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恼的恼,急的急,怕的怕,看笑话的看笑话……全都没有注意到外头有人十万火急地急匆匆冲进了进来。那人不知从哪儿跑来的,满头大汗,身上皱巴巴得沾着枯草屑,也顾不得瞧这屋里的态势,见着人堆就一头扎进去,眼里呆呆地发直,嘴里乱糟糟地叨嚷着:“苏,苏小姐,死啦!”
10.死者
苏珊的尸体是护院元虎在后山白鹿崖下头的林子里被发现的。元虎本来是元舜先派去山里找元小渔的,元小渔没找到,下山的时候不小心却一脚踩空,滚下了山坡。那山坡底下长着半人多高的草丛,他挣扎着爬起来,竟一把摸到女人的一只手。跌得七荤八素的脑袋一个激灵就冷到了冰窟窿里。他大着胆子往枯草丛里瞧,便发现了里头躺着的苏小姐。人早就没了气,身体僵冷的,脸上身上都是瘀伤。元虎哪儿还敢再久留,连滚带爬地直跑回来报讯。
“苏,苏小姐,死啦!”元虎几个字一出口,就把这客厅里的火热的温度直降至冰点,所有的纷争和个人的怒气都骤然停止了。各个人都似乎没有听得明白清楚,目光齐齐地聚拢在元虎的脸上。元舜先怔了怔,像一只突然惊醒的猛虎,沉声问:“你说的什么?”元虎被他的眼睛一瞪,这才仿佛从浑浑噩噩里头清醒过来,结结巴巴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苏小姐往后山去干什么?”丁易柔自言自语说,看到元舜先面色不善,想起自己儿子刚刚还闯了祸,此时最好低调些,便拉着元书恒退了一步,禁口不敢多言。
“邹管家,打电话给古探长报案,看他有没有时间,请他亲自来一趟。”元舜先扭头吩咐一直站在身边的邹管家。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聚集一堂的一家子人,脸色恢复了往日的一贯的冷漠和沉郁。也许今天这场闹剧,让他更明晰地看清,他主持下的家族并不如表面上的太平和睦,元小渔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里脆弱的平衡。一旦自己显露弱势疲态,便有人会迫不及待地取而代之。
“父亲!”元书永欲言又止。
元舜先“嗯?”了一声,他知道这个一向冷漠城府的长子在想着什么,可是他却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元书永并不知道这个父亲心里想着什么,小心翼翼提醒:“苏珊一定是偷钱跑下山时候失足掉下山的……这报了案,万一让新闻记者知道了,不定要编排成什么呢?我看……”
“你看什么?”元舜先似笑非笑地冷冷打断他,“我自有分寸。”他毋庸置疑的语气表明自己才是这里的家长,他所做的一切决定并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不用他再多说一个字,邹管家便径自走去拨电话。
听到那边邹管家与电话那头简单对答,元书永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饶是他的涵养好,可如今也算得上是元家主事的人,这会子被当众碰了壁,实在面子上过不去。他心中暗想,一定是元小渔来了的缘故,老头子是越发看自己和二弟不顺眼的了。他抬眼看刚才打架的两位,现在算是歇了手,整理了皱巴巴的衣裳,两眼瞪两眼的,似乎只消擦出个小火星儿就能着起来。
其实元小渔并不想在这里闹得尘土飞扬的,他来这儿并不是要争什么,证明什么,不过他来便来了,怎么也不能气短了,更不能让元书恒这么说自己的母亲。说打架,他也并不在行,只是拼着一股气,实质上也没有捞着什么便宜。元书恒瞪着他,他便也回瞪过去。而元书恒被苏珊的事情一打岔,也没有打架的冲动了,他瞪着元小渔,脑子里想的则是另外的事情。
