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半年……
又得要延长多久?
「……为何是你?」许久过後,方靖雅低低的开口询问道:「此次……又是你自己……主动请缨?」
「……是。」迟疑了一下,月弦之颌首承认。
「……」
月弦之从背後紧紧的环抱着他打着颤的身体:「小雅,这是我的使命。身为皇子,替父出战,是我享有的权利,也是我应当承担的义务。」
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方靖雅依旧是埋着头。
他知道……
自己是说不过这个人的。
这个人虽然……性子蛮横,又爱无理取闹。
可是……
他在关键时刻做出的决定,却是自己找不出任何理由可以阻止的。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安然无恙的回来。我保证。」月弦之低喃着吐出承诺:「小雅,相信我。」
方靖雅抬起眼,无奈的放软了立场。他探出手轻轻的覆上对方的,随即被瞬间的紧握住,不留一丝空隙的禁锢着,霸道的一分一毫贴近着,直到十指交缠。
「你的保证,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失去可信度了。」他控诉着,语调里有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疲态和倦意。
「这次,不会了。」月弦之哑声的伏在他耳边吐出:「这一次,绝对不会。」
酥麻感迅速蔓延至全身上下,方靖雅虚软的整个人倒进他怀里。
话已至此……
就……放他去吧。
这是他的路,也是他的命。
他,是无权反对的。
他能做的……
就只有等待。
哪怕是无尽的等待……
他也无怨无悔。
但是……
方靖雅不容置疑的一个字一个字溢出:「……你若是敢再延迟回来……靖雅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会你。」
就允许他任性一次。
仅此一次。
他的不安,堆积到这里,早已满溢。
即便是想拾……
也拾不回最初的完整了。
就给他一个答案,当做定心丸吧。
要不……
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放任他的再次离去。
「嗯。」简单的一个单音节,胜过千言万语。
「何时……出发?」
这一次,他一定要亲眼看着他。……就算是离开的背影,他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着,去铭记住。
「从别处调兵遣将过来,大概需要两日的时间。应该是,三日後吧。」
三日?
这麽说……
别离前,他们还有三日的时间。
而三日过後……
就是隔别千万里的无尽思念。
月弦之忽地合并两手,力道紧闭到让方靖雅觉得疼痛的程度:「乖乖的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嗯。」方靖雅再也隐忍不住的回过头,回凝着他难舍的目光:「平安无事的……留在这里……等你。」
月弦之垂下头,着迷的封住他略显苍白的唇,失控着渐渐的加深,也顾不上会不会弄疼他。方靖雅温顺的张开口,甚至探出舌尖怯怯的回应着他粗暴的索吻。
已然变暖的天,蓦地吹过一阵寒瑟的冷风。飘染在鼻际的桃花香气,合该是淡雅怡人的气息,此刻却是隐隐夹着一丝山雨欲来的腥风血雨。
静月思28
那是他第一次看那个人穿战袍,隔着高大矗耸的城墙,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那稳稳当当的骑坐在战马上的雪白色身影。
如此的英俊……如此的威武……
一个人领导着身後千军万马的队伍,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明明是英姿飒爽。
他越看……
却觉得越是心惊胆战。
相隔的距离如此之近,感觉竟如此之远。
宛如,今日这一别,就是永远。
站在城墙中央的月淡之,表情严峻的朝月默然俯首请求道:「父皇,请再三考虑。此事,万万不可。」
「怎麽?」月默然扬眉一笑:「老大……你这是对朕的决策没信心?还是,对小六领军一事,觉得没信心?」
「儿臣,并非这个意思。」月淡之摇头:「此次边境骚乱一事,可大可小。小六年纪尚轻,又没有足够的带兵经验,即便是有邢将军在一旁协助指导,仍旧是相当冒险的行为。更何况……」
「哈哈哈哈……」月默然大笑起来,斜眼睨着月淡之:「你觉得,朕这是在故意为难小六?」
「儿臣不敢。」月淡之更是垂下头,语气愈加诚恳的说道:「儿臣只是想恳求父皇,请让我和小六一同前往边境。」
厚实的大掌拍了拍月淡之的肩膀,月默然笑了:「六个儿子当中,也就只有你和小六两个人,称得上是真真正正的兄弟了。」
月淡之闻言,不解的皱着眉:「父皇?」
「朕,只不过是想要小六知难而退罢了。」
月默然转动目光,将视线投射在不远处,那抹搀扶在城墙之上,几乎被狂风吹动,却坚毅挺拔的站立着的身影。
月淡之脸色一抿:「父皇……」
「你和小六,论才智和谋略,均是不遑多让。小六唯一输你的,就只有野心这一项。今後,坐上帝皇之位的,无论是你,或是小六都好,你们都将会成为对方的一大得力干将。」月默然扭回头,意味深长的瞥着月淡之:「老大……朕的话,你听懂了吗?」
「……儿臣……懂了。」默默的後退一步,月淡之合上嘴,不再说话。
小六……
该说的,该做的,我都尽力了。
接下来会如何?
