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心咒誓 下部————西楼喜月

"聿啊，你离我近一点儿，我，我看不清你的脸......烈聿，和你在一起，我从来都不曾后悔......"她白如冰雪的面颊上绽开一抹最后的笑意，一行清泪滑出那双世上最美的眼睛，滴在蒙聿的手上，瞬间冰冷。
"怀雪！怀雪！"烈聿紧紧搂着她的身子，声嘶力竭地大吼，可是无论怎么叫，怀雪都不再回答他了。她唇边兀自挂着满足的微笑，平静地闭上了眼睛，一如生时的倾世美艳。白蝶一样的纱衣上鲜血斑斑，有一种触目惊心的凄绝。
烈幽呆呆地站在远处，身后团团的火光将他的身影映得分外孤寂。望着伏在怀雪身上痛哭的烈聿，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却是如此陌生的表情。晨曦的第一缕光线刺穿了他，朝阳片刻将紫色的河水镀上了炫目的颜色，但烈幽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占据了他的四肢，他的心脏！烈幽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再不是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了。那双黑眸里流淌的是深刻的仇恨：
"是你逼死她的！是你！"烈聿一把拔出腰间那把象征兄弟情深的手足剑，振臂将其抛入滔滔奔流的紫河之中：
"你我兄弟之情，从此两绝！"
烈聿俯身抱起怀雪，转身走向河心，一步一步，越走越远，怀雪的长发在他的怀抱外飘飞，仍然如她主人生前一样的飘逸美丽。
"怀雪，我们马上就可以在一起了!"烈聿轻轻说着，声音平静而温柔，仿佛他怀抱中的人并却真的死去，只是睡着了。河水逐渐漫过他的腰际，怀雪的白衣在河面上铺开，犹如一朵忧伤盛开的白莲。
"没有人可以再分开我们了！连幽都不行......"
瞬间，烈幽觉得自己的心被彻底掏空了！再大的权势，再强的力量，再贵重的珍宝，都无法填补这个巨大的空洞！他失去他们了！他失去了这世上他最亲近的两个人--他的妻子和他的弟弟。他艰难地转过身体，残存的自尊不容许他再呆下去，但是，似乎有一些比自尊更重要的东西被他失落了。一种深刻的疲倦击溃了烈幽。他忽然发觉自己其实已经一无所有。甚至，失去了活着的理由！
我真的错了吗？为什么我要自责呢？为什么我要歉疚呢？错的是他们！烈幽握紧了双拳，不经意间，尝到了自己唇间鲜血的腥味。
"我绝不原谅你们！难道相爱就可以这样吗？你也不要原谅我吧！小聿！"
............
蒙聿颤抖的声音在石室中低回，别有一番滋味。洛朝颜静静地听着这段故事，泪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翻覆天下的一国之君，此刻和一个为情所苦的平凡男人并没什么两样。或许是命运故意要给她这样一个机会，让她看到蒙聿那颗隐藏在深沉背后脆弱凄凉的内心。
第三十三章
蒙聿颤抖的声音在石室中低回，别有一番滋味。洛朝颜静静地听着这段故事，不知不觉泪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翻覆天下的一国之君，此刻和一个为情所苦的平凡男人并没什么两样。那颗隐藏在深沉背后的，实际应该是一颗脆弱凄凉的心吧。
他低低叹息了一声，叙述终于告一段落："我和怀雪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亏欠了唯征那孩子。他为了我们吃了很多苦。他之所以会这么铁血无情，鞭笞天下，我们要负很大的责任。我和我哥为了仇恨牺牲了一生的光阴，到头来......他却这样一声不响地逃走了，将这所有的一切统统丢给我......"