邹管家那边挂了电话,过来回话说,古探长马上过来。
元舜先点点头,环顾四周,说:“苏小姐的事情,你们谁也不准乱传瞎话。古探长来之前,元虎带几个人去现场看着,别让野兽或者其他什么人动了尸身。苏小姐也可怜见的,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咱们做东家的别的做不了,总要保全她的尸体吧。另外,书永你打电话给苏小姐的家人,或者写信去给个交代。她是你找的人,至于打点后事的事情你自己去办妥当去。”
丁易柔颇有些同情地看着元书永,觉得老爷子今儿个这话说得有些严厉了,倒似有些责怪他的意思。
“是!”元书永面无表情地应答,心里却是不自在的。谁都听得出,父亲这命令的口吻里有许多其它的意思。
元舜先重重叹了口气,他目光在元书恒和元小渔两人之间逡巡,沉默许久才又说道:“打啊,你们怎么不打了呢?!书恒,我看是你母亲把你惯坏了!”丁易柔见这火苗子怎么一下烧到了自己,想辩驳几句,却被老爷子一个凌厉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小渔初来乍到的,你就这么给他甩脸子瞧?还算是留过洋的新派学生?!”元舜先瞧着元书恒有些愣愣的,便也在众人面前给他留了些颜面,便又转对小渔淡淡地说道,“小渔,你这个书恒弟弟年纪还小,从小在这家里骄纵惯了的,心眼倒是不坏。你也不必与他计较什么。明儿个,邹管家就让人去城里登报做个启事,名正言顺的,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往后若再有人再传瞎话滋事,我断然是要重罚的。”还有些话在喉咙口打了个转又吞了下去,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元舜先突然觉得很疲惫:“好了,这半天下来我也乏的很。一会儿,午饭叫人送我房里吃。等古探长到了,让书永带我房里来。”
“是的,老爷。”邹管家垂首称诺。
“你们散了吧。”元舜先疲惫地挥挥手,起身往楼上去。
小渔心里想着要问母亲的事,紧随几步,轻喊一声:“父亲,我……”这倒提醒了元舜先,他扶着楼梯扶梯,扭过头说:“嗯,书永,你这就在公司给小渔安排个职位,以后也好帮得上你的忙——小渔,你随我上来!”
元书永愣了愣,沉声应了,然后整个人埋在沙发里闷声不响,脸色更加阴沉莫测。
丁易柔没有留意老爷子的这个决定,要不然她的脸色也绝不会比元书永好到哪里去。她正打算找她的宝贝儿子,可才一转身的时间,那个刚才还像个怒目金刚一般的元书恒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她整理了整理发鬓,之前的那场风波,让她有点失态,也许乱了发型,也许弄花了妆……她瞧了眼元书永,觉得他今天一定是倒霉中了邪,书恒那么闹,老爷子倒也不怎么往心里去,反倒是元书永怎么好像惹得老爷子动了真怒。她冷冷笑,反正,这大少爷也并不曾把自己这个继母放在眼里。她又瞧见了往花园走的宋恩初,浅浅一笑跟了上去。为了这元小渔,她特地从城里赶到这无聊的琴岛,再怎么没趣,也不能浪费自己今天这么漂亮的装扮。
这一家子人似乎谁也不愿意在这老爷子面前多待一会儿,一个赶似一个地各自走开。只有小女孩菲儿也不敢招惹沉闷的父亲,又想起了苏珊的死讯,心里禁不住害怕发毛,皱起可怜巴巴的小脸,撒腿跑出这气氛沉闷恐怖的客厅。
元小渔没想到父亲会提到让自己来元氏船务的事情,所以一跟上父亲的步伐,便说:“父亲,我还是想先把书念完……”
元舜先想起小渔的导师原是自己的朋友:“你念的医科?”
“嗯”元小渔点点头,“母亲病了好多年,我就想学医给她治病!”
