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书永表示理解,并不追问,只试探地问:“古探长,你看,这案子是怎么回事?”
“哦?”古明哲笑而不答,“我还得询问些人才能定论。”
元书永丢的钱找到了,这无疑为苏珊的偷窃潜逃失足丧命定了案。可是元书永却总觉的这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猥琐无能的古探长此时的神情中却带着几分讳莫如深。他的眼睛太小,小得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揣摩不透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他不太喜欢这个探长——不过是个不学无术哗众取宠的投机小人。父亲的意思是很明确的,元家的人死了,查总是要查个明白的,这样对苏珊的家人——苏珊那个麻烦的父亲——一个交代,但是,万一查出些什么呢?像元家这样的大家族,最怕这样那样的丑闻缠身。父亲之所以找古明哲来,就是出于这样的顾虑。古明哲爱钱,而元家最不缺的就是钱,找他来正是合适。可这次,古明哲难道真会装模作样无中生有,造出点事端来让元家破费么?
回到别墅,品着酽茶,听完元虎复述发现尸体情形,古明哲还是保持着那副故作深沉的样子请元虎让他找仆人阿水过来问话。这更让元书永觉得这不过是个趁机来打个秋风的无赖之徒。古明哲请邹管家把这别墅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列了张清单,逐一地询问细节。元家的仆婢说的也不过都是些家长里短道听途说的事儿,只结论出这苏珊平日里冷淡寡言,有个嗜赌如命的父亲等等。至于昨天苏珊的行踪也都随着众人的口述慢慢地填补完整起来。
关于苏珊最后的评述还是在晚饭后元书永和她在书房的谈话。“大少爷,你跟苏小姐谈话完毕最后是什么时间?”
元书永克制着自己的不满:“大约九点左右吧,我没有看时间……”
“后来呢?”古明哲追问。
他仰着头却看不出眼神落在哪个地方,这让元书永浑身很不自在:“后来?,后来我就回屋睡去了。什么意思?你怀疑我?!……”由于羞愤,他的脸突然比往日的阴郁更深重了些,镜片后的眼睛炯炯怒视。
“呵呵,大少爷不必见怪!”古明哲干巴巴地笑,“这也就是例行公事而已。”
“这么显而易见的普通事故,你偏要为死者找到个凶手才肯罢休么?!”元书永的面部微微有些抽搐。
可也许真有一个凶手存在呢!古明哲心里想着。他无奈地撇撇嘴,也许这时候并不适合激怒这个元家大少爷:“不不不,既然元老先生请我来,我总要按着程序给调查周详,也好给他个交代。”
既然抬着老爷子出来挡,元书永还能说什么呢。他心里不舒坦,却并不起身走,只呷着热茶,在旁边继续听着。古明哲也不介意,对照了下手里拿着的名单,望了望门口,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叫阿水的怎么还不来?”
话音未落,外头喧嚷起来,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只听见女人惊叫,男人呼喝的。元书永和古明哲站起身来往外走去看个究竟,却迎面撞上了个人。一股血腥味一下子刺激了古探长的嗅觉,果然就听见元书永首先大惊失色地高声唤道:“书恒?这是……阿水,这究竟是怎么了?”
只见元书恒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阿水的身上,左肩连着袖口全被淋淋的鲜血濡湿了。书恒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眼神也有些空洞无力。阿水吃力地拖着元书恒的大高个儿,满头大汗气喘嘘嘘,身子仿佛被压得矮了好大一截,衣服上也沾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元书恒左肩上被刺了一刀,伤得并不在要害,不过失血多有点虚弱。处理好伤口后,他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任凭自己的母亲在旁边哭哭啼啼问话一概不理。刚才发生的事情仿佛是做了个梦,来得太快,又那么出乎自己的预料。他反复想着,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着了魔,还是中了蛊惑?他努力想着事情发生的经过,可记忆却好似更加模糊起来。脑袋沉沉地发疼,可母亲还在不知嘀咕着什么,让人心里烦透了。他闭着眼睛,听见自己冷冰冰的声音:“我想安静一会儿!”
丁易柔再怎么不放心,还是不甘愿地从房里出来。想到背元书恒回来的阿水,便急匆匆往楼下大厅走去。
大厅里,阿水还穿着那身血衣老老实实地站在中间回话:“二少爷不知怎么的找着我,就光是问怎么找着小渔少爷的事情。我就照实说了,他不知怎么就很生气,气冲冲地去找小哑巴。我就估摸着怕出什么事儿,就跟去瞧。结果二少爷一把就把我推在外头。先是听见二少爷在里头嚷嚷,后来就打起来了。我想着,二少爷之前发脾气拿小哑巴撒气也是有的,总也不见得会吃亏,所以我也没在意。直到听到二少爷大叫一声说:你敢杀我?我才吓得在外头直拍门。等门开的时候,那小哑巴就从外头冲了出来,那劲儿大的差点把我撞翻了,他两只眼睛是充了血的,吓死人了。那时候我就知道大事不好,进去一看,就瞧见二少爷浑身是血的……”
“你跟他说了什么?让二少爷这么生气?”元书永问。
阿水歪着脑袋使劲想了想:“也没说什么。就是问我哪儿找到的小渔少爷,问找着他的时候都看见了什么。我也没想他会着恼,就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说了。我说得可清楚了,可不敢有一点点的遗漏。”
元书永不解地问:“别的不相干的你胡扯什么?你就说,当时你都对二少爷说什么了,怎么又会牵扯到小山身上?”
