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知年,我是不是应该割掉你的舌头?”
寒知年冷笑:“寒某……已是将死之人,不劳大人……费心。”
“好个将死之人!”袁天神色一敛,又对楼下众人道,“这可如何是好?你们的太守誓死不从。”
“放开他!”楼下一人高喊,数人立即附和,人潮像被感染似的再次澎湃,喊声震天。情况出乎意料地有些失控。
城门,正一点点被北泶军打开。
袁天神色一暗,挥挥手,弓箭手立即瞄准了城下手无寸铁的百姓,与此同时,城中留守的士兵亦是举起了武器。眨眼工夫,箭矢尽数落下,人群中有人受伤,血流如注。如此一来,百姓们被彻底激怒。
寒知年对着袁天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
“哼,寒知年,你不用得意。”袁天右手成掌,直击寒知年左胸。只听“噗”的一声,筋骨俱碎。本就不堪重负的寒知年,踉跄向后倒去。
“父亲!”寒尽见状,挣脱抓住他的西岚兵,奋力向寒知年扑去。
“尽……”寒知年倏地倒在儿子怀里,三魂六魄已去了大半。只见他虚弱地笑笑,对寒尽道,“你的父亲,要死了……”
“不!不会的!父亲不会死的!”寒尽早已是泪流满面了。从父亲口里涌出的鲜血,怎么擦,也擦不完。
“不要哭……”
“是。寒尽不哭。寒尽再也不哭了,只求父亲不要死……”寒尽咬紧了唇,拼命收回行将掉落的泪珠。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忤逆父亲的意思。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父亲的呼吸越来越弱,却又再次喷出一口鲜血,血溅到寒尽脸上,是凉的。
“父亲!”
父亲……停了呼吸……这……是死了么?
巨大的悲哀瞬间撕毁了寒尽的意识,大滴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寒尽大叫一声,向袁天扑去。
“找死!”袁天烦躁地抬脚踢向寒尽。寒尽中招,整个身子飞起来,从几十米高的城楼上一落而下。
风,在耳边肆虐。
眼前的一切急速掠过,宛若幻影。
还未从悲伤中走出,他却已经要死了。如此,也好。他又可以跟随父亲左右了。这回,一定做个好儿子……
寒尽掉了下去,却是稳稳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回头,正好迎上南司璃鄙夷的目光。
“哼!”南司璃将他放到地上,道,“小鬼,你欠我一条命。”
寒尽被激,不甘心地擦了把眼泪鼻涕,嚷道:“你大可不必救我。”
“是啊!”南司璃答道,“从现在起,我不会再救你。你若想活命,就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言罢,狠狠推了寒尽一把。寒尽坐倒在地上,被推的肩膀隐隐作疼,正要反击,眼前的人却一跃而起,向城楼猛攻过去。寒尽愣了愣,心里似有一片薄冰碎了,冰化成水,从眼眶不断往外涌。
南司璃足尖在云梯上轻点两下,人如轻雁般跃上城楼。刚一站定,一西岚兵即举刀来劈,他侧了侧身,顺势从腰间抽出轮回剑,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光弧。一束蓝光即在黑夜里溃散开去,光到之处,西岚兵无不身首异处。顷刻血光四溅,看得寒尽目瞪口呆。然而惊讶还未过去,一块莲耦型物体已落到脚下。他定睛一看,却是根人手。上臂断裂处被剑削得整整齐齐,鲜红的血肉中央,俨然一块森森白骨,那样子,宛若腊月里被切过一刀的火腿。寒尽只觉胃里一阵翻腾,忙找了块安全地方呕吐起来。
