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落秋澜 第二部————冰燚

      “那，茗儿，你可曾致人于死地？”
      夙茗摇头否认。
      夙夜派遣他担任各种他深觉厌恶的职务，惟独未让他手沾鲜血。
      “可我数载杀人并不下于暗杀者，你可反感？”
      见夙茗再度摇头，话锋偏转，又道“再者，在意身侧患难与共的挚友出自夙凤楼，若我真是这等人，茗儿你还会舍身相救吗？”
      潋祈尘手撑案沿一个轻盈如秋鸿的翻越，已然立于夙茗身畔。
      “茗儿……”
      手轻柔地抚上夙茗纤细的肩头，软声唤道。
      不料夙茗却猛地咳嗽，见潋祈尘凑近意欲关怀，便略带别扭的转过身，目光四转，讪笑连连。
      “那……我外出赏月。”
      言罢不及潋祈尘阻拦已夺门而出。
      匆忙自卧房退出，便是一阵小跑。
      待繁杂心绪稍稍理清，停下脚步，已离卧房有段距离。
      夙茗无力一叹，顿了片刻，又是捶胸又是顿足，不免嗔怒。
      本谈的融洽，自己却突然似逃般离去。
      刻下静心一思，莫说睿智如祈尘会如何看待这举止，就连自己亦是……头绪纷乱。
      夙茗蹲下身，头颅顶着双膝。
      只要思及房中男子也许会因自己唐突举止而骋怀大笑，便觉有种痛哭的冲动。
      然转念一想，自己独身跑至幽静小径为一个男子苦恼心烦的举措俨如身居深闺的小姐，神色不由更见懊丧。
      如此在原地恼恨良久，想着时间不早，若孤身离去过久，祈尘或许会担忧，才缓慢起身。
      先前跑得匆遽又是心情紊乱，并未过多关注环境。
      刻下一望，才惊觉自己不经意间竟来至晌午拜识过风貌的祀堂。
      犹疑半会儿，夙茗四下张望，见周遭无人，才推门而入。
      清华顷刻洒落，照尽屋内轻尘纷繁。
      夜间祀堂竟有让人寒噤的幽森，夙茗不禁敛足，仅于门槛处观望。
      却见屋内有不同周遭幽暗的素白。
      心下好奇，便轻掩大门，小步走至。
      只见素白锦缎凹凸不平，臆度应是遮蔽某物。
      夙茗探身一撩，赫然入眼的竟是苍白容颜。
      陌秋云的尸体？
      垂眉叹息，细心把锦缎掩上，然而方遮住男人容颜，手势一转，又再度撩开。
      夙茗食指轻杵男人脸颊，指下僵硬触感令夙茗豁然一怔。
      方想再做细心查看，不料门缝间传来细碎声响。
      乍听之下竟是枯枝败叶碎裂之声。
      当下凝聚内力倾听。
      以足音臆度来者应在不远处，却刻意敛息，若非那人不慎踩及落叶，自己定察觉不出。
      然而如此偷摸谨慎，应是来意不善。
      夙茗立时把手中锦缎覆下，慌忙四顾，却见祀堂陈设简明，竟无藏身之所。
      然门外极轻足音在耳畔越见清晰。
      夙茗惊慌失措，思虑是否待人启门时立即掠出。
      但足音却在门前疏忽止住。
      夙茗侧耳聆听，竟闻第二足音飘然而起。
      可相比前者足音，后者足音虽远，却不似前者蓄意匿迹，细听之下反而更见响亮。
      “原来是子秋云子兄，不知夜间拜访祀堂有何赐教？”
      潋祈尘清朗音色在耳际起伏，夙茗只觉先前紧绷心态顿时弛懈。
      “在下……只是……想再看陌师兄……一眼。”
      潋祈尘轻声叹息，又道：“子兄再缅怀师兄，也应顾及自身状况，现下已晚，且子兄白昼受伤，应乘早休憩，明日再来吧。”
      “这……”
      语调悠长而显踟躇。
      静默少刻后才道“好吧。那在下先告辞，潋兄也歇息吧。”
      听闻本近在门前的足音与后者足音齐齐离去时夙茗才安下心。
      身子依着柱子势如落叶，缓慢坐下。
      过了许久，祀堂前才再度浮起足音。
      夙茗却不闪躲，起身步至陌秋云尸身边，垂首细细探究。
      潋祈尘入室观得此景，眉目染上些许责怪。
      “你对尸体倒是极具兴致，经方才周折也丝毫不减。”
      夙茗对此置若罔闻，解开陌秋云盘扣，为其宽衣解带。
      麦色肌肤顿时跃入眼底。
      夙茗伸手于男人胸膛细细摩挲，半刻后又为他整衣。
      忙完手上功夫，夙茗随意抬眼一望，却见潋祈尘杵在原地，清明黑目直直望着自己，幽怨流溢，让夙茗当下一怔。
      “这时间还想揶揄我？”
      目及夙茗警戒神色，潋祈尘敛容正色。
      走至夙茗身侧，询问道“有无收获？”
      夙茗美目俏皮一扬，语调满是挑衅：“收获丰盛。”
      言罢点向男人颈窝：“往昔在夙凤楼时……”
      言至一半，夙茗倏忽缓下动作，目光沉滞，眸中流光亦渐渐淡下，音色低沉道：“因为讨厌尸体，所以被蓄意刁难的楼主派遣做善后职务，因此对尸身略知一二。”
      潋祈尘握住夙茗正欲从男人颈间抽回的手。
