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魏季宇沉着脸,“你是魏府出来的,若是因此惹祸上身,难不成还要拖着主子一起下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出门管好你的嘴!”
话虽这么说,魏季宇心里难免也有些不安,想起昨夜城中纷乱,也不知大哥在狱中过的怎样,思及此,再也忍耐不下,上轿吩咐去刑部大牢,谁知没走出两条巷子,便被街头巷尾盘查的官兵拦住三次,魏季宇这才知道,自今儿起,在都城里行走,需得带上官府勘发的路引,方可无此盘查之忧。
小厮那句“这……乾朝莫不是要变天了?”,闪电一般划过心头,魏季宇无端端打了个寒战,急急催轿夫回转,自水师提督魏季宣的府邸被查封,阖府上下都挪到魏季宇母亲的娘家冯园暂居,他们这一行一路被盘查,好容易磕磕磕碰碰回到冯园,随侍小厮不待掀开轿帘,竟惊呼一声,奇道:“二少爷,咱们门口……怎地停了这许多轿子?”
魏季宇自行掀了轿帘,环目四顾,冯园大门外,果然停了两三顶绿昵小轿,门房见他回府,急的连跑带颠扑过来便拜,“我的表少爷啊,您可算回来了!家里来了那许多官爷投帖,指明要拜候您,姑奶奶使人回了,说您不在,请那些官爷先行回府,稍后您再去拜见,可他们说什么也不理,在咱们府里花厅等了您两三个时辰了!”
魏季宇算了算时辰,那些官儿大约昨天深夜到府,一直守到现在,他不由搔了搔头,心中暗暗称奇,往常他带着重礼送上门去,便是个小小的守城将领,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怎地今天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有官儿在他府里守了一夜?
冯园的女眷们被惊动了,再加上夜间城里打杀声一片,这早晚都还没就寝,魏季宇的母亲魏冯氏一身素衣留在花厅陪客,被那些来拜候魏季宇的官员一口一句“老夫人”,叫的莫名其妙,心道莫不是宣儿那事终得翻案,这起子见风使舵的小人,这才紧着过来巴结?
茶水添了五六回,魏冯氏见杯中茶水已有些泛白,忙嘱咐下人换茶,分坐在她下首的几位官员连声逊谢,丫环小厮们一阵忙乱,刚给他们沏了新茶,魏季宇一头扑进花厅,面上堆笑,团团而揖,“诸位大人,季宇昨夜留在钱庄盘账,不知诸位大人驾临,失礼之处,还望大人们海涵!”
魏冯氏左手边那留着山羊胡子的官儿急忙起身回礼,“公子客气了!昨夜城里有些不太平,我等惟恐流兵散勇冲撞了府上,是以来府上问候一声……”
魏季宇欠身还礼,“烦劳大人挂心了!”他身边小厮忙奉上托盘,魏季宇取出一封红绸包裹的物什,“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给季宇这个薄面!”
那人却不敢接,推开那封物什,略一踌躇,“魏公子,我等几人实是奉将军之命,前来护卫您府上周全的,将军还说,近些日子城里不太平,您住在这里,他着实放心不下,这便嘱咐我等来接您去将军府暂居,您看……府上的东西也不用收拾了,您到了将军府上,便要什么将军自会为您置办新的……”
魏冯氏手中茶杯咣当一声砸落在青砖地上,魏季宇还在怔忡,魏冯氏已断然拒绝,“将军好意,老身心领了!只是我魏氏蓬门荜户,又有待罪犯囚,实在当不起将军如此厚爱!”
那山羊胡子脸色一变,正要说话,魏冯氏甚是威严的瞪了魏季宇一眼,“逆子,这早晚才回府,招惹来这许多是非,还不去祖宗牌位前跪下认罪?”
魏季宇应了声“是”,转身要进内室,那山羊胡子身边一众同僚同时起身,拦在他身前,山羊胡子不住手的抚须,“老夫人,魏都督那件公案,纯属哪明亨那老贼嫉贤妒能,屈打出的冤案,将军已使人查探明白,今天晌午魏都督便能放归,我劝您……还是尽快安排家里人去刑部大狱接人吧,至于魏公子……将军请他过府,留在身边护他周全,也是一片好意……将军令出如山,您也别为难我等几人,早早让魏公子随我们去吧!”
