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羽信说起程征,湘函心里更是惊跳,小笛子诺没什么学识,又都是养在深宅大院里的,没见过市面,平素倒好应付,那魏季宇是水师提督的弟弟,娇生惯养,吃不得苦,也不足道哉,只这程相爷,做过一朝丞相,天下事事无巨细,地方官都会奏报了呈上来,自已若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花样,只怕……
程征早被这话臊的满脸通红,思及自已一朝丞相,竟有一日,委身于人,还得和那人一众娈宠共享君恩,分沾雨露,不由灰心丧气,但为了保住严儿的小命,他又不得不与武江昂虚于委蛇,当下只慢慢垂首,既尴尬又无地自容。
田羽信说完记起魏季宇,环视一周,奇道:“咦?魏季宇哪儿去了?难道……瞧着你跟江昂聊的亲热,先避出去了?”说完轻轻摇头,“这般夹夹缩缩小家子气,真上不得台面!”
魏季宇装模作样出完恭,被武忠引着进了议事厅,迎面听到田羽信说谁上不得台面,不由一怔,何湘函听见有人进来,急忙抬起头,见来人正是魏季宇,扭头看看垂首不语的程征,再想想绿苑里的子诺,蓦然暗叹一声,扯扯秦昭然的袖子,“将军,您还要议事,湘函这便回去了!”
这时绿苑里的小笛和子诺,倒是相与甚好,小笛憨厚老实,又生性节俭,见识少,看见什么古怪东西,都要发一番感叹,那模样又纯朴又可爱,子诺情不自禁微笑着,“笛公子,您这性子倒是挺好,不像有些人,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鸡鸣狗盗!”
小笛听不懂他拽文,也知鸡鸣狗盗不是什么好话,摇着小脑袋,“子诺,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我没读过什么书,更不识字……”
“我也不识字,”子诺嘿嘿傻笑着搔搔耳朵,“我小舅舅平时说的多了,我便记下一些,你要想学,我教你!”
小笛连连点头,很客气的请伺候他的小厮再去拿些糕点,子诺愈发看他顺眼,歪着脑袋想了想,“这样吧,明日我们便奂将军请先生回来,教我们读书识字,有的人仗着自已认识几个字,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动不动出言讥讽,待咱们也学会认字,听得懂他骂什么,也好骂回来!”
小笛只傻傻的跟着点头,两个半大少年肩并肩坐在桌前,有说有笑好不热闹,湘函回来看见子诺,面上有些不自在,小笛却浑然不觉,高高兴兴站起身跟他打招呼,又问他用没用午膳,湘函勉强一笑,“我不饿,就是有些不舒服,想回去躺一躺,你们玩吧!”
小笛放心不下,便要跟去,却被子诺一把拉住,“何公子身体不适,你就让他自已清静清静吧,你这么跟去,人家还得敷衍你,心里可有多不痛快!”
小笛只好作罢,目送湘函摇摇晃晃进了屋,连忙请门外小厮去厨房准备些温补的炖品送来,子诺坐在院里花架下,扯了几根狗尾巴草编苇帽,小笛瞧着稀罕,忙凑过来奂子诺教他,子诺执着那草,慢慢解说,让他看清自已的动作,三弯两转,竟编出个玲珑翠绿的小小花篮,小笛连连拍着巴掌叫好,叫完又紧着捂住自已的嘴,侧耳听听房里有没有动静,子诺笑着把那小花篮递给他,“给,你若喜欢,我还会编蚱蜢、蜻蜓、青蛙呢……”
小笛还没答话,院外有人已经接上了,“子诺,你今天擦药了吗?小笛最是热心,你若自已够不着,唤他帮忙也成!”
小笛和子诺一齐扭头,院门外秦昭然一马当先,田羽信在后面搀着个年青文士,武忠引着位富家公子,进得院来,田羽信搀那文士在桌边坐下,拊掌大笑,“好,总算一家团聚,功德圆满了!”