而那边,南司璃正与西岚兵斗得不可开交。数十人将他团团围住,楼梯处竟还有源源不断的西岚兵向此处赶来。袁天旁观着。对南司璃的能力,他自然是知晓的,然而心中虽急,面上却仍是不慌不忙指挥着军队应战。
楼下的城门被巨木撞开了一半,领头的几个北泶兵已冲了进来,不消片刻便与西岚兵混战在了一起。城内百姓倍受鼓舞,急切地向城门处拥来。前排的人被西岚兵挡下,仍然不顾一切抢夺着西岚兵的武器,一旦有人倒下,后方的人便立即来填补,如此前赴后继,源源不断,直让西岚兵叫苦不迭。
巨大的喊声夹在刀枪迸裂声中,犹如雷声阵阵,令大地也在颤抖。原本安置在城楼的火盆被踢倒,大火迅速蔓延,火光冲天,染遍黑暗的天幕。
突然,一声脆响划破天穹。霎时所有的喧嚣都不见,空气里的水分迅速凝结,化成金色雨珠,悬浮在空中。
南司璃叹口气,转头望向城外两里的地方。
紧接着,一串激烈高昂的琴声响起,原本悬浮的雨珠犹若被灌了铅一般,狠狠砸在地上,每砸一下,地面便多出一个小洞。
众人脸色顿变。唯独南司璃,眉头越蹙越深。
雨仍然在下,仿佛被操纵在人手里的利剑,避开北泶人,只朝西岚兵身上簌簌落去。被砸中的西岚兵皆是头骨开裂,死状惨烈。
百姓欢呼。北泶兵士气更甚。而西岚兵则顷刻死伤无数,溃不成军。
围住南司璃的西岚兵尽数倒下,气得他直想叫皇兄赶快住手。可惜两里外的那个人,怕是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南司璃收了剑,忿忿腹诽不停。打仗这种事,一旦有皇兄掺和进来,就着实变得了无生趣了。
第十八章 忆
黎明时分,战役接近尾声。袁天武功并不及南司璃,很快便被对方刺穿了心脏。北泶军攻破城门,蜂拥而入。西岚兵四散逃去。
南司璃卸掉护甲,脱下沾了血的外袍,用干净的面料擦掉脸上的血水,然后跳下城楼,向南司玥的方向跑去。
刚跑没几步,裤子猛得被抓住,差点没跌倒。稳了稳身子,只见那抓着他的手来自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寒尽!南司璃顿时不快,大吼:“死小鬼!滚远点!”
寒尽低着头,不言语,手却收得更紧了。
南司璃更火,又吼道:“滚开,你听不懂人话吗?我没工夫陪你玩!”
这一瞬,寒尽有一丝颤抖,却仍未松手。
“喂!”
“别走……”这次,寒尽动了动唇,吐出两个字来。低低的声音,带着哭腔。“别走……”
南司璃晃了晃身子,蓦地有些发愣。寒尽抬起头,满眼的泪水:“别扔下我……”
大滴的泪水落在地上,如花般盛开。南司璃顿时手足无措,这才想起,这孩子的父亲,已在方才的战斗中牺牲了。心下一软,忙蹲下身,胡乱为他擦着眼泪,急道:“你,你别哭啊。有话慢慢说……”
寒尽哭得更响了:“呜……父亲,父亲死了。寒尽,寒尽没有亲人了……寒尽变成孤儿了……”
南司璃看着他,心里也跟着泛酸。
寒尽又哭道:“寒尽不想一个人,寒尽不要变成孤儿。你……你别丢下我好吗?”
南司璃怔怔地看着他。这孩子像脆弱的陶瓷娃娃,稍一碰触就会碎。他本非恶人,此时见这孩子哭得伤心,更是心存怜惜。但转念一想,如今这乱世之中,偏又容不得半点怜悯。不由左右为难起来。沉默半晌,终是狠心道:“寒尽,你没有留在我身边的价值。”
“为什么?”