“可你母亲已经死了!”元舜先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和残酷。他扶着扶梯,歇了歇,看着元小渔略有不悦的面孔,又和颜悦色地说:“我是说,你母亲已经走了,你学医还有什么意义呢?而你的父亲现在需要你啊……”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特别的苍老无助,眼神无比期待地凝视着元小渔年轻的脸。
元小渔的不悦被父亲的期待给打动了,他沉默着扶住父亲的瘦弱的手臂,继续前行。他有些恍惚,感觉父亲是否对他寄望过高了些,毕竟,他还有两个儿子,一个经营元氏船务多年商界早树有名望,一个是虽然顽劣却也是出国留学的青年才俊,相比较这两个兄弟而言,他怎么就让父亲青眼有加了?
元舜先的房间在三楼靠东首的大套间,因为养病喜好清静,丁易柔与他分开住在另一头的房间。元舜先的套间隔着里外间,外间放着书桌沙发,宛然是个小客厅,里间则连着一个大露台,可以远眺大海,景致是相当好的。靠着这露台的一边置放着一个花梨木的博古架,与旁边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儿连成一体。这门里原来是做收藏间的,后来腾出来作了苏珊的房间。
元舜先真是有些累了,便自在床上半依着躺下,瞑目休息了片刻,才缓缓睁开眼来,指指床边的老式藤椅,让元小渔坐下。
“父亲……”元小渔从怀里取出自己贴身戴着的那只老怀表。
那表是老款式了,却被主人珍宝一般珍藏如新,它像一把记忆的钥匙陡然出现,瞬间激起了往昔那种种复杂的情绪,元舜先怔住了,身体仿佛在不易察觉地微微发抖。
元小渔体察着父亲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这是母亲让我带给你的。”
老人病态而布满皱纹的手掌接过了那只承载了二十年记忆的老怀表。啪得打开,二十年前的姑娘便又穿越了时空朝他绽露笑靥,恍若隔世。元舜先的嘴角禁不住牵出一丝酸楚的笑容。
元小渔迫不及待地问,“我母亲直到去世那天才跟我说起我的身世……”
“是么?你母亲总是那么决绝。”元舜先将那怀表攥紧在手心里,觉得身子有些发飘,无限感慨随着回忆从周围慢慢聚拢来,涌动着托浮起自己的身体。元小渔不做声地看着元舜先的眼神在自己脸上停留,像是要在自己的脸上寻出母亲当年的影子。
“她说除非她死,她绝不踏进元家一步——她做到了。她甚至曾不愿意你回这个元家,她怨恨我,怨恨元家。”元舜先想起那天他寻到她时候发生的一切。她老了,她的心如同她的皮肤一样被生活磨砺得不再柔软光滑,“我很感谢她后来想通了,肯让你回来认我这个父亲。”
“究竟是为什么?”元小渔感到疑惑的正是这个,是什么让母亲至死都不愿意找他。
元舜先深深望着他:“她什么都没跟你说,她把难题都留给了我啊!”他双目微阖,似乎在纷乱的记忆中梳理出一条便于向元小渔说明的脉络,“二十年前,我们的船在海上遇到了一帮海盗,货物被洗劫一空,而我也受了伤,掉进了海里。幸运的是,我遇上了你的母亲。她当时只是个普通的渔家女孩,在沙滩上发现了我。养伤的那一个月里,她对我照顾无微不至。她知道我想去镇上给家里发电报,还把自己攒了很久的钱都给了我。我感激她,也很……喜欢她。”元舜先说起这个,苍老的脸上似乎泛起了一丝微薄的暖意。“因为她父母早亡一个人生活,她照顾我那么长时间,村子里便有人说起了闲话。而我那时候已经有了一房太太,书永也已经十七八岁了,而她还只不过和书永差不多的年龄。可无论如何,我都要带她走,更何况我还喜欢她,我会娶她,给她名分。”
然而,你终究还是没有……元小渔心底里叹了口气,也许是父亲想为自己的当年找到一个借口,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吧。