濯足濯缨(13)
密室里只有几条长凳,连捆稻草都没有,金严又累又困,却怎么也没法席地而眠,便学着先前展鸣的样,合起两条长凳,翻身侧躺上去,夜里只要睡沉了,就会从条凳上摔下去,他连摔了四五回,磕的额头乌青,仍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展鸣进来给他送饭时,正看见他抱着凳脚,缩在地上睡的十分香甜,这孩子睡觉时,恐怕有踢被的毛病,他两腿不住乱蹬,把身上那条粗布犊裤,直踢到脚边,露出穿着小衣的雪白大腿,展鸣无奈,扯出自已那件被他压在身下的长袍,正要给他盖上,他却迷迷噔噔睁开眼睛,见是展鸣,意怔着奇道:“申校尉?你怎会在朕寝宫里?朕……并未宣召啊?”
展鸣呵呵一笑,“微臣来服侍皇上用膳!”
金严掩着嘴,打了个呵欠,伸手在地上掏摸,半晌才觉出不对,睁大眼睛,“咦?这是哪儿?你……”话说一半,想起自已的处境,呆呆发了一会儿楞,小脸慢慢堆上笑来,“展鸣哥——”
那嗓音甜的展鸣浑身直打哆嗦,“怎么?”
“我……我要出恭……”金严偷眼看他脸色,“这……没有恭桶……”
展鸣扫视一圈,从墙角拉出个黑漆麻乌,破旧不堪的木桶,“喏,这不就是恭桶?”
金严一怔,满脸不敢置信,“这是恭桶?这……这桶这么黑,又没有香灰,我……我可尿不出来!”
“皇上,事到如今,微臣劝您还是将就将就吧!”展鸣把那恭桶朝他面前一搁,摇头叹气,“微臣可找不来那金漆红木的恭桶,香灰更是没用过,您……若是大解,喏,墙角还有些瓦片,您用那个揩净便是了!”
金严一脸嫌恶,“哈?用瓦片?”
展鸣点点头,“不用瓦片,用树叶也行,外间寻常人家都是用这些揩,我们行军打仗,有时在荒野外,手边一时寻不着这些,随便找棵树蹭蹭也是有的……”
金严忙站起来,离得展鸣远些,脱口而出,“啊——你怎地这么脏?你……你今天用的什么?”
“茅房的瓦片被人用完了,我又没捡着树叶,就在泥墙上蹭了蹭,”展鸣心里偷笑,却故作一本正经,“您若把这里的瓦片用净了,便偷偷蹭在墙上,也没人知道。”
说着把笼屉里的饭菜取出来,“这一天没吃东西,可饿坏了吧?快来,我给你弄好些好吃的……”
金严一跳老远,抖着手指直指着展鸣的手,“你……你出完恭,有没有净手?”
展鸣作模做样翻着眼回想,又把两手凑到鼻子下去去嗅,“哦,没有!”
饭菜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密室里,金严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却挥了挥手,“你拿走吧,我吃不下!”
展鸣却不理会,几步上前一把扯过他,两手在他小脸上使劲蹭了蹭,再捏起他的脸蛋,“我的万岁爷,您老人家就别穷讲究了,想想孙膑,被庞涓剜了膝盖骨,每天住在粪坑里,吃屎装傻逃过一命,后来才得以复仇……”说了一半,忽然觉出这个例子举的并不恰当,急忙改口,“恩,汉高祖的戚夫人,被吕雉做成人彘,泡在粪坑里七日七夜才死,你想想啊,那七日七夜没吃没喝,她不吃屎吃什么?”
一句话说的金严捂着嗓子干呕不止,“呕——你,展鸣哥你简直是乱解史书,戚夫人舌头嘴唇都没了,拿什么吃屎,呕——”
展鸣搔了搔头,“啊,她舌头嘴唇没了?这个我倒不知,哎,皇上,人彘到底是什么?”