蒙聿深深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半晌，才仿佛鼓起了所有的勇气说道："唯征和优法都是可怜的孩子。他们从出生的那刻开始，就注定是与别人不同的。"
蒙聿唇边泛起隐约寂寥的笑意，洛朝颜忽然害怕起来，担心自己将要听到话是她这一生都不应该听到的。
"他们背负着烈氏子孙默默传承了一千年的意志......到了他们这一代，他们已经不能逃开也无法逃开，唯有死战到底。所以，我要你回神族，去见烈唯征。告诉他，他父皇如此绝情对他的真正用意，告诉他，作为烈家的男人，必须承担的艰险使命......"
曾经叱咤万军的平寇皇子，隐忍抱痛二十多年，赌上一生所有爱恨，只为了一件事--对抗一个强大无边的对手。
与神战斗--这是他们无法选择的、唯有走下去的道路！连他们自己都不敢去仔细想，这条路，到底有没有尽头。
"我看你们真是疯了！"洛朝颜后退了一步，"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呢？"
"是有的。二十三年前，我就曾亲眼见过那个女人。"蒙聿眼中有了微微的恐惧，却异常肯定地说道，"少时看到先祖留下的碑文，其中记载了他曾与神明做过交易的事。起初我也以为只是象征性的有寓意的文字，后来却慢慢印证了神明的真实存在......"
洛朝颜后退了一步，要依靠石壁的支撑才能勉强站立："这太荒谬了！就算我相信你的故事，以人的力量妄图反抗神明？谁也知道，那是注定无望的战斗！"
"我和我哥已经贡献出我的一生，为了胜利，我唯有继续牺牲，我的儿子优法、还有我的......想不想救烈希辰的命，你自己决定。"
"你真是蒙优法的亲生父亲么！是的话，怎么能将他推向那样的绝境！"
蒙聿看着洛朝颜踉跄而出的身影，两颗眼泪自紫眸中无声滚落，是啊！世上怎会有我这样的父亲呢？其实，不只优法是我的心头肉呵！唯征，我亏欠他的，甚至更多。眼睁睁看他们臣服于命运还是......我真的不能做出选择。朝颜，就由你替我选择吧！
所谓神明，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如果有人得到了神目无意间的垂青，那帝王叱咤一世的伟业丰功不过是神明转念间的决定；如果人间的赌博也盛行于那个空间，那几千年间的离乱牺牲、改朝换代不过是神祗们无聊消遣的游戏。神与人之间的距离犹如一道鸿沟般不可跨越。然而即便是最弱小的人类也有卑微的愤怒，也有纵使被粉碎也要战斗到底的意志，这也许是神与人唯一的平等。"这是真的！王妃她真的已经走了！"
"你们胡说！我不信！朝颜不会这么对我！昨天一切还是好好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她会突然抛下我？她不会这么狠心的，我不相信！"蒙优法双目赤红，就像一头负伤的野兽般狂吼，让人看了又恐惧又怜惜。
"一定是你们逼她走的对不对？是你们不喜欢她？因为她的眼睛！是你们干的！"蒙优法揪住一旁侍卫的衣领，嘶声道。
"不是的！殿下！"侍卫急得连连摇手。
"殿下！你身子才刚好一点，这样会伤了元气的！"云奴哭着安慰。
"我还要这身子做什么！"蒙优法一拳狠命地捶击在榻上，整张楠木的床榻轰然崩塌，震得他胸前已近愈合的伤口又隐隐渗出血来。
"殿下！"众人惊呼，七手八脚地按住他，制止他继续做出自残的举动。
为了防止他想不开，蒙聿下令侍卫们将蒙优法缚在床榻上。
"朝颜，你在哪儿？你听见了么？为什么你不来看我？回来啊！朝颜！"蒙优法凝望着窗外那清冷月光喃喃低语，咸涩的液体忽然滑进嘴里，令他嘴唇发麻，原来伤情之泪真的如此苦涩。
"索伦凯！索伦凯！"
"殿下？"侍卫索伦凯应声而来。
"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好，好，殿下，你等着，我这就去拿！"索伦凯大喜，一迭声地答应。
"把我解开，我的胳膊麻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再干傻事了。"
索伦凯依言解开了他的束缚："殿下，这样舒服一点了吗？"
"啊！殿下......"
