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乱烽烟 下————且听子

作者:且听子  录入:08-19

他们都明白的,有一个时刻,即将降临。

只是谁都不敢首先去戳破,去说破。

怕这一破,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人,总是不停地去盼望什么,追求什么,努力什么,获得什么,或者失去什么,无限循环。

也许人生一遭不过也就求的是这么个无限循环的过程,然后在其中感悟什么,牢记什么,忘却什么。

狠心砍去那些明知是奢求的东西,心下顿时释然,飘飘欲仙的满足与怅然。

又或许留一些明知是奢求但也不愿舍弃的东西,这一遭,才不算白活。

总要有一些放手,一些执念,才能继续活。

第三十九章

暮听沙、洛清城、炼色、潇潇还有小环小桃一行五人快马加鞭赶了一个月的路,终于回到了青溪县。

炼色回到了自己的地盘,站在青溪县大路口的牌匾下就手叉着腰大笑了一声,又变回了那个敢说敢闹的炼色。而潇潇捂着嘴在她身后笑得娇柔,也还是原来那个艳倾天下差一些就得了陌城花魁头筹的潇潇。

暮听沙和洛清城在炼色楼前和炼色潇潇小环小桃告别,手拉着手步回青溪县衙。

依稀也还是原来那个有点坏心眼的温柔书生,和邻家乖巧的好好少年。

旁人看见暮听沙都很热情地上来打招呼,少不了说句“您拜访亲友回来了啊?”“我们都想你了哩!”“回来就好了哈哈!”“哎哟小洛也回来了啊,怎么还没长高啊?”

这时两人才知道原来是捕头老李一直帮暮听沙瞒着挂印卸任的事情,只说暮听沙家里有急事回去了一趟。

这么一回就是数月,幸而青溪县本就这么个屁点小的地方,老李一个人也能应付得过来。

暮听沙不露破绽地一一应下,拉着洛清城继续往县衙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洛清城先停了下来。

暮听沙也停了下来,看着洛清城。

洛清城抬头冲着暮听沙一笑,道:“怎么办呢,被追上了。”

这一句没头没脑,暮听沙却也不奇怪,笑笑道:“是啊怎么办呢。”

洛清城道:“当然是要先甩掉了。看来今晚没法住回老窝……”

说到此,洛清城偶然朝着县衙大门口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全身僵直着,再说不出下半句。

县衙大门依旧破破烂烂,一切如常。

只有门板左上角多了两道如同孩童嬉戏时留下的划痕,三个圈两道杠右下角画了个十字再叠一个叉,还用泥浆点了两点。

暮听沙随着洛清城的目光看了眼大门,再定定地看回洛清城。

两人都不说话,也不动。

暮听沙的眸色在这沉默里愈加深沉,如同坠入海底尽数掩埋的两颗黑珍珠。

洛清城终于抬头对上暮听沙的视线,苦笑了一声微微讨好道:“沙……”

暮听沙道:“嗯?”

洛清城顿了顿,道:“你,一个人可以么?”

暮听沙终于笑了。

笑得很是好看很是快意很是洒脱又很是萧瑟很是颤动很是一刀两断。

笑得洛清城心里一阵难过一阵惊恐又是一阵说也说不出来。

然后暮听沙道:“当然可以的。”

洛清城看着暮听沙,咬了咬唇道:“我欠他一条命的……”

暮听沙却只道:“去吧。”

洛清城低头握拳,指甲抠得死紧,半晌才抬头,重重点头:“我尽早回来。”

暮听沙没有回答,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洛清城,眼中温柔下如同陌路的漠然和冰冷,让洛清城心里苦涩难言。

洛清城转头回身,闪进一旁的小道没了踪影。

正午的风吹起暮听沙的衣摆,悠扬落定的黑发些微纠结着,莫名的凉意。

然后暮听沙回头,对着缓步走近到他面前九步远的中年文士笑得云淡风轻:“来得正是时候呢,芮大人。”

——拈花乱烽烟——

洛清城顺着暗号的方向,往城外疾奔。

留在县衙大门上的记号,他看得懂。

或者说,如果他都看不懂,那这方圆数百里,甚至整个天下间就没有几个人能看懂了。

那是,晋国“王座”代代相传的独特暗号。

晋国自创始以来,就将国主以下第一人任命为“王座”,统率晋国精英之一的“龙翼”部队。同时隐去“王座”真实姓名,以造成对位不对人的信用机制,避免“王座”本人坐大,威胁到国主的威严。

第三代“王座”创制了一套极其精密复杂的暗号系统,由此系统衍生的通信手段可说贯穿了晋国各部队之间的所有情报传递通道,在各方面都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而真正懂得这原始暗号系统的人,只有历代王座。

将此庞大复杂至极的暗号系统融会贯通是历代王座上任前的必修课,连历代国主都只粗通皮毛,因此这一套暗号系统也成了国主和王座之间的隔阂。第十七代王座就利用了这一套暗号发动叛变,幸而中途被十七代国主严酷镇压,却也造成伤亡无数。