“我也没说什么呀!”阿水痛苦的八字眉加深了眉心的川字纹,“就是说我去找小渔少爷时候,在溪边看见小渔少爷和小山两个人可亲热地坐在一块儿,也不知他们说什么。说着说着,二少爷的脸色就变了。”他故意省去了当初对元书恒描述时的大量细节。他再傻也知道,一定是那里面的什么东西才把二少爷给惹恼了。不管是什么,现在万万是不可以再复述给这大少爷听的了。万一,再把大少爷也惹闹了,自己的差事可就真的干不成啦。他有些后悔,小渔少爷来了就没给他带什么好运气。昨儿个么还得陪着他大半夜去马场吃冷风,今儿个么还摊上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
“那后来二少爷在马房和小山吵什么了?”元书永没在他倒霉催的脸上看出些别的什么来,只好继续追问。阿水的表情更加挣扎起来:“我在屋外头,什么,什么也没听见……”他生怕元书永他们不信似的,又怯怯地嘟囔说:“我怎么敢听少爷的墙脚?”
楼梯上笃笃的传来高跟鞋的声音,不用说自然是丁易柔下来了。
“书恒好点了么?”元书永见她红着眼圈走过来便问。丁易柔却不理他,只径直走到阿水面前厉声质问:“到底是谁伤了二少爷?!说!他怎么会受伤的?”
阿水被她来势汹汹的气势吓得腿脚发软,不由往后退了几步。
“是小山!”元书永说。刚才当着古明哲的面,他已经说的够清楚了。他不想在让阿水再复述毫无意义的第二遍。他皱了皱眉头,冲着阿水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然后放轻了声调:“就是马场的那个小哑巴,王妈的儿子。”
“是他?”在元书永的提醒下,丁易柔好不容易记起小山的那个模糊的样貌来:“他跟书恒有什么仇竟然下这个毒手?那他人呢?人呢?我要杀了他!”强烈的护犊心理让她尖利的嗓音几乎有些歇斯底里地失控。那是她的儿子被伤了,而这个做大哥的却怎么能够那么坦然自若,那么冷静旁观?
“那小子已经跑了!”元书永冷冷地回答她。
他看不出表情的脸让丁易柔感觉这个屋子里只有自己在为书恒忿忿不平,而旁的人都是冷静而残酷。她内心的愤怒更加燃烧起来,却找不到出口无从宣泄。她浑身止不住地发颤,几乎站立不稳。旁站着的宋恩初伸手扶住她坐下,递过去一杯热茶。
元书永待她稍作冷静之后才简单地复述了下阿水的证词。他本来就寡言少语,经阿水精简过的经过又被他缩减成了几句话。最后关于小山,他说:“已经派了人封住了下山的路,在山里搜找了。”
丁易柔垂着头一动不动雕塑般听他说完,许久才缓缓抬起眼来,掷地有声:“我什么都不管。我只要逮住这小子。他要是跑了,就让他娘来抵罪!”
元书永望望旁边若有所思的古明哲,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丁易柔腾地站起身来,冷冷地说:“难道元家无能到这个地步了么?做少爷的让底下人伤了,元家人竟然都没了折。我看,今天他敢伤书恒,明天就敢杀你,杀我,杀老爷。”她尖锐刻薄的嗓音像是个可怕的诅咒在静寂的客厅里发出嗡嗡的回响,让每个人的心都蓦然嗵嗵震动。丁易柔也感受到这话给所有人带来的诡异气氛,脸色僵冷着捏紧了手里的茶杯,默然无语。
“小山他不会走远。只要他娘在,他就一定会回来。”邹管家淡而肯定的语气从门口传来。他们望过去,邹管家提着袍角闪开一边,为后面跟着的元小渔让开了道儿。
12.不可饶恕
对于元小渔,元书永和丁易柔全都保持着同样的态度和立场,敬而远之。老爷子的态度,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如果跟这个正得宠的小渔少爷犯了冲突,总是得不偿失自己吃亏的。再说,苏珊的案子还没有了结,元书恒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各自心里都乱糟糟的烦躁不安,这客厅里的几位竟像是约好了似的全都闭了嘴不发一言。
元小渔说:“我想见见书恒!”
“不行!”丁易柔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他好不容易睡下了,不希望有人打扰他。”
这个理由完美而决绝容不得丝毫的商量,元小渔嘴唇动了动,站在原地没动。
南方用黑漆木盘托着杯牛奶从等候间出来穿过客厅往楼上走去。虽然尽量小心谨慎不惹人注意,还是被元书永叫住了。
“这是给老爷送去的?”他问。
“是的,大少爷。”南方垂着眼,低声应答,“老爷之前说,等他醒了摇铃就给他送牛奶去。”
元书永站起身来,吩咐:“给我,我送去。”
南方应声走过来,将手里的牛奶递给他。元书永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脸,却并不开口,似乎想从她的面孔上看出些什么来。她不由得感到心里发慌,努力抑制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想赶紧离开。
“南方?”元书永脸上突然泄露一丝冷笑,“你一定知道小山的下落吧?”