……就得看你自己了。
神情复杂的看着相隔着耸高的城墙,依旧遥遥相望着两人,月淡之忍不住叹息。
半年。
哪怕只是半年……
对这两个人来说,也是度日如年的煎熬吧。
沈重却震撼人心的鼓鸣声,低昂却刺耳的响起。随风喧嚣飞扬着大旗,排列整齐有序的军队早已整装待发。
月默然执起一大碗酒,垂直手腕悬空正对着马背上的人:「小六……此番战役,你,可有得胜之心?」
接过海公公呈递上来的酒碗,月弦之同样高举着手:「当然有!」
「不後悔?」月默然一语双关的问道。
「回父皇,大军已然如箭在弦,儿臣也是一样,迫不及待的想要飞奔至边关去平乱战火。如斯问题,他日,我们定会以最完美的战果,来回答父皇今日的疑问。」月弦之头也不回的沈声咆哮道:「大家说,是不是?」
「是!」震耳嘹亮的回答声,宏壮得几近刺破耳膜。
「既然如此,朕懂了。」月默然几不可见的轻掀起嘴角:「你们听着,这场战役,至关重要。朕今日在此下令,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我等必定,鞠躬尽瘁,完成使命!」
「那麽,请大家和朕,一同干了这杯祭祀酒!」月默然仰头,一饮而尽。
月弦之也跟着,毫不犹豫的饮尽。
群军动作迅速一致的昂首豪饮而干。
抬眼望了城墙上,同样身穿着雪白衣衫的人儿最後一眼,月弦之坚定不移的策马转身:「出发!」
引入遍目黑压压的庞然大军,开始快速而整齐划一的往前迈进着,一点一滴的消失在城墙外,消失在缓缓升起的朝阳里,也消失在众人担忧眷恋的眼瞳里。
「靖雅……」傅宁捷起眉,轻唤着在猛烈的骤风中,站立了许久的方靖雅。
无奈,对方却完全是一副无动於衷的模样。
「靖雅……」傅宁又唤了他一声:「这里风很大,你的身子刚刚调养好,不适宜在外边吹得太久。我陪你,先回银缺宫吧。」
方靖雅终於回过头,看着蜿蜒曲折的城墙上,早已是空无一人,他缓慢的摇了摇头:「……我想……回尚书府。」
没有那个人在的银缺宫,他不想回去。
最起码……
今日不想。
此刻……
更是不想。
「尚书府?」傅宁微微的一愣,很快回应过来:「好。那我们先回和宫殿,待我禀告大皇子後,再派辆马车,护送我们回去。」
「不……」方靖雅仍是摇头:「我想自己一个人回去……」
「你自己?」傅宁反应很是迅速,委婉的建议道:「靖雅,我不放心你自己一个人回去。要不这样,让我送你一程,只要看到你平安的回到尚书府,我立即回宫,好吗?」
方靖雅敛下眼睑:「傅宁,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靖雅……」傅宁再也忍不住叹气:「只是半年。半年後,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把你和六皇子分开。」
让他说出来吧。
不要再折磨这两个真心相爱,却受尽外界阻挠,而不能在一起的人了。
傅宁屏了屏气:「靖雅,其实六皇子他──」
「傅宁!」严厉的怒斥声从身後传来。
「──」傅宁一窒,僵硬的转过身:「大皇子……」
下一秒,月淡之紧绷的脸便云淡风轻的面向方靖雅:「靖雅是想,独自一人回去尚书府吗?」
「……是。」
「可以。」月淡之丝毫没有阻挡之意:「一个人回去,也不是不行。不过,必须乘坐我安排的马车。靖雅,可以吗?」
方靖雅微鞠着躬:「有劳大皇子费心了。」
「那好。需要收拾行囊吗?」见他晃首,月淡之了然的抿嘴:「你到宫门去吧,马车就在那里候着。」
「靖雅在此,先谢过大皇子了。」
静月思29
从每隔半个月就捎回一次的战报来看,在月弦之的带领之下,捷报连连的月朝军队,就如同势如破竹般锐不可当,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所向披靡的地步。
如斯结果,使得月默然龙颜大悦,也让暗自忧心的月淡之,逐渐放宽了心态。
自从回到尚书府,方靖雅就一直没有外出过。日子过得就像入宫前一样,总是忘我的流连在书房中,从早到晚的呆在里头,有时,甚至连晚膳也不吃。
经过一日繁忙,从宫里回到府中的方儒学,归来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书房里去寻人。
无声的推门而进,果然,习着轻便衣衫的方靖雅,正埋身在硕大的书架堆中。方儒学见状,忍不住轻摇着头:「小雅。」