蒙优法收回震得发麻的手，这几顿没吃饭还真是没什么力气，刚才真担心敲不晕他。蒙优法撑起身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他想来想去，这西都朝颜能去的地方只有那一个而已。
"朝颜，你怎么来了？"希辰看见门外的人不禁一愣。
"希辰......"洛朝颜行尸走肉般跟在他身后进来。
"不过，真高兴我走之前还能再见你一面。"希辰欣然道。
"你说什么？"朝颜半天才反应过来。
希辰有些心虚地垂下头："对不起，本来打算瞒着你的。优纱公主和我哥的谈判破裂了。所以我决定明天启程会神族，希望能赶在他们决战之前阻止我哥。我真的不想再看到有人流血了。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呢。我是说，今后你成了魔族王妃......"
"魔族王妃？"朝颜嗤笑，"不太可能了......"
希辰皱眉，从刚进门他就注意到朝颜失魂落魄了："朝颜，你好象不对劲。"
"希辰，我和你一起回神族好么？"
"什么？"烈希辰一震抬头，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强咽下就快冲口而出的鲜血。看得朝颜眼泪差点忍不住掉下来，为了不让希辰看出自己已经知道一切，她狠狠地眨了眨眼，硬把眼泪逼了回去。
"希辰，如果有一天，因为某种原因，我不得不牺牲你。你，会不会怪我？"
希辰一愣，偏头想了想，淡淡笑道："如果洛朝颜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相信她一定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会给你。"心中却低叹，其实这副残躯，也不知能苟延残喘到几时了。
"希辰！"洛朝颜再也坚持不下去，轻轻抱住希辰，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汪洋恣肆的眼泪，"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好！为什么你不骂我，不打我，不，最好杀了我，那我就不用这么难受了。"
希辰任她抱着，柔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净跟我说这些摸不着头脑的话呢？优法王子......"希辰住了口，看到了此时站在门口的人。
"你真的在这里！"蒙优法嘶哑的声音充满绝望。
洛朝颜应声回头，仅仅一天不见，蒙优法竟消瘦憔悴至此。克制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了下来。此刻，她多么想扑进这个胸怀，那久远到令人怀念的温暖感觉，恐怕此生唯有在梦里重温了。
果然只有真正悔恨交加时，才能体会那锥心刻骨的滋味！我爱你，我爱你！朝颜在心中狂呼，是命运要惩罚我的骄傲，令我今生都不会再有说这句话的机会！蒙优法，我不能将你推上那样的路，所以我唯有离开你。
"优法，我想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希辰疑惑地看着两人，话未说完就被蒙优法打断：
"在你的心里，到底还是只有烈希辰一个人！是么？"
"优法！我现在才发现，其实我心里最爱的人，还是希辰。你忘了我吧！"朝颜不忍再看那双紫眸，那里面纵横交错的血丝，犹如他们俩之间纠结难断的情缘。这一刻，这真正神伤魂断的时刻，自己却再流不出半滴眼泪。
烈希辰吓了一跳，吃惊地转头看她，说不出话来。
"虎吟"森冷的刀锋在朝颜头顶呼啸而过，一缕发丝翩然而落。
蒙优法虎吟狠戳在地上，支撑着自己不致倒下，却终究忍不住俯身喷出一大口鲜血，原来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离开是这样悲痛的一件事情！
"我现在终于知道你当日离开东都的心情了！你们走吧！永远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快走！不然，我怕我忍不住会杀了你，再杀了我自己！"
蒙优法双目通红，一步一步缓缓退出了大门。洛朝颜！你为什么不亲手杀了我？非得伤透我的心呢？那些说过的话，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洛朝颜，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一个女人！但是，如果可以让你回到我的身边，让我拿一切交换我都心甘情愿！
"优法！"洛朝颜流着泪低喊。那神伤魂断的眼神呵，就像他手中的刀在一刀一刀剜割着她的心！蒙优法的背影终于没入暗夜之中，再也看不见了，她的心也跟着沉入永恒的黑暗中。一瞬间，全身的力道忽然消失了，身子羽毛一样轻，好像能飞天而起，满天星火纷落下来，直扑向自己，朝颜双眼一阖，晕倒在希辰怀里。
"朝颜！朝颜--"
"朝颜，前面就是紫河了，过了河，再回来就难了。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令你故意和优法说出那些话的。真的，非这样不可么？"烈希辰试图最后一次劝说她改变主意。
洛朝颜呆呆凝望着眼前瑰丽的河流，自己的人生就是在跨过这条河的那一刻完全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那夜星光璀璨，那个男人背着自己泅过这紫金般的紫河......
