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小渔走近了来,说道:“而能让元老爷放弃追查,有所顾忌的男人实在没有几个!”
古明哲点点头,赞许道:“所以啊,现在我们不用在这里费劲儿找脚印,只需……”
只需找到那双沾了泥的鞋!
元小渔第一次发现对古明哲的智慧应该另眼相看。
他们打算就此打回的时候,却远远见着有星点点的火光摇移着往这边过来,风中隐约还飘过来嘈杂的呼叫声。
古明哲嘟囔着玩笑:“莫不是元府派人来接我们的了。”阿水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便扬着灯催促着快走。元小渔却笑不出来——只见那火光点点连缀成一个半圆,往这边汇聚过来——仿佛在驱赶什么。
“啪!”“啪!”似乎又传来几声枪声,气氛一下子紧张得令人窒息。
“看样子是出什么事情了……”古明哲蹙了眉头,望向元小渔。却见他的脸色在惨淡的月光下更加白寥寥的可怕,目光直直落在不远处某个地方。他是在瞧……古明哲顺着他的目光远眺而去——暮色里一个清瘦的身影跌跌撞撞仓皇而来。转而四顾,追赶的灯火竟然围成了个大口袋,直把他往白鹿崖这边撵。许是看见了这边闪露的灯光,那人本朝着这边方向而来,却蓦然停了停倒退几步转又朝山崖的另外一边去。
这是谁?月色蒙昧看不清面容,古明哲眯缝着眼睛瞧了半天没想出他是谁,但是元小渔那副关切焦虑的表情却十分值得玩味。他乜斜着眼,故意问:“那是谁?”
“他怎么还没走?!”元小渔话音未落,人已经冲着那人影直跑过去。
那人正是小山,元小渔第一眼看到那个身影便能确定是他。他早该在几小时之前就离开了呀,他不是对南方说要走的么?怎么会笨得被发现,被围捕呢?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刻脑海里转过的是什么样的念头,只觉得自己脑袋一热,便追赶上去。
“啪……”又是一声枪响,那个发足狂奔的背影突然摔倒在地,他挣扎着站起来,似乎是腿受了伤,强走了几步又差点摔倒。只差着这一会儿,崖边最后一条山道出口也被几个男人堵住了逼迫过来。他只得再硬撑着伤腿,一瘸一拐掉头往崖上跑。只几步,他却伫足不动了——前面是万丈悬崖,无路可走。在如同泼墨般如水的天幕之下,伶仃一个瘦削的剪影,猎猎山风鼓起他的衣衫,仿佛风力再强几分便能让他飞了起来。
他转过头张望,追捕的口袋已经逐渐向着这边收拢,叫喊声也越见清晰。而身后十几步远处竟站着一个人,像是突然从天而降地意外出现,既不迫近,也不远离,就那么小心翼翼地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
“小山!”元小渔的声音略有些发颤,似怕惊扰了站在崖边的他。
谁都没有料及再次相见时已是沧海桑田。少年宽大的衣裳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的战役,更加破旧肮脏地遮蔽着那副瘦得无法再瘦的骨架,毫无血色的薄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黑而细密的乱发沾着夜里的露水。他的胸脯急剧地起伏,不知是因为跑动的原因,还是因为看见了他。小山动了动唇,依旧无声,慌乱茫然的眼神里一种欣喜一闪而过便又沉淀成一种更深的绝望。
“你别站那儿,危险!”元小渔不知道该说什么。
少年摇摇头,挤出一丝勉强苦涩的笑。面孔上还留有青紫的瘀伤和血痕,撕裂的嘴角让那表情看上去有些古怪。
“难道你情愿就这样赌上自己性命么?”元小渔缓慢地往前挪动步子,看着他已被血湿透了的裤腿,心口骤然紧张地抽痛,“书恒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怕,有我在……”
少年怔怔地望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里看出些什么来,同情?怜悯?还是什么其它?对面的这个人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如果他知道,必然不再会这么劝他。他想着,一种绝望的哀伤又如雾气升腾上了眼睛,遮蔽了模糊的视线。此时他无法条理明晰地思索问题,寻求出路,他只是想着不能再回去,不能再回去那个可怕的地方!那里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人和事情,是他所无法理解和预测的,一个个碎裂的画面和声音又盘旋萦绕阵阵回响。他坚决地继续摇头,不自觉地又往后退。伤腿已然无力支撑,脚下沙石一滑,便趔趄着差点摔跤。再退后便是万丈悬崖,死无葬身之地,可前面也已无出路!