「父亲?」将目光从陈旧的书册上抽回,方靖雅抬起眼,看着无奈摆首的方儒学,急忙立起身:「吏部的事务结束了?」
「嗯。」方儒学点头,皱眉的望向他:「怎麽又躲在书房里了?偶尔也出庭院里去走走,要不,你若是想到市集里逛逛,也行。」
「靖雅不想出门。」将手上的书册一一摆放回原位,方靖雅拍拍衣襟上的灰尘:「父亲你也知道,靖雅从小便喜欢钻在书房里头,不爱出门的。」
方儒学踱步上前,随意抽出一本书册子:「父亲当然知晓。可是小雅,打从你从宫里回来,就变得比以往更不爱出门,人也消瘦了不少,你母亲很担心你。再说了,这书房里的书,你从小看到大,上面还残留着你从前做的笔记记录,几乎快被你翻烂了,你还看不厌啊?」
方靖雅闻言,垂下头沈默不语。
「你可是在担心六皇子的安危?」方儒学淡淡的开口询问道,眼底瞬间闪过某些不明所以的异样。
呼吸倏地一窒,方靖雅更是静默起来。
「小雅,你……」方儒学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麽都没说出口。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这是秦姑娘今日特意到吏部来,托父亲转交给你的。」
「……秦姑娘?」方靖雅下意识的愣了愣。
离开银缺宫太久了,突然听到这个名字,陌生感便一拥而上。
「嗯。说是一定要让父亲,亲手交到你手里。」方儒学将薄薄的纸张,递到他手里:「赶紧看看吧。或许,是有重要的事。」
「……哦。」呐呐的接到手里,方靖雅快速的拆开。
急事。
请速回银缺宫。
简单的几个字,让方靖雅看得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轻易的被牵动了心绪。
……毕竟,秦舞阳曾经救过他的命。
虽然不晓得所谓的「急事」,到底是指什麽?但是他觉得,还是得回去一趟。无论如何,也该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
「父亲。」方靖雅轻声的启口:「靖雅……想回银缺宫一趟。」
「回宫?」方儒学错愕着,明显有些措手不及:「这秦姑娘,莫非是出事了?」
微微的晃了晃首,方靖雅吐出:「靖雅也不晓得。总之,先回去吧。」
「回去也好,你离宫回府也快三个月了,回去住个几日,看看情况也好。」稍稍沈思的想了一下,方儒学很快的吩咐道:「你先回房收拾收拾,父亲让陈总管驾车在府门前等你。」
方靖雅边点头,边折起书信起步回房。
目送着马车沿着街道越走越远,方母终於疑惑的回头,很是担忧的问道:「怎麽就这麽让靖雅回去了?这孩子近几个月,都失魂落魄的。你现在让他自己一个人回到宫里,也没人照顾什麽的,你就放心得下了?」
「他的心不在,不管是留在府里,抑或是回到宫里,结果都是一样的。」方儒学意味不明的解释道。
「你这话,是何意?」方母皱紧了眉头:「靖雅进宫还不足三年,可这短短三年的时间,却是让他变得更难以捉摸。三个孩子当中,最让我担心的人,便是他。」
方儒学含笑的轻拍着她的肩:「没事的。若是论韧性和耐力,比起他的两个兄长,小雅恐怕是当中最强的一个,同样也是最用不着我们担心的一个。」
「当真?」方母仍旧怀疑不已。
「当真,为夫可以向你保证。」
只是……
这孩子,选择了一条,比任何人都要难走的道路。
若是坚持着想要走到底,途中肯定少不了要披荆斩棘。即便最後能够走到尽头,只怕早已是伤痕累累了。
可是,如果这是小雅自己做出的选择,并且觉得不後悔的话,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只能任由他自己走下去了。
只希望……
六皇子和他,能够并肩的走到最後。
方儒学不着痕迹的叹息着,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口。
沿路走过熟悉的廊道,这才发现,记忆中曾经白雪皑皑的银缺宫,此刻已然全是春天的迹象了。
处处都是片片的新绿色,桃花林里染红的花瓣,也变得愈加鲜艳欲滴。
「方公子!」寝宫门外,许久未见的小月子站在屋檐下,兴奋不已的朝他拼命地挥着小手:「方公子!」
当初走得过於急促,还没来得及回来知会小月子一声,这孩子怕是偷偷的生了很久的闷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