眼泪滴落在河水中，转瞬湮灭无踪。洛朝颜弯腰轻掬起一捧河水，喝了下去。
"朝颜！"希辰讶然地望着她，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现在，我也和你一样了，优法。"朝颜轻抚着自己的眼睛，喃喃低语。
烈希辰长叹一口气，"如果这是你最后的选择，那我们出发吧！"
紫河之畔萨丁堡
天空最后一丝光明终于也在铁灰色的乌云中寂灭。低昂的号角声呜呜响起，灰蒙蒙的天际现出了一线苍黄，像是怒潮的逼近。庞大的骑军终于在烟尘中现身，战士们一色的黑甲黑马，高擎着上千柄血红的大旗，遮天蔽日，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是红色。神族令西陆诸国闻风丧胆的神武大军终于来了！
纵马行在最前的正是那位年轻阴郁的帝王，他的名字在西陆同时代表了希望和死亡。他一身雪白的重锦战袍，身子挺得就像一杆战枪，冷淡的眸光凝在远处，仿佛已经超越了凡世。
"明晨，渡河！"
"神族大军已到了撒丁堡了！"萨兰拓远眺着对岸，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大家听着！明日就是决战之期！我们不能退却！那样，就是将你们的父母妻儿送到敌人的屠刀下！"蒙优纱冷然喝道。全军轰然应诺。魔族战士的眼中，都现出了不惜血战到底的坚定！热血在每个人的血脉中燃烧，自古艰难为一死，牺牲在这样悲壮的战场上，世上哪还有比这更华美的死亡！
萨兰拓转头望向身边的蒙优纱。火光映着一身重甲的她，有一种凛然的刚柔之美。他忽然开口道：
"其实，即使你不是蒙优纱，我也一定要得到你。"
蒙优纱一愣："这个时候为什么还说这样的话？"
"这次你绝对不要失约了！"
"什么？"
"我们到了黄泉，一定要相见！这江山都留给蒙优法那家伙也没什么，能和你一起并肩死在这战场上也不错......"萨兰拓扬唇笑道。
"......"优纱抬眼望了他一眼，在这一的时刻，忽然对这个从少时就和自己青梅竹马生长在一起的男人，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柔情。
蒙优纱起身踏灭篝火的余烬："天亮了！先活下来再说吧！"钻石般耀眼的紫眸锋利如刀，明艳如玉的脸上，有一种决绝冷然的妩媚。拿起立在一旁的银樱枪，当先走出营帐。
魔族沉雄的铜号声随之而起，铿然的战鼓震人心魄。
第三十四章
"哥！"一声轻轻的呼唤，白马上的少年缓缓抬起头，苍白如雪的容颜上，那双紫眸静寂而幽深，像是一片空灵浮幻的湖水。
四周一片静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场中这个白衣如雪的少年身上！
"是希辰殿下！，眼睛，眼睛怎么成了......"神族战士们纷纷惊呼。
手中的战刀锵然落地，烈唯征阒黑如墨的眸中竟然有了淡淡的莹光：
"你来了！"
烈唯征全然不顾身后的千军万马，纵马上前，直到两人近在咫尺的时候，长臂一伸，紧紧地将希辰瘦削的身躯困在怀里。
"希辰！"这一声低低的呼唤，仿佛已经被等待了千年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