魏季宇听说他大哥今天便能放回来,不由大喜,冲那山羊胡子不住作揖,“我大哥今日便能放归?哎呀,这……这真是有劳大人了!大人还请宽坐,季宇这便去换身衣服,随各位一道去将军府道谢!”
魏冯氏急道:“你敢?你这逆子,连娘的话都不听了吗?”
魏季宇猛地一顿,不解的看着魏冯氏,那山羊胡子给身边同僚点了个眼色,自有人连推带就,把魏季宇哄进内室,那山羊胡子抚抚袍角,慢慢坐下,“老夫人,魏府满门带丫环小厮,共有一百三十九口,这还不算您和老祖宗养的四条狗,两只鸟……”
魏冯氏面色雪白,强自镇定,“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小儿今日不去将军府应酬,将军便要灭我魏氏满门吗?”
她原还要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谁知那山羊胡子却微微一笑,捻须垂眸,竟给她来个默认,魏冯氏登时心乱如麻,“我倒不知,将军竟有如此权柄,宣儿那案子,皇上差人定案,将军随便一句查探清楚,便能放人回府……”
“将军乃今上授业恩师,有时候,便是皇上也得听将军的,”那山羊胡子抚抚袍角,站起身目视内室,“老夫人若是不信,差人去刑部大狱门口候着便是,”说着漫不在乎的瞥了魏冯氏一眼,“昨儿哪明亨哪大人纠集藩王,意图谋反,被将军识破,现已生擒了他,只待剥皮拆骨,油炸生煎,四处勤王的叛贼不日便兵临城下,将军肩负乾朝安危,日夜劳心之余,请魏公子过府陪伴,却能免了叛军进城,您阖府上下顷刻间化为飞灰,这……不为过吧?”
魏季宇换好衣衫,心神不宁的随着那几位官儿来到前厅,却见他母亲颓然歪倒在桌椅上,看见他出来,扑上去抱头痛哭,“宇儿,你……你便随他们去吧!今日娘迎了你哥哥回府,将养些时日,你再央将军放你回来看他……”
“娘您说哪里话,”魏季宇慢慢放下心,笑道:“将军为人和善,待我最是亲厚不过,今日我去将军府上道了谢便回转,您别担心,外间总说将军为人如何强凶霸道,其实全是谣传……”
那山羊胡子拊掌大乐,“看来魏公子才是我们将军的知单啊!老夫人,您且请放心,将军定会待魏公子如珠似宝,夜间说不准怕他忧心家兄,还会陪着他一道回来看望魏都督呢!”
濯足濯缨(10)
启鸣生擒哪明亨,回府田羽信嘻笑着问他立此大功一件,欲向将军求些什么赏赐,启鸣沉吟片刻,跪倒在秦昭然面前,“将军,启鸣别无他求,只请您念在启鸣追随您这么久的份上,若查实笛公子染毒一事,和歆朝晗茗他们师父有关,别……别迁怒于他二人,我和展鸣日后定会严加管教,再不许他们淘绳置气,搅合的阖府不得安宁……”
这一宿功夫,因小皇帝藏身谢府,秦昭然不知这谢怡泽底细,田羽信便详加解说,谢怡泽是如何献了自已外甥给哪明亨,以做进阶垫脚石,他那外甥又是如何被哪明亨虐待的奄奄待毙,秦昭然面上表情未变,私底下却紧紧捏着紫檀木椅的椅角,金严这一晚饱受惊吓,展鸣慢慢哄慰着让他睡下,溜出密室嘱咐暗卫们严加看守,他却躲在议事厅墙角偷听秦昭然和田羽信闲话,被武忠察觉,一脚踹了进厅,展鸣搔头嘿嘿傻笑,怕武江昂怪罪,急忙插嘴,“啊,子诺的事,小皇……金严那小鬼也向我提起过……”
“哦,”秦昭然慢慢转过头,“子诺的……什么事?”
