人进小院时,去给子诺打水的小厮提着两桶热水,刚转到子诺那屋廊下,被晗茗一眼瞧见,登时把满肚皮邪火都撒到他身上,“哎,你站住!你这火急火燎的,等着投胎呢?”
那小厮忙放下水桶,转身陪笑,“晗茗少爷,小的给彦公子打些热水将洗,厨房离的远,一路怕水放凉,是以走的快了些……”
晗茗皱紧眉头,别到那小厮身旁,抬脚把他踹了个马趴,“你倒是会看人下菜碟,小笛哥还没死呢,你就紧着向新主子献媚……哼,告诉你主子,让他别得意太早,小笛哥若是无幸,秦大哥也活不了多久,秦大哥若是随小笛哥去了,定是和小笛哥生同穴死同椁,你家主子若是不愿陪葬,还倒罢了,若是一意搅合他们,我就把你主子埋骡马坑里,让他和那些陪葬骡马长长久久去……”
话没说完,展鸣一把捂住他的小嘴,唬的脸色都变了,“我的小祖宗,这话是能胡乱说的?仔细忠哥听见揭你的皮!”
屋里咕咚一声,似乎有人失手打烂了什么东西,歆朝展鸣晗茗齐齐扭头,盯着那扇朱漆棂格门,那知晓晗茗厉害,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辩解的小厮忙抬起头,隔门唤了一声,“公子?”
屋里有人应声,却不是子诺的声音,“秋生,快备些凉水来,我刚才沏的茶水太烫,公子一时不备,打翻了杯盏,盖了自已一身,我瞧着脚背有些红肿,快拿凉水浸了帕子敷一敷,再去药房取些烫伤膏来……”
晗茗那张小脸越拉越长,欲待讥刺子诺几句,却被展鸣使力扯着拖回自已的小屋,歆朝比他想的深远,倒没留意这些琐事,跟着进了晗茗的小屋,三人刚围着木桌坐定,院外有人扬声唤道:“展鸣,展鸣,你在屋吗?”
展鸣忙应了一声,那人舒了口气,“我这有些事儿,还得麻烦你跑一趟……”
晗茗听出是湘函的声音,猛地跳起来,“什么事什么事?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歆朝急忙按住他,细想了想,推了推一脸愣怔的展鸣,“他是我聚承堂外堂暗部主事,眼界非同凡人,这节骨眼上,他寻不着秦大哥,只能来奂你帮忙,展鸣哥,我和晗茗虽为着小笛哥不待见他,可若说反应机敏,诡诈奇谋,旁人那是拍马也及不上他,你且去听听他有什么话说……恩,”歆朝略一停顿,捏着展鸣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只是这人心胸狭窄,若不是秦大哥对小笛哥爱若珍宝,恐怕这人妒忌起来,小笛哥便是有十条命也躲不过他的算计,不管他有什么话说,你……你可得斟酌仔细,别被他借着你手,做下什么秦大哥绝不会原宥的错事……”
展鸣听了他这一番话,后脊涔涔冷汗蜿蜒而下,反手抓紧他的手腕,“怎么?你看出何湘函有什么不妥了?”
歆朝摇头,“防患于未然,未雨而绸缪罢了!”
展鸣怔怔松开他手,移时,忽然古里古怪看了歆朝一眼,扭头哄慰晗茗,嘱他先睡,又答允回来给他带些好吃食,晗茗这才愤愤白了他一眼,偏腿上床,连鞋子都没脱,径自拉被盖住头脸,展鸣无奈摇头,紧着上前替他脱了鞋袜,掖好被角,隔被拍拍他的小脸,急急转身出门。
歆朝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缓缓坐下,执起桌上茶壶,就着残茶吃了一盅,撩起床边木架铜盆里的冷水擦洗了手脸,脱鞋挤到晗茗床上,晗茗不情愿的向里挪了挪,蓦地听见歆朝一拍巴掌,失声惊叫,“哎呀!”
晗茗急忙掀开被子,“怎么了?你可是想到那两种香料混合在一处的毒性要如何医治了?”