“我不想带个拖油瓶上战场。”
此话,寒尽虽不太明白,却也自知多说无益,便停止了哭泣,低下头去,眼里的光芒逐渐黯淡。不再企求,只悄悄松了拉他的手。
南司璃看在眼里,心像针扎般疼。
寒尽默默抬头,默默看他半晌,继而又低了头,默默转身要往别处去。
南司璃终是忍不住,叹口气,急道:“罢了。你可以留在我身边,但是,”故意顿了顿,又道,“你不要给我惹麻烦。”
寒尽怔住,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才擦掉眼泪,回头憨憨笑起来。
南司璃满意地站起身,拍拍他肩膀,吩咐道:“好了,你现在进城去,在那里等我,我去接皇兄,很快回来。”
寒尽一听他要去接大美人儿,立即把先前的不快扫得一干二净,两眼放光,一副期待的模样。这回却换南司璃不高兴了。他狠狠朝寒尽屁股上踹了一脚,道:“你还不快走!再不走就把你扔在这儿喂老鹰。”
寒尽被他一唬,果然听话地摸摸被踢痛的屁股向城里猛冲。先前悲痛的心情,被南司璃这一折腾,竟也逝去了大半。
南司璃一路跑至南司玥面前。此刻的南司玥,正独自安坐在粗壮的大青树下。大青树浓密的枝叶几乎遮住了整片天空,绿叶之间,附生在树上的兰花偷偷露出脸来,惹得爱花的鸟儿鸣叫声不断。皇兄坐在那儿,手支在琴上,托着下巴望着远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南司璃小心地靠近,企图吓他个正着。但南司玥很快察觉出来,转过身,直直地看着他。南司璃尴尬地噘起嘴,又佯装不满,嚷道:“真是的,这些侍卫也不知怎么当值的。竟然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南司玥随意道:“是我让他们先走的。”
“为何?”
“因为我料到你会来。”
“真的?”南司璃立即面露喜色。
南司玥却眼眸一转,沉声道:“只是我没料到你会让我等这么久。”
“刚才……有点事。”南司璃不好意思地笑笑,遂将方才遇到寒尽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南司玥听完,点头赞同道:“他是寒知年的儿子,我们自然应当好好待他。”过会儿又笑,打趣道:“怎么办?璃,他好像很喜欢你呢。”
“没有的事。”南司璃心情大好,伸手捏捏皇兄的脸,取笑道:“他怎会喜欢我。你如此说,莫不是在吃醋?哈,原来玥也有吃醋的时候。”
“为你?休想。”南司玥脸上一红,伸出拳头又要打。
南司璃却不怕,捉住他手腕,顺势将他拉进怀里,柔声问道:“怎么样?伤口还痛吗?”
提到伤口,南司玥脸更红。南司璃只作不见,拍拍他,又道:“时候不早了。来,我背你进城。”
“不用,我自己能行。”南司玥推开他,径自站起来,却不想下体一阵狡痛,当下白了脸色。
南司璃叹口气,怜爱道:“还是我背你。”说完便蹲下身,不容分说将皇兄拉到背上。
“等等,琴!”南司玥不满地敲他头,趁他缩头的工夫,赶忙把琉璃琴背到身上。
于是南司璃背着他,他背着琴,斜长的身影融进晨曦里,在光中消散。
点点金光落在南司璃的睫毛上,睫毛抖动,那碎光便被反射出了七种色彩。璃的脸,真好看。紧盯着那白晳的侧脸,南司玥忍不住伸出食指,轻挑那明眸边上修长的睫毛。
“玥,别闹了。”南司璃笑着躲开。什么时候皇兄也如此爱玩了?
南司玥将手放回他肩上,头靠着他耳鬓,喃喃道:“小时候,你也这么逗我的。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南司璃瘪瘪嘴,委屈道,“我还记得你一生气,就把我丢地上了。害我撞伤了头,昏迷了三天三夜,差点死掉。”
“那你是在怨我了?”南司玥佯作生气,又往南司璃头上敲去。
南司璃痛地缩了缩脖子,连忙摇头否认。
“那为什么记得如此清楚?”
“因为,”南司璃紧了紧双臂,认真道,“因为玥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我都清楚地记得。”
“真的?”