小山孑然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
“小哑巴,看你往哪里跑?!”一声警示性的枪声后,追捕的人很快聚拢过来。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护院,追得气喘吁吁,嘴里骂骂咧咧。其中有几个许是夜间值岗的,手里还提着长枪,一边慢慢逼近,一边架枪瞄准。
“啪啪!”又是几声枪响,子弹似乎擦着元小渔的耳朵呼啸而过。元小渔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也堕入了这个危险的包围圈。
“小心,别伤了小渔少爷!”那边是阿水及时的叫喊。
“别开枪,别开枪!”为首的一个也瞧见了元小渔,忙不迭地挥手示意不要盲目开枪,又喊话道,“小渔少爷,您快闪开些。仔细别误伤了您。”
包围缓慢地收拢缩小。此时,他仿佛站在猎人与猎物之间,两者只等着他抽身离开便要立时决斗。而那伤痕累累的逃亡少年似已是怀着必死的念头,正绝望地望着自己,那目光像是刀子刻上他的心,传来一种彻骨的疼。
“小渔少爷!您……”那人几分忌惮犹豫着不敢擅动,只得继续喊,语气里分明对这个半路出来横杠子的新少爷有了些忿忿。原本这小哑巴就被逼上了绝地,又伤了腿,再怎么僵持着最后还不是得要束手就擒。可如今新少爷也身处险地,不肯闪开,只怕动起武来,那小哑巴挣扎反抗,连累了少爷可怎么好?
此时的元小渔却对那些喊话听若不闻,他也来不及细想其中原由,只一心想把悬崖上的人拉回来,生怕他一念之间便会纵身跃下。他小心往前走近,向他伸着手,柔声唤着他的名字“小山……我知道你委屈……可你想想你娘,想想将来……”。心弦就那么一颤,那少年苍白的面庞上一双黑眸含着氤氲的雾气深望着他。元小渔的每一步都似踏在他心上,只有拼命咬着唇才能勉强克制住浑身的发颤。
一时间已是已是一千个念头闪过脑际,小山瞥了一眼身后的万丈深崖,咬着唇微阖双目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这让元小渔周身冷若冰窖,恐惧地惊呼起来:“别!”
“小渔少爷!小心!”与他的惊呼同时喊出来的是刚刚随后赶来的邹管家。
元小渔听到这声音的时候,心觉有异,但来不及反应便只觉得自己伸出的手被猛力一扯,身子向前直撞过去被反手擒住。于此同时,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转瞬之间,他,被小山牢牢钳制住了。
“小山!”一句未及收声的名字终结在喉咙口。他的背心紧贴着少年的胸膛,清晰地感受着少年急促的心跳和颤抖,他身上特有的味道也淡淡地传来,让他一时里恍惚起来。少年的鼻息一阵紧似一阵地打在他的颈窝,他勉强稍别过脸去看他。少年咬着牙已经是层层的冷汗,可脸上却呈现着毫无温度的冷漠表情凝望着远处。此刻,那个他曾经熟悉的养马少年近在咫尺却又仿佛天涯之遥。
小山感觉到他的挣扎,他快速地瞥了一眼挡在自己面前的人质,手里又加了把力气勒住,向着围捕的人群以示警戒。
“小山,你别乱来!”邹管家嘶哑着嗓音,愤怒地大喊。
小山哼地冷笑,不为所动。看着邹管家的态度,倒的确还是在意这个新少爷的。他想,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手里总算有了一线生机。他略松了松元小渔的颈脖,努了努嘴,让他喊话。
事已至此,元小渔是愿意成全他的。他猛喘了一口气,刚说了一句“邹管家,他要走就让他走吧!”便又被勒紧了说不出话来。
“可他……”邹管家一愣,见小山挟持着元小渔就站在那悬崖边上,一个是孤注一掷,一个是挣脱不开,相持之下凭添了几分危险,他不能冒险!他审度了几秒钟,只得挥手让几个锁住山道的几个护院让开,缓缓后退。
小山勒紧了元小渔的脖子,在后面用膝盖顶了顶他的膝窝迫使他往前走。他必须要赶紧离开这里,他能感觉到腿上的枪伤在汩汩流着鲜血湿透了裤腿,半边身子发麻发冷像是踩在云上。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打叠起精神,才能让自己保持着清醒和冷静。