“你那小师父自我说了要防范何湘函后,便古里古怪瞟了我一眼,我一直不得其解,”歆朝咬牙切齿,“现在细想想,他手里捏着我们给他的那瓶连翘香露,面上又是那种神色,怕是……怕是他不仅对师父起了疑心,便是你我,他也不敢尽信了!”
言罢起身推窗,小院一角的核桃树上,黑影绰绰,歆朝沉下声,向身后探头探脑,也不知在看什么的晗茗道:“果不出我所料,你那小师父已使人把咱们这小院看管起来了,”他越说眉头皱的越紧,“何湘函和咱们旧仇新怨不知凡几,若是被他取信于秦大哥……你我这处境,怕要大大不妙了!”
濯足濯缨(4)
展鸣出了小院,见何湘函一身雅白立在院墙下,风致宛然,便如新春俏立枝头的腊梅一般,此情此景,再配上何湘函这般人物,实难令人把他和歆朝所说的诡诈奇谋联系在一起,展鸣顿住脚步,远远冲何湘函一揖,暗暗打定主意,歆朝固然不可尽信,对何湘函却也不可掉以轻心,须知空穴来风,事必有因,又逢现下时局紧张,武府正值非常之秋,这水火不能相容的三人,还是各打五十大板,不能尽信也不可不信,只做对武江昂有利的事,别的事儿,但凡他闹不明白的,一概搁置,也省得做错了又挨启鸣和忠哥教训。
何湘函微微一笑,欠身还礼,“展鸣,你我平辈而交,倒无须这般多礼……”说着慢慢挨过来,压低声音聚成一线,“秦大哥还不曾找到小皇帝吗?”
展鸣心里有事,有些丢斧疑邻,冷不丁听本应深居内室的何湘函说出这等机密,不禁目瞪口呆,平素将军对绿苑里这两位公子宠爱是宠爱,也适时让他们帮着料理些府务,可这等大事,将军怎会轻易宣之于口,更何况还是告诉一个娈宠,这……未免有些太不谨慎了!
“如果你们还没找着那孩子,”何湘函倒不以为意,捏着手里的笛子,一下一下磕着手心,“我倒可以给你们指条明路!”
事关重大,展鸣不敢轻易妄动,仍是大睁两眼,瞪视湘函,倒似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湘函一嗤,却不多说,笛子一扬,指着绿苑方向,“今儿我带回去那墨琴,知道他是从哪个府里出来的吗?”
“听忠哥说,他原是国子监祭酒谢怡泽府上书童,不知犯了什么事,被主子打了出府,发落给人伢子,后来才转卖到咱们府上当门房!”展鸣这会儿秉承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庭训,回答的很是谨慎。
何湘函微微颔首,抿紧唇角,“我倒不是很拿得准,不过,索性无事,你便悄悄夜探一次谢府,若有发现,那是最好,若是一无所获……不,不会,想来便是寻不着那孩子,也总会有些发现……”
展鸣向后略退一步,再次躬身,“我只潜入谢府,不惊动他府上人众便是,何公子,时候不早了,您早些回去歇着吧!”言罢拔身跃上身边一棵大树,借力几个连纵,片刻消失在湘函面前。
湘函背倚着院墙,缓缓回首注视着申氏兄弟所居小院,彦子诺所住厢房的檐角,透过院墙倒是看得分明,湘函蹙眉凝神,只盯着那檐角不出声的细瞧,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宁谧的小路上,忽然响起人声,湘函一怔,隐约听出似乎是秦昭然正和什么人交谈,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倒像是冲着这边来的,湘函轻笑,正欲迎了上去,却蓦地动了心思,眼珠一转,闪身缩进申氏兄弟那小院,倚着墙壁,只侧耳细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程府也没寻着他,这孩子到底藏哪儿去了呢?”田羽信满腹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左手紧紧按着腰刀,“江昂,若这一时寻不着他,咱们也不能再做拖延,索性乘着满朝文武人心浮动,惶惶不安的当儿,除了哪明亨那老贼,便说……便说那小儿已被他谋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