“他舅舅原就和金严那小鬼有勾连,原说他这外甥生的好,要献给您或哪明亨,无奈那时您身边有了笛公子和何公子,姓谢的没法儿,约了一众文友泛舟会文,却恰巧被哪明亨瞧上子诺,姓谢的早知道他这外甥外柔内刚,若是把他献出去,他拼死抵抗,反而不美,便……”展鸣也觉有些说不下去,暗暗叹息一声,对上武江昂关切的眼神,“便先和他这外甥有了私情,哪明亨向他讨要子诺,他只在子诺面前装可怜,子诺这孩子重情义,不忍他为难,慨然应允,那小鬼还说,姓谢的给子诺用了药……”
“什么?用了什么药?和小笛用的一样?”秦昭然不由心中抽疼。
“不知道是什么药,索性姓谢的也被我擒了来,主子只管请何公子刑讯便是,谅那姓谢的便是铜皮铁骨,也熬不过何公子的手段!”
秦昭然再也坐不住,匆匆交待两句,说声方便,出了议事厅急忙奔去申氏兄弟的小院,到了子诺所住的厢房门口,秦昭然略一迟疑,轻轻推门,屋里宿着的小厮十分警醒,一听动静,低声喝问,“谁?”
“开门,”秦昭然也压低了声音,紧着交待,“轻点声儿,别惊动了你主子!”
武府上下两百多号人,都是围着武江昂一个人转,那小厮便是听不出别人的声音,也识得他的声音,当下吓的一个激灵,轻手轻脚趿了鞋来开门,见武江昂进门,立在彦公子床前只不住叹息,那小厮急忙拉着同伴避了出去。
这时外面还没出太阳,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秦昭然逐渐适应屋里的光线,挨到子诺床头,坐在床下榻脚板上,见他便是睡梦中也不安稳,眉头紧锁,呼吸急促,两只小手间或无意识的抓挠一下,秦昭然暗自叹息,替他掖好被子,子诺似乎极不舒服,猛地一扭头,秦昭然忙隔被拍抚着哄他,待他慢慢睡沉了,秦昭然仍是叹息,替他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头发,手指划过他颊边伤处时,鬼使神差一般,秦昭然俯身就着那伤处印上一吻,吻完还恋恋不舍的盯着他注目良久,眼见鸡鸣了三次,秦昭然这才起身回议事厅。
他刚出门,身后子诺缓缓睁开眼睛,手抚颊边伤处,仿佛以为自已做了一场怪梦,梦中竟得人如此怜惜如此温柔的呵护,那两个小厮在外面守候许久,见武江昂出去,忙蹑手蹑脚的进来,不敢弄出一点声响,惟恐惊扰了子诺。
启鸣这一开口,秦昭然和田羽信对视一眼,同时仰天大笑,田羽信忍不住举袖擦擦眼角,“哎呀,江昂,你府上怎地净是些痴情种子,展鸣以退为进,拿准你会对那两个小鬼心软,启鸣不敢贸进,索性大马金刀的求你放过他们,真不知……这四个小鬼头是怎么看对了眼,竟到了这种生死相许的地步!”
“启鸣,你起来吧,”秦昭然亦是微笑,“看你那样儿,嗬,全天下就你把歆朝晗茗当宝,别人都是后娘?他们也是我门下记了名的小徒弟,当师父的为了点小事,就对徒弟喊打喊杀,也太没人伦了吧?”
启鸣长出一气,交待侍卫们把哪明亨提上来,秦昭然蓦然心中一动,吩咐,“把哪明亨交给我,我自去寻个跟他有深仇大恨的处置他!”
田羽信忙冲启鸣挤挤眼,启鸣尚自不明所以,秦昭然已急匆匆使人提着哪明亨,随他去了后院。
子诺每天只是躺着,要吃要喝,自有小厮送到床边,甚至喂到嘴边,这一时正觉腰酸腿痛,想下地走走,备不住小厮们一声接一声紧着报信,“公子,公子,将军带着那许多人朝咱们这边来了……定是绿苑旁的小院已经拾掇好了,将军接您来了!”