元小渔比他个头略高些,反背着胳膊,顺从地配合着他挺腰叠肚地艰难前行。
然而,才行了几步,围捕的人群里却传出一个声音断然呵斥:“不能放!”那人显然是才急急赶来,分开人群大步从后面走出。元家的大少爷阴沉着脸,从镜片后射出两道冷酷怀疑的凌厉目光。元小渔怎么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一个穷途末路受了伤的小子又怎么就能赤手空拳地制住他?这个元小渔一来就招惹这么些事儿,可真不简单啊。
他朝着元小渔一字一顿地说,“他是杀了父亲的凶手!”
杀了父亲?元舜先?元小渔像是被突然冻结了呼吸,忘记了挣扎,他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呆呆地望着元书永。
“他刚刚潜入父亲的房间,杀害了他!”元书永用一种冷静地近乎冷酷的语调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
父亲,死了?!元小渔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觉得自己的身心都骤然坠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无声地反复着。眼前邹管家和元书永的表情交叠在一起,越来越模糊……元小渔眼窝一热,竟是湿了。
“这是真的么?”元小渔嗓子里发出不甚清晰的问句。
叫他怎么答他呢?小山看着他眼内盈盈的水光,心口一阵绞痛,喘息声粗重了起来,擒住元小渔的双手剧烈颤抖着几乎就要脱力,却依旧死死咬着牙坚持着。
元书永不为所动地冷笑:“小山,你别妄想逃跑了。这次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小渔少爷在他的手上……”邹管家迟疑着还是说。
元书永并不接话,只拿眼睛盯着元小渔,嘿嘿冷笑几声方才说道:“邹管家,你瞧不出,他们这是唱双簧做戏给我们看呢。逼一逼,他瞧着没有法子了,自然乖乖束手就擒。”
邹管家“可是”了一句,又窥着大少爷的脸色识趣地闭了嘴。昨晚上元小渔救了小哑巴,今早上小哑巴又救了他,这一来一去,他们的确是比与别人熟络许多,可这做戏之说却也未必。如今老爷这么一出事,大少爷这心思恐怕……
“还等个什么呢?”元书恒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边。
16.坠落
元书恒因为受伤而显得形容憔悴,大约是花了很大的力气强撑着才达到这里,年轻的脸上还沁出了一层薄汗。他玩世不恭地冷笑,声量不高,却阴冷冷地直刺进每个人的耳朵。“还算好,我赶及了看这场好戏啊……”一边说,他一边手上还旋转着玩着一个黑色玩意儿。一句话说完,他这手里的东西也握紧了举了起来——瞄准——赫然竟是一把精致的黑色小手枪。
邹管家被他手里的东西狠狠吓了一跳,这个要是走了火可不得了。而且元小渔在小山手里,这万一一枪下去,差不得半点,误伤了小渔少爷如何是好。他琢磨着眼前元书永、元书恒兄弟俩,心里千番言语强忍着没有说出口。
“书恒……”元书永则眯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辨不清他的真假。这个比自己小了近二十岁的弟弟自小便是个混世魔王,去国外待了几年更加变本加厉,做起事情来全凭自己乐意,全不计后果。但这次……
元书恒继续把玩似的低头瞄准着,嘴角似有若无牵起一丝不以为然的笑:“大哥,我来帮你解决他!”说着一个若有所指的眼神飘过来,却似个重锤敲在听者的心上。元书永像是被他说中心事似的,心头一凛。
眼前的这个兄弟,似乎与往常个不一样!那神情,那语气,那目光,那笑容……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隐藏着某种邪恶,让人不寒而栗。他还是原来那个书恒么?