      神色满是殷忧关怀。
      夙茗却莞尔一笑，音调平淡无波：“我没事，都过去了，只是刻下回忆有些不舒心而已，你无须挂念。”
      潋祈尘微微启唇似欲出言，却终究喟然叹气，松开夙茗的手。
      目光却不离他容颜，似欲从他神态中窥得些许心绪。
      第二十二章
      夙茗却是自若如初。
      手触男人天灵盖，内力流畅如龙蛇，从己身传入尸身体内。
      片刻后收手，把素色锦缎覆上，稍稍整理才起身。
      “这尸身依僵硬度而言，因离世多日，且，倘若银针透过肌理，肤上会留细微痕迹，可先前探他白昼受伤的胸膛三处地方却完好无损，最为关键之处便是……”
      夙茗低头细看自己手掌，而后望向潋祈尘。
      “方才传递内力于他，却半路受阻，若臆度无误，因是经脉寸断而亡。而且他体内还留有些许毒素，可惜刻下已无法查明是何毒。”
      “银针虽是损人经脉而使人丧命，可不足以经脉寸断，且银针无毒……”
      垂首静思，音色越见低幽。
      “你是指？”
      “他并非白昼丧命的陌秋云！”
      言语相叠而出。
      两人皆是一愣。
      “茗儿，我们先回房，再行商酌。”
      夙茗点头同意。
      心中万千思虑划过，以至未留心脚下，一个趔趄被撂倒于地。
      “茗儿？”
      潋祈尘扶起夙茗，夙茗眸光转向，见足边竟是陌秋云透出白色锦缎的手，心立时一震，微微依向潋祈尘。
      抚慰般揉着夙茗后脑，潋祈尘上前欲把陌秋云的手推回至锦缎下，然目光随意一落，竟目及僵硬指间有靛青绸缎一角，便欲扳开陌秋云握成拳的五指，奈何男人死前用力过大，以至潋祈尘费力良久才拿出他手中绸缎。
      夙茗按捺方才恐慌探过身。
      “这是……？”
      “我也不知，是陌秋云手中紧握的。”
      把绸缎一角塞入衣内，随后微拉白色锦缎，遮过手。
      “可以了，走吧。”
      “嗯”
      夙茗瞅一眼素白锦缎，才随潋祈尘离去。
      悄然回至卧房，夙茗顿时吐气。
      “你为一府之主，还要这般偷摸。”
      潋祈尘宽衣的手一凝，回首苦笑道：“你定要揶揄我一番？”
      夙茗冷眼一瞪，直直倒于软塌。
      潋祈尘微怔，凑近一把拉起夙茗。
      “懒虫？连衣服也不褪？”
      夙茗甩开潋祈尘的手，再度倒向软塌。
      “讨厌尸身就不要去碰。”
      夙茗闻言顿时来了精神，猛地起身。
      “若非我委身相助，你还不知这一真相呢！”
      潋祈尘背过身，对夙茗隐含嗔怪的目光视而不见。
      “我只是不愿你受累而已。”
      言语一落，两人皆是静默。
      清夜安谧，氛围更显尴尬。
      良久后，夙茗才转题道：“我是无意间碰触到陌秋云尸身才觉不对，若对尸体不甚谙练，亦不会有所发现，更不会细心查看尸身有何蹊跷，而翌日便要火葬陌秋云尸身，倘若方才未出此变，怕是真相将沉没海底了。”
      “嗯。”
      一顿后又道：“那靛青绸缎是陌秋云死前紧拽的，非对己身极其重要便是能推度杀人真凶。”
      “方才看过，尸体未做易容，是真身。”
      “那白昼毙命那人，才是易容？”
      夙茗点头。
      “祀堂一行只有六人未去，鹰隼门门主，蓬莱十二代的三个弟子，慕青镖局镖头和他臂助。”
      “鹰隼门门主为你和子秋云、陌秋云检查伤势，他可以排除易容者的可能，但不保他非同谋人。”
      “的确，其实我觉得慕天罡更有可能，可当日……他借溪颜体弱多病之故而带她去拜访谙练医术的友人。”
      “会不会他暗中使诈？”
      潋祈尘摇头。
      “当日拓陪伴而行，回府禀报并无异常。”
      夙茗顿时泄气，语含无力道：“难不成是蓬莱那三个弟子？”
      蓬莱历史悠久，坐落深谷之中，素日虔心钻研上古之道，鲜少过问江湖之事，然此代掌门年入迟暮后更不涉及江湖，独有若惊澜广发英雄帖那次才破例出谷，却于回门途中丧命，至此后蓬莱虽略显纷乱却不再漠视江湖，对于正派而言俨如顶梁柱之一。
      “这……如今也只能这么臆测了……”
      看着夙茗苦恼的神色，潋祈尘忍俊不禁。
      “好了，今日够累了，先歇息吧。”
      夙茗回首瞅一眼背对自己的男子，径自卧下。
      星沉月落，旭日东升。
      夙茗眉心微紧，眼睫稍颤，抱紧被褥身子一转，手向前一搭，却是空空如也。
      猛地睁眼，先前惺忪如流水东去。
      起身一探，入眼便是如水流潆洄的晨曦与空荡卧室。
      阖眼待混沌思路稍明，才穿衣洗梳。
      朱门一敞，映入眼底的人儿让夙茗一怔。
      “烙雪？”
      “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