子诺无意识的捏着被角,心里竟一阵慌乱,武江昂这人,不管自已是对他恶语相向,还是拳脚相加,他总是不愠不火,笑眯眯的由着自已的性子来,这些天相处下来,子诺再如何脾气暴燥,也架不住他一直笑脸迎人,反而见了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觉着自已以前的所作所为实在不成体统,全都被他看在眼里,说不定天天都在心里取笑自已呢。
秦昭然率着一众侍卫,押着哪明亨,高高兴兴进了申氏兄弟的小院,吩咐侍卫们在门外候着,又紧着让人准备剔骨尖刀,油锅鼎镬,子诺在屋里听他这般吆喝,不由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秦昭然嘱咐完,兴兴头头进屋,见子诺还没起床,禁不住取笑,“这都多早晚了,你还没起床啊?快,让人伺候你洗濑了,到院子里来,我给你准备了个小玩意儿,保证解闷!”
子诺目瞪口呆,他身边那两个小厮却精灵,急忙送来青盐口盂,又端来铜盆伺候他净面,一时子诺穿戴整齐,秦昭然上前一把拉住他,“快来快来,且看你是要如何处置他,我这里备下刀斧手,就在院里行刑……”
子诺听的心惊,哆嗦着被他拉到院子里,申氏兄弟这小院地方不大,堆满柴山油镬后,更显狭小,子诺只顾盯着那不住冒出青烟的油镬发呆,却没留神被佳卫们捆成粽子,委顿在地上的那团肥肉。
秦昭然心情莫名的舒畅,上前踹了哪明亨一脚,学着妖怪们要吃唐僧时的台词,大喝一声,“小的们,给我把他洗剥干净,咱们半片上笼屉,半片下油锅啊——”
哪明亨被他吓的面如土色,拼命求饶,无奈嘴里塞了东西,只不住呜呜怪叫,子诺听他说的有趣,先是喷地一笑,视线下移,见到地上那只肥猪时,顿时瞪大了眼睛,小脸瞬间失了血色。
秦昭然握紧他的小手,指着地上那头肥猪,“别怕,子诺!以前他作威作福时,你觉得他如在云端,可一朝落魄,还不是烂肉一堆,”手指安抚似的摩挲着子诺的手背,“不管你以前受了多少委屈,今天当面让人把他生剐了,给你出口恶气,你……也别总想着以前的事,过去种种誓如昨日死,你若不嫌弃,以后便在我府里住下,你是主子,下人们自得好生巴结,你要做甚就做甚,便是你想欺男霸女,鱼肉百姓,也都由你……”
被他拉着手,这样软语哄劝,子诺慢慢定下神,听闻秦昭然那句“你是主子”时,耳根无故一红,再听他说“鱼肉百姓,欺男霸女”,子诺再也崩不住,斜眼睨他,秦昭然正说到兴头上,不管不顾只不住承诺,“或者你不想让他死的那么痛快,咱们便凌迟他三千六百刀,让他受足七日七夜的苦楚,这才慢慢痛死……”
说话间,忽然小院里弥漫起一股臭味,秦昭然皱眉不悦,掩起鼻子,子诺也有些奇怪,左右看看,押着哪明亨的侍卫禀报,“主子,是这老贼,吓的屎尿都流出来了!”
再看哪明亨时,已是脸色铁青,出气多进气少,小命已吓丢了半条,子诺瞧见院里的柴山油镬,就觉心惊肉跳,想出语求情,又实在对哪老贼恨之入骨,以往想起他,恨不得食肉寝皮,抽筋挖心,才能出心头恶气,这一会儿却不敢看刀斧手动刑,犹豫良久,终于开口,“武……武将军,这人……便给他个痛快吧,他作恶多端,也应有此报,若说把他生煎活烹,未免有些……有些……”
秦昭然扭过头,目光炯炯直盯着子诺,“哦?我这里还想出了许多酷刑,准备一一用他试炼,你……你这就要放过他?”
“是,您就给他个痛快吧,”子诺缓缓别过脸,武江昂目光过于灼热,他有些不堪消受,“杀了他,让他不能作恶也就是了!人死如灯灭,我……我也不会再记恨他!”
秦昭然站开了些,上下打量着子诺,好像从没这么仔细的看过他,侍卫中有得了令准备热水的,这会儿架在院里的大锅水已烧开,正要哪明亨掼进去褪毛,秦昭然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武忠,你把他带去严儿那,让严儿看着处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