局面就在转念的一瞬间被打破。
“砰”一声撕裂夜空的枪声——元书恒毫不犹豫地叩动了扳机。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他会来真的,那么果断,那么决绝。
也许是一切来得毫无预兆,来得太快,太不可思议,元小渔被击中的那一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子弹呼啸着没入皮肉,然后穿透而过。他听到耳际那个喑哑的一声痛呼,桎梏自己的手神经质地抽紧。他顾不得低头看胸前那绽放的血红,便被身后的那个人连带着往后摔倒。小山受伤的腿再也撑不住两个人失控的重量,加之崖边地面松滑站立不住,他们的身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无可挽留地滑了出去。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失重或是失血的眩晕,元小渔只感觉灵魂从身体里抽离,仰面看到了幽深空灵的深蓝色天幕在他眼前无限铺陈,突然一片浸润身心的清净澄明。他忘记了求生的挣扎,什么前世今生,什么凡尘俗世,甚至忘记去感慨哀叹惋惜……脑海里所有残存的一切都融化在那秋风微凉的夜色里。
“唔……”耳际传来一声撕裂心肺的低吼,仿佛是倾尽了毕生的力气,寄予生命所有的希冀。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爆发的巨大力量,那力量抵上自己的脊背,猛力一推,像是以不可违而为之的意念力挽狂澜。元小渔的身体便减缓了危险的速度,改变了滑行的方向,这是最后一次生的机会。他本能地缩身一滚,抓住了崖壁嶙峋的岩石棱角,在最后一刻化险为夷。
此时,元小渔如醍醐灌顶,回归的意识立刻顿悟这生死一瞬间所发生的一切。他感受不到丝毫死里逃生的欣喜,一手死死抠住岩石,另一手却徒劳地反手去想再去拉那个最后给他生望的人。然而,指间清风过隙,空空无物——林间狂风哭号,深山幽谷如同张着大口的恶兽吞噬了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哪里还能见到他的身影?
“小山……”他拼命喊着那个名字,可嗓子里像塞满了棉花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许久,他才有力气挣扎着身体站起来,血已经染红了胸前衣襟而不自知。他痴痴望着面前空荡荡的无边无垠的天地,一种被遗弃般孤独寂寞恐惧情绪奔涌而出钻进了每个毛孔,疯狂啃噬着自己的心脏,竟然连哭也不能够了。
他没有听见身后缓慢而来的脚步,没有听见那无不掩饰的冷冷嗤笑,他只觉得世界旋转着坍塌下来。有一双手轻轻一推,他的身体便轻扬而起飞,坠向深谷。
疲惫、困顿,浑身沉重,绵绵的痛感从四肢百骸传递过来。黑暗中一片死寂,因而让那中痛也更加清晰锐利起来。他努力睁大着眼睛,在黑暗中拼命地挣扎摸索,太久太久,却无法找到出路。也许这是地狱……他想着,浑身一时如火烧一时如冰冻交替着极致的折磨。
突然,一个熟悉的曲调悠扬而起,生涩喑哑,断断续续,但那旋律却那么亲切,像是幼时母亲的浅吟低唱……随着这乐声,黑暗中竟慢慢浮现出母亲柔和的面容来,静坐窗前挑灯缝补。“母亲……”他禁不住呻吟着想伸手触摸,心里那一点点欣喜和希望如同干涸的土里流入了一汪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