但洛清城知道的。

至少有一位国主,同样地精通这一套暗号系统。

那就是易苍。

易苍就是这种人,可以全盘地信任他人,同时也铺好一切后路,不漏过一丝可能威胁到他的隐患。

洛清城怎么能不知道呢。

因为他就是十五年前,被易苍救下一命而相识相知,继而跟随易苍夺嫡即位第三十六代晋国国主的第三十六代王座,洛清城。

十年前洛清城离开易苍,易苍才任命了他的第二位王座,易生。

易生即位“王座”时,就是找上了当时以竹山道人身份隐居山中的洛清城,学会了那一整套的暗号系统。

现在,洛清城看见了那个暗号。

时隔十年,他依然能一眼认出,那是王座世代传承的暗号。

并且是,易苍亲笔留下的暗号。

意为“速来”的暗号。

这是易苍乔装的易白自那日黄府不告而别后,首度留下的音信。

洛清城也担心暮听沙,很想留下。

但他只能尽早赶回。

他欠易苍一条命。

他,必须走。

洛清城顺着一路的暗号奔出城门,奔上山道,奔进青溪县西北的角川县,奔进角川县东边的林州,奔进林州南边的连县,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

直到他顺着暗号,奔回青溪县。

他,绕了一个大圈。

更叫他忐忑不安的还在后面。

他一路奔进青溪县,从油漆剥落锈迹斑斑的青溪县县衙后门,走进了后头暮听沙的小院。

老李,不在。

暮听沙,也不在。

养在院中的老母鸡早已经吓得躲进鸡窝里,瑟缩着一声都不敢叫出来。

小院无人,洛清城继续往前走,步入县衙大堂。

颇显狭仄的大堂里头,却是有人的。

还不止一个人。

二十六个身着白色素纹青绸镶边衣饰或站或坐或靠着的男子,从窗台边,书桌边,椅子上,墙边,齐刷刷盯住推门而入的洛清城。

而洛清城乐呵呵地笑着,很乖巧地招手道:“效命暮氏的各位,不嫌挤么?”

二十六人都有一些讶异,其中服饰格外华丽一些的四个人互视了一眼,对着如同误闯民家又丝毫没有自觉地笑得很讨喜的洛清城笑起来。

“踏雪不寻芳,顾星。”

“晨烟无处香,罗晨。”

“一子落定,方故棋。”

“倒运乾坤,严布。”

那四人一一抱拳向洛清城自我介绍道。

而洛清城在心里讶异一声,开口便道:“四位近年来各自散布在晋国乃至整个神州大陆,名声鹤起势如中天,却原来是个‘星罗棋布’!”

顾星道:“我们四个人先后在危难时刻得遇小沙相救,改成了现今的名字效命于他,为了暮氏家族的再次辉煌而奔波天下。各自为政不过是个障眼,同时也方便我们四处扩张势力罢了。”

洛清城一边思忖着顾星直呼暮听沙为小沙,可见其他三人也是同样的称呼,看来这几人不但是暮听沙的心腹手下,更是暮听沙的至交好友,一边笑道:“你就这么信任我,一开头就说出了这些话?”

严布道:“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我们几人的存在。”

洛清城点头道:“的确是知道的。小沙每次有什么行动都会去调整一下他随身携带的那副针具的摆放位置,借以指挥你们的行动。”

方故棋抚掌笑:“哈哈,我就知道你不简单。”

“不简单的,是小沙。”洛清城却垂眸道。

四人顿了顿,罗晨点头道:“是的,他很不简单,也很不容易。我们四人只有小方比他年纪小一岁,他却早已是暮氏复兴的脊梁骨与领头人。到如今,已经掌控了整个晋国七分之一的势力了。”

洛清城沉吟着问道:“他……志在天下么?”

方故棋就笑了两声,道:“与其说他志在天下,还不如说他是为了打败一个人。”

洛清城便也笑了,随口道:“难不成是易苍。”

不料四人互视一眼,无人答话。

洛清城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要对付的人,也都不简单。”严布叹道。

“是啊,一个个,都不是好啃的骨头。”方故棋道。

“那就一个一个啃下来。”罗晨道。

“第一块骨头,已经来了。”顾星道。

他们四人如此说着时,都各自站直,将各自的兵器握在手中,面向洞开县衙大门口。

飘若游絮的数十道脚步声,极有节律地靠近,转弯,朝着大门内走来。

一个,两个,数十个身着玄青衣衫的人在前开道,其后前五个后五个玄黑衣衫的人护着两顶轿子,出现在视线里。

说起来这一行人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一前一后两顶装饰极其华丽的轿子。

芮帆也在,就站在那两顶轿子的左前方。

他们是朝廷一系的人,毫无疑问。

但连芮帆都要步行护驾,那轿子里头,究竟是什么人?