金严连连摆手,“快别说了,我这会儿肚里难受,你把那些饭菜拿走吧,我一闻见这香气,就想作呕。”
展鸣适得其反,没能劝说他吃下饭菜,反而说的他一直干呕,自觉十分尴尬,把饭菜收回笼屉里,“那……那你什么时候想吃,就告诉我,我再去灶间给你弄来。”
“我……我不想吃这些,”金严好容易缓过劲儿,眼睛直盯着笼屉,不自觉的舔着嘴唇,“我就想吃……恩,想吃糖堆儿。”
“糖堆儿?糖堆儿是什么?”
“哎呀,菜市口卖的就有这个,你去了那儿,寻人一打听就知道了,”金严咧开小嘴笑着,“展鸣哥,我要吃杏仁的……”
“喂,你等会儿,我又没说要给你买糖堆儿?”
“展鸣哥——”金严一头拱到他怀里,拿出他对付秦昭然的手段,“展鸣哥你最好了,严儿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就让我吃好了再下去吧!”
展鸣抚着他的脑袋,嘿嘿一笑,“严儿?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古话?”
“什么?”金严瞪大眼睛,一脸不解。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展鸣顺毛捋着金严的头发,“你突然这么乖巧,必定有诈!你当你展鸣哥还是三岁孩子,能被你这小黄毛哄的团团转?”
金严怔忡了一下,“展鸣哥,师父把我关在密室里,我功夫不行,又逃不出去,你总防着我做什么?”
“今儿我无意间听到绿苑的彦公子给笛公子讲江湖术士测字算命的把戏,你这个杏仁的杏字,似乎大有蹊跷吧?”展鸣得意洋洋,“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给谁报信说你被困?”
金严一下白了小脸,愣愣看着展鸣,两排睫毛扇子似的忽闪忽闪着,展鸣继而问道:“程征?还是你藏在别处的帮手?若是程征,我劝你就别白费气力了,程征为求将军饶你一命,今天自已个儿迁去绿苑,做了将军的娈宠……”
“程师父……”金严呐呐轻道,“程师父最是厌憎男风……”
“我们府里最近也抓了不少坐探,有个面目猥琐,身材瘦小的,听忠哥说,是个什么副统领?”展鸣仍是微笑,捏着金严的小脸蛋,一时倒舍不得丢开手,这孩子养尊处优,肌肤娇嫩丝滑,手感倒是极好。
金严听他说抓了什么副统领,失声惊呼,“不可能,你们怎能抓得住他?”
“你只道将军府就我和启鸣武艺了得,却不知将军身边武忠武悌武义武孝,个个都是绝顶高手,你那什么副统领在他们手下连三招都走不了,将军只是故意抬高我兄弟的声名,让你以为将军虽手握重兵,武艺不凡,将军府里却没多少好手,只要支开了我和启鸣,这府里便能任你作为,”展鸣蓦地一声长叹,捧起他的小脸,“严儿,你斗不过将军,便是再给你二十年,你也斗不过将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愚蠢,看在你程师父为了你屈身于人,你别再出那么些幺蛾子了,好好想法儿,让将军留下你这条小命才是正经!”
金严再也站立不稳,一跤跌倒,展鸣再不多说,放下笼屉出去,临走时交待一句,“我不一时还会回来,密室外虽有暗卫,可这密室里声音传不出去,你不必白费气力!”