“真的。我还记得啊,有次父皇罚我抄三百遍《史记》,你看着不忍心,就帮我抄,后来父皇发现了,又让我们跪了一下午。还有一次……”
“璃,”南司玥突然打断他,哑声道,“你真的有这么喜欢我吗?”
南司璃一笑,坦然道:“我爱你。你呢?你喜不喜欢我?”
“我……”南司玥不免动容,又羞于承认,只揪了他耳朵,反驳道,“不喜欢。你调皮捣蛋,目无兄长,居然把我……嗯哼,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可是你被我压在身下的时候,明明就很高兴。”南司璃小声喃咕,却仍是被皇兄听个正着。当下南司玥恼羞成怒,双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痛得对方哇哇大叫。
叫声很快被卷进风里,又化成笑声,银铃似的散去了。晨光,将两人重叠的身影拉扯得很长,很细。
天边的云彩,挂着粉红的流苏,那么美丽。
在这不经意的瞬间,幸福,已经越走越近了。
第十九章 玥
三日后,沧州百姓为前太守寒知年举行了盛大的葬礼。
安置好城内大小事务,北泶军继续南下。连日来,诸位将领日夜操劳,几乎是不眠不休,白天行军,夜里侦察敌情,这期间虽无大战,但西岚的挑衅不断,对疲倦中的人们来说,着实是个不小的挑战。对于此等挑衅,北泶均以强势回击,致使西岚一时也不敢贸然发动大规模战争。
这日,大军行至瀿河谷。此地距岚州不足百里,三面环山,有大河从中间穿流而过,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经商议,大军决定暂驻于此,安营扎寨,以便休养生息,准备与西岚军正面交锋。
“啊!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摒退众人后,南司璃把桌上尚未撤走的地形图推到一边,伸个大懒腰站起身。倒不是他娇贵,而是实在太累。三日来,他只睡了四个时辰,其余时间不是在和敌军周旋,就是在和我方将领周旋。
“玥,你累吗?”南司璃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仍是心疼地捧起皇兄的脸,他怎会不知,这个人,比他休息得还要少。
“我还好。”南司玥淡淡地答,脸上却是掩饰不去的倦意,眼角微红,底下还有淡淡的青黑色。
所幸南司璃眯着眼,目光落下的位置并非是他最狼狈的地方。南司璃盯着他的唇,大脑疲倦得不愿去思考,突然闭起眼,凑近他,轻咬了他的唇瓣,然后身子定格在原地,石化一般。
南司玥轻轻后仰,南司璃的身子就整个儿趴到了他肩上。随后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显然是睡着了。
这……也太快了吧。南司玥哑然,举起手,想狠狠把他敲醒,却又在落手之时动了动容,化拳为掌,轻柔地抚上了他的黑发。
“唔。”南司璃在皇兄肩头蹭了蹭,猫咪似的在睡梦中撒娇。南司玥莞尔一笑,轻轻将他抱起,放到床上。
营帐里有两张床,南司玥看了看空置的那张,又看了看熟睡中的南司璃,头发正被南司璃紧紧地攥在手里,略略侧头,头皮都被扯得生疼。如此看来,今夜他是走不了了。为自己的私心找个借口,又认命似的叹口气,南司玥小心翼翼地将弟弟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脱去衣服,躺在南司璃身旁。双手紧紧搂住对方的腰,南司璃温热的气息传来,让他安心地闭起了眼。
不大一会儿,营帐里传出两人均匀的呼吸声。
只这床实在太小了。半夜,睡梦中的美人儿伸了伸手,竟是怎么也伸不直,而且身上还缠着某个不明物体,实在恼人。当下想也没想,伸腿一蹬,将那恼人的东西踢到床下,翻个身接着睡。
南司璃被踢到地上,竟也没醒。实在太累,他连眼睛也懒得睁开,只闷哼着抗议了一声,又继续缠绵在美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