洛清城面对着鱼贯入大堂的人,笑了一笑,道:“再硬的骨头,也要把你们打软打趴,把我们家小沙吐出来不可了呢。”

第四十章

“芮大人,有礼了。”顾星率先对着芮帆一拱手。

芮帆不亢不卑地回礼:“顾侠士有礼。”

只此一言,洛清城和暮氏众人便明了,芮帆对暮氏的势力即使没有全部了解,也已打探到了核心层面了。

“敢问芮大人劫走暮听沙所为何事?”严布冷哼道。

芮帆继续谦和地捋须道:“劫走算不上,邀请过府小叙几日而已。”

说到此,洛清城心中一沉,捏紧了拳头。

暮听沙,果然在芮帆的手上。

而就是他自己,丢下暮听沙离去的。

而这种懊悔与苦涩里,又突然生出一种疑惑。

因为洛清城发现,当日有过一架之缘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剑和乾剑,并没有站在芮帆身边。

“想要聊天你自己来就可以了,我们一起陪您聊他个三天三夜。”方故棋笑道,目光却森冷非常。

“如果你们想聊天,倒也可以跟着老夫一起回去。”芮帆依旧是那个平静持重的老人,道,“老夫很是欢迎。”

“荣幸荣幸,我只怕芮大人府上的茶水太高级,喝了拉肚子。”罗晨打哈哈,握在手中的剑鞘已经打开一分,露出一丝尖锐的锋芒。

洛清城没说话,一直盯着那两顶轿子。

“星罗棋布”四人虽说着话,但也同样一直盯着那两顶轿子。

——轿子里的,究竟是那两个不得了的人物?

“真是不像你的作风呵……”洛清城突然这样子感叹了一句,在众人看向他的当口,继续紧盯着第一顶轿子开口道:“许异许大人。”

此言一出,暮氏众人都不由一惊。

芮帆也同样一个惊怔。

他的手下倒只是露出了些讶异的表情而已,显然连他们也不知道轿子里的人究竟是谁。

而此时,一道儒雅又带着豪情的朗笑声,自那第一顶轿子里传出来。

同时自轿里伸出一只白净的手,利落地掀开轿帘。

“就是我。”轿帘后那清俊有神的中年男人抬额道。

那自信而谦雅的神采,瞬时便让暮氏众人确信了,他的确就是现今国主之下,掌控了朝廷真正实权的人——许异。

洛清城是明白的。

自他与易逐惜易生相见,听易逐惜陈述了一遍那两人间恩怨纠葛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

易生将易逐惜推上皇座冒充易苍,自然是不会让易逐惜真正掌控实权,同时易生也很信任易苍的至交也是忠臣的许异,因此那时的实权是由易生和许异共同把持。等到易逐惜逼走易生,易逐惜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发展个人势力,总是要顶着易苍的名号行事,因此也不能将许异的实权尽数剥夺。

而洛清城更是明白,许异对易苍的忠诚。

许异与易苍沈南寻还有死在十年前“九月宫变”的凌宁清是打小一块长大的挚友,若说许异看不出来易逐惜与真正易苍的区别,那才是笑话。

所以许异定是巧妙地从台前转到暮后,同时将势力暗中把持掌控,甚至或许早已经将大半个朝廷势力都控制在手,随时可以与易逐惜一争天下。

但如非必要,许异也定不会盲目与易逐惜撕破脸,以致血流成河。

许异就是这么个慈悲宽厚心系家国,最不愿意见到无妄牺牲的人。

短暂的沉默,洛清城把目光投向了第二顶轿子。

“谁都没有。”站在洛清城身边的罗晨道。

“什么?”洛清城睁大了眼睛。

罗晨轻笑道:“许大人对他的原配夫人情深意重,每逢事关生死的重大抉择,都会与夫人一道赶赴。六年前许夫人染病去世,许大人却仍一直保留了这个习惯。现在的轿子里,应该是许夫人的灵位吧。”

洛清城从罗晨的语调里听出他对许异也是怀着敬仰之情的。

洛清城看回许异。

许异也和煦地看了他一眼,不多一分熟稔,也不少一分亲切。

就是那么一张多年官场练就的笑脸。

洛清城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失落。

许异,终究也没认出他来。

“既然许大人都来了,这事情就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情了。”方故棋叹道。

严布已经戴上了特制的手套,挑眉看了一眼站在芮帆身后许异周身的十名黑衣人。

他一眼就看出来,玄黑衣衫的人比那些玄青衣衫的人武功高强许多。

芮帆轻叹了一声,道:“那,就这样吧。”

话落,玄青衣衫的人现行抢攻上来,暮氏人马同样攻上。

混战中,洛清城和“星罗棋布”仍然站定在那里,直到那十名玄黑衣衫中的五人腾身而起,落在了他们面前。

罗晨首先迎上。

罗晨的江湖名号为“晨烟无处香”,意为轻功奇巧常人难及,如一律晨烟转瞬即逝,连香气都叫敌人捉摸不定。

而他也的确就如一缕晨烟跳上蹿下,对手的黑衣人还没碰及他的一片衣角就被他溜了开去,回手不忘趁隙一击。

对手也不是省油的灯。

而且,是一盏摸透了罗晨的武功路数,以沉打轻,以慢迎快的重如磐石难以熄灭的灯。

此人,竟拥有雄浑如同气墙的不世佛门内功!

罗晨不由得出声一赞:“好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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