南方脑子里一阵发晕,像是被人揭了隐痛,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摇着头急道:“不,大少爷,我不知道。”
元书永盯住着她无措的眼神,继续逼问:“平时你跟他走得最近,又帮他照顾着他娘,他会去哪里,你不知道?他如今闯的可是弥天大祸,竟然用刀伤了二少爷!如果他早些回来自首,或许还有活路,他娘也还能有脸在元家住下去。”
他停住了说话,等着南方在他的威严之下吓得簌簌发抖,这才稍稍缓和了下语气:“你若知道些什么,也不准隐瞒,趁早了说出来。古探长也在这儿,他会告诉你,你若是隐匿不报,那就是同犯!你为了他坐牢吃官司,不值得……”
“是的,大少爷!”南方偷偷抬了抬眼,一待元书永挥挥手,便如释重负赶紧退了出去。
元小渔还是在晚些时候走进了元书恒的房间。原以为元书恒定然不愿见他,所以准备了些说辞。可元书恒却见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却只冷着面孔,坐在面向壁炉的一张软椅上,背对着他。
“你的伤怎么样?”元小渔有些同情他。元书恒鼻子哼了声,声音虚弱却分外清晰,带着明显的敌意:“你来干什么?就是看我死了没有么?”
要不是他受了伤,也许他还会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扑上来咬自己一口,可元小渔想不出他为什么这么仇视他,也不想与他起什么争执:“当然不。”他走到元书恒身边,指了指空着的椅子,“我能坐下说么?”
元书恒并不看他,针锋相对:“可我觉得,我们没有那么多话可说……”
“那我尽量快些结束谈话。”元小渔不想再和他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结下去,干脆自顾自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完全无视元书恒表露出来的厌恶,开门见山地说:“他为什么要刺伤你?”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你关心他胜过关心我这个弟弟……”元书恒玩味似的撇撇嘴,微微侧过略显憔悴的脸来。元小渔那双幽黑的眸子正望着他。
“下面没有人关心整个事件的经过和原由,他们只关心怎么抓住他,如何为你报仇……”元小渔眼前浮现出丁易柔盛气凌然的样子。
“哦?”元书恒感兴趣地问,“是么?那他们打算怎么样?杀了他,还是把他投到大牢里去,或者让我在他心口也刺上十几二十刀的?”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场景,他竟然说着笑了出声。
元小渔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元书恒毫不掩饰他的嘲笑,“我觉得你可笑。关心怎么逮捕一个凶手,怎么惩罚他有什么不对的么?”
“这对他不公平!就好像没有审判,所有人就判了他有罪!”
元小渔的据理力争却被更大声的冷笑打断:“他的确有罪!我差点被他杀死,而他却畏罪逃跑了!他心虚,他没有罪,为什么要逃跑?”
“也许是的。可我还是想知道这一切都为什么?”元小渔无心再纠缠下去,重复了自己最初的问题。
他的追问让元书恒的笑容突然凝结,目光固执地盯在他的脸上,许久才一字一句地说:“这个经过很重要么?”
“是!”元小渔回答得斩钉截铁,“因为,我不相信他是那样残忍的人?”
“不相信?”元书恒突然冷笑,却因笑得牵动了伤口而不得不扶住了胸口咳了起来。待他抬起涨红了的脸时,面前出现了一杯水——是元小渔。他愣了愣,却还是接过了杯子:“你不相信?那你相信他是什么样的人呢?难道我这伤是假的,或者是我自己刺上去的吗?难道你来找我问这个问题就是想证明那个臭小子是多么善良多么无辜的人么?证明我是多么无耻多么无赖的人么?就算证明了又怎么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今天举起刀子的就是他,他杀我,他想杀我,他就那么毫不犹豫一刀捅在我的胸口!”他激动地喘息不止,将空杯子啪地砸在几案上,质询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元小渔似乎被他诘问住了。自己在干什么呢?证明或者否认一些什么。刚才不顾一切想要了解真相的激情仿佛被元书恒窥探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他只是想公平地来看待这场凶案,因为他并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完全站在元家人的立场,而相反以第三方的姿态更愿意相信一个养马少年是无辜的是事出有因的。然而,很明显的,元书恒绕着弯子并不想要复述当时的详情,他的愤怒或者还夹杂着些挫败感,让他刻意想要回避,不愿在他面前提及。
几分钟漫长的沉默之后,元书恒虚脱似的瘫在椅子上,黑瞳里跳跃着壁炉里的火光:“我不知道我今天怎么了?像是做梦一样,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是不是疯了。或者,是不是那小子疯了……可我知道,这一切全都是由于你的出现。是你!破坏了这里的某种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