程征言明不喜与人同居一室,湘函便张罗着把上房旁的厢房收拾出一间给他,魏季宇眼看自已再也走不脱,想起他更衣前后,母亲态度大变,心知肚明武江昂定是拿家人族人性命相要胁,母亲这才不得已送了自已前来,想起大哥刚刚得脱牢狱之灾,还要在家养伤,再也经不起折腾,遂不敢轻举妄动,田羽信说什么,他便应什么,湘函让他住哪里,他便住哪里,端得是又乖巧又听话。
子诺虽然不识字,可平素听他小舅舅拽文拽的多了,对上不识字也不懂典故的小笛,不由好为人师起来,拉着他在小院里天南地北一通胡侃,子诺自幼在谢府受尽冷眼,小小年纪,身边却一个玩伴也没有,骤然放下心事,发现小笛原来如此天真纯朴,只觉甚合心意,一番交谈下来,两人性情竟是出奇的合拍,各自说了身世,又知都是漂零落魄,幸得将军照拂,当下两人顿生亲厚之感。
子诺说典,学着他小舅舅的样子,尽量用白话解释给小笛听,碰上他也不懂的,便老老实实告诉小笛,小舅舅说到句时,兴许他正听到窗外蝉鸣,想着出去捕蝉走了神,以至只听了个囫囵,小笛听的有趣,连拍小手,觉着听子诺说典,倒是轻松自在,十分好记,也不觉枯燥,秦昭然在院里和田羽信商量武田两家的婚事,见花架下那两个小人,一个讲的眉飞色舞,一个听的津津有味,不由摇头暗笑,田羽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恩,你这院里五个美人,就数这两个最没机心,小笛纯朴的通透,子诺澄澈的清朗,这两个,你倒不妨多偏心维护,程征那呆子腹有诗书,却不擅权谋,想来也是相安无事的一个,魏季宇嘛,大户人家出来的,又是家里最娇宠的小少爷,想来也不会辗轧争宠的那套,就只湘函……人说观其眸而知其心,湘函眸中无正气啊!”
秦昭然呵呵一笑,“哦?怎么?湘函又是哪儿得罪你了?你田大人竟也学着市井姑婆,说起别人闲话来?”
“修身齐家治天下!”田羽信一脸慨然,“你家里若是不得安宁,后院起火,最是毁人根基,不错!湘函一心向着你,确是真心待你,可你院里那么些个,他却不一定能容得下,就花架下那两人,哪个不是你的心头肉?若是被他使计祸害了……”
秦昭然备不住浑身一激灵,连连摆手,“你小人之心了!湘函自有分寸,虽说他心眼小点儿,平时看见我和别人亲热,心里会有些吃味也属寻常,他若真心待我,不这般心酸,倒显不出诚意了!你啊!疑神疑鬼……不说这些了,这聘礼也下了,回礼你也收了,你和妙恬的婚事……”
田羽信也摆了摆手,“你既嘱意,我便不惧乎了,江昂!将军!皇上!您也早早定下日子,改了国号罢?”
濯足濯缨(14)
展鸣一门心思,想从小皇帝口中问出,他到底给武江昂用了什么毒,金严那小儿虽见着他,脸上也有个笑模样,只是咬的却紧,直说自已不知道华旭笙呈上的药,到底有解没解,展鸣没法,现下和他混熟了,又不能学着前些日子吓唬他,金严似乎也知道,展鸣虽嘴里说的油滑,私底下却是个谦谦君子,不会对他不轨,竟愈发放肆起来,展鸣问不出究竟,刚刚沉下脸,他便扑到展鸣怀里一阵掏摸,然后摇头晃脑的得意,“展鸣哥,你今天没带那秘药哦!”
展鸣恼怒起来,一把把他掀翻在条凳上,“谁说非得用秘药?你再不老实交待,老子……老子生吃了你!”
“那……你那小徒若是知晓,只怕不会跟你善罢干休啊!”金严漫不在乎,由着展鸣胡乱翻扯着他的衣襟,“他那么泼辣,上次对你又抓又打,我瞧着都觉后怕……”
“你懂什么?晗茗那是含乎我,怕我真不要他,”展鸣心头一软,说起晗茗来,面上表情也变柔和,“那孩子就是嘴硬心软,小模样怎么瞧着都心疼人,虽说性子倔些,可他不会使计害人,不像有些人,见天算计着谋害这个,谋害那个……”
金严暴跳起来,“我算计谋害别人?那是你们先算计谋害我,我整天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被你们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他懂什么?还是……还是个吃奶娃娃!”
展鸣拉拉耳朵,“就算我们算计谋害你,那……那也是你不好,将军雄才大略,你又没本事,索性把皇位让给将军好了,明明是你舍不得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