元舜先看出了他眼内的一点亮光微微闪动,并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接我的船在我发出电报后一个多月才找到我。而那时候,你母亲已经怀上了你,不方便坐船,所以我们就在镇上住了几天。书永的母亲也随船来接我,她知道你母亲怀孕的事情之后一直耿耿于怀。在回去的途中,她私下跟你母亲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这一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母亲也就是因为这个才记恨着,躲着不愿意见我……”
元小渔知道,书永的母亲说的必然是些门第身份差别之类的话,从而伤了母亲的自尊。他沉默了片刻问:“可你说的那场意外是……”
“意外……”元舜先长长叹了口气,许久许久才说道,“那是在船上,夜里,她一个人去甲板,结果失足落水。等我们发现,却已经来不及了。”说到这里,他费力地坐起身子,握住小渔放在膝盖上捏紧的拳头:“这么多年,我只以为你们死了,根本不敢想还有今天能见到我和她的孩子……”
“父亲……”元小渔唤了一声这个并不熟悉的称谓,想安慰这个哀伤中的老人,却发现自己无从话起。
元舜先的眼里水光一闪而过,呼吸似乎也有些不稳,他缓缓摊开小渔的手,像是交付至宝珍藏一般将老怀表放在他手里:“这个是当年我送给你母亲的,相片也是我带她在镇上拍的……还是留给你做个念想吧。”也许是被沉重的往事拖累得身心疲惫,老人说话的声音也飘渺空灵起来。他复又阖着眼皮,慢慢躺下来靠在床头,不再说话,似冥想又似睡着了。
元小渔轻轻起身,帮他小心掖好薄被,往门口退去,也许是开门时候发出了点响动,惊动了那个苍老而满是倦意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母亲葬在了哪里?”
11.谋杀
古明哲是个个头不高,体态有些肥胖臃肿的中年人。他小心地用手绢捂住自己的鼻子,粗粗地绕着苏珊的尸体转了几圈后挺了挺有些酸痛的腰松松筋骨。
这是琴岛的后山,陈尸的地方上面一边是陡峭的崖壁,另一边顺着斜坡上去就是元虎走的山道。而这个低洼之处长满了及膝高的杂草,乍一看并看不出凶险来。若不是元虎意外失足滚落下来,只怕苏珊的尸体永远没人能被发现。
苏珊身上还是她平日里穿惯了的一套素净的衣衫,被山石树枝勾烂撕碎成了条条缕缕,裸露出来的肌肤呈现出一片骇人的苍白淤青。披散开的发粘连着干涸的血渍,脸上伤痕纵横——致命伤应该就是在她的后脑。也许她摔下来直接就断了气,也许重伤之下呼救,可半夜三更这荒野里又有谁能听到她的声音呢?
元虎和几个粗壮的护院站在一边,叨叨地说:“我们在这儿守了这大半天的,连只兔子都没有经过的。”
古明哲哦了一声,随口问:“这条路是通往哪里的?”
元虎答道:“是往山下去的。”
古明哲点点头,往那伸入林间的山道尽头看去:“这道儿都荒了很久了吧,怎么就没人走了。”
元虎说:“这是原来留下的道儿,不好走。后来老爷修了条能行车的大道,这边就没人来了。我也就是为了找小渔少爷,才走了这边,谁知道这么晦气的……”
元书永点头表示确认:“苏小姐说她以前散步走过这里。她一定是想避过门房的护院,快些下山才选择了这条路走。没想到,竟然丢了性命。”
古明哲一边听着,一边低着头在草丛里寻找些什么:“是么?怪可惜的,这么年轻就死了!”他的话听上去有点心不在焉,果然没多会儿,他突然轻呼一声,蹲下身去。
“找到了!”他站起身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油纸包。元书永一见那物事,脸色微变。古明哲小心打开那纸包,露出其中一叠钞票,他挤着细长的小眼睛,有几分得意地问:“大少爷,你少的可是这个么?”
元书永慎重地仔细翻看了看,点点头。
古明哲豁然开朗似的点头笑,将那钱放在自己的口袋里,涎着脸:“证据,证据,先放我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