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火残云----苏荏

作者:  录入:03-10

  “啊?!”耀阳简直消化不了这句话,磕磕巴巴地问,“他们……他们是谁啊?为……为啥打你?”
  “红卫兵,”霁云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因为我是‘破鞋’呗。”
  耀阳很想问为什么你会被叫成“破鞋”,又怕这更勾起霁云的伤心事,便急着换个话题:
  “啊……不说这个了,你家里都有谁啊?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你,也没个信什么的?你爸爸呢?”
  耀阳很快发现他这个话题换得很不成功,因为霁云的脸色变得更暗了,他转过身背对着耀阳,慢慢地说了一句:
  “他们不要我了。”
  说完,便慢慢地向屋外走去。
  耀阳愣在当地,望着他单薄的背影,觉得嗓子眼儿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哽得心里疼得厉害。
  霁云的病反反复复拖了一个礼拜才好利索,但他第二天就坚持去上工,耀阳拗不过他,只能整天看着他,不让他干太重的活。有时候看着霁云搬东西的时候累得满脸虚汗,耀阳就暗地里寻思着,这城里人真干不了地里的活儿,特别还是受过那样的罪的,要能给他换个工作就好了。
  队里的孩子们很喜欢霁云。霁云平常绝不多说一句话,对谁都保持着礼貌的疏离,但跟孩子们在一起时,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温柔的表情。因为他会讲很多孩子们从来没听过的故事,什么《白雪公主》、《灰姑娘》之类的,所以孩子们找机会就会围在他身边,央他讲故事,爹娘见管不住,也就随他们去了。毕竟,霁云从来了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那天,当耀阳无意间看见霁云在河边教一群孩子用树枝划大字时,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自从队里上一个小学老师远嫁山外之后,孩子们已经放了半年羊了,霁云这个从苏联留学回来的大学老师,难道还教不了他们?最关键的是,要是霁云当了老师,就不用再下地干活,不用吃那么多苦了。
  当晚耀阳就把这个想法给爹说了。冯队长听了,叼上烟袋锅子,一言不发。倒是耀阳的娘在一边说话了:
  “就让他当老师吧!阿云那孩子,看着怪可怜的。瘦胳膊瘦腿的,哪是干农活儿的料?你看他低眉顺眼的,从来不多一句嘴,跟你们说的什么‘破鞋’,哪能扯上一点儿关系?”
  冯队长斜了她一眼,哼道:“妇道人家,知道什么?”然而过了一会儿,又闷闷地开了口,“等我去问问李书记的吧。”
  等到冯队长在场院里向队员们宣布这件事的时候,大家的反应反而都很平静。队员们就是这样,单纯而直接,有些流言蜚语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没亲眼看见,真正往心里去的也少。再说,霁云自从来这儿的表现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再往他身上扣那个他们也不太懂的“破鞋”的帽子,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就这样,霁云当上了北山小学的小学老师,每天跟十几个孩子呆在那个破破烂烂的教室里,耀阳的一颗心才总算放下了。

  第 3 章

  这天下午,耀阳带了些劈柴去教室找霁云。正碰上他们下课,霁云被十几个孩子围在院子里说话,有几个小一点儿的还亲切地搂着他的腰。看见耀阳,霁云的眼睛弯起来,微笑着打招呼:
  “你来啦!”
  这发自内心的微笑让耀阳觉得很窝心:“我来给你们添点儿柴,眼看过年了,天儿冷,要烧得旺一点儿,别把你们冻坏了。”
  霁云笑着点头,走过来帮耀阳一起搬柴火,孩子们也七手八脚地过来帮忙。
  等柴火添完了,也该上课了。耀阳没什么事,就坐在教室后面听他们上课。这一节是语文课,霁云先给孩子们念课文。教室里静悄悄的,霁云那温柔优美的声音配着火炉里静静的滋滋声缓缓流出,耀阳不禁听入了神。抬眼去看,那个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服的人,站在从窗子里透出的一抹阳光下,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边,越发地精致美好了。
  等到霁云上完了课,走到耀阳身边时,禁不住扑哧一笑:“这么喜欢上课,以后不忙的时候都过来听吧!”
  耀阳这才回过神来,赶紧闭上不知大张了多久的嘴巴,有点儿不好意思:“那个……你刚才说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真有意思,是在哪儿听到的?”
  “在书上看的,”霁云仍然忍俊不禁,“苏联的革命爱国故事,我留学的时候还读过原文呢!”
  “真的啊!你真厉害!”耀阳羡慕极了,不禁感慨道,“要是我也能看懂俄语书就好了……”
  “只要学就能啊!我教你!”霁云立刻说。
  “真的?”耀阳惊喜地问,这还是霁云第一次主动说要做些什么呢!
  “真的!今晚就开始学吧!”
  耀阳急忙点头,像是怕霁云反悔了似的。
  于是从那天起,每天晚上耀阳都去找霁云学俄语。霁云也就真的耐着心,从字母和发音开始教耀阳。耀阳脑子不笨,很快就学会了三十三个字母,练会了颤音,还有模有样地学会了几句日常用语。霁云还帮耀阳取了个俄语名,叫阿莎(音译)。耀阳笑笑地说这个名字好,“二傻”,又好记又好养,把霁云逗得前仰后合。
  队员们也很快知道了耀阳在跟霁云学俄语,那个每个礼拜开大会时都会说到的国家的语言,于是,对霁云的态度又有了改善。甚至有时候,耀阳还会看到雨秀她们几个小丫头围着霁云,让他给她们也取个俄语名,教她们几句俄语,霁云总是和气地来者不拒。耀阳想,以霁云的度量和脾气,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完全融入他们大队,跟所有人成为朋友。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年关。自从开始文革,县里要求各大队过年时也要干活,一切庆祝活动,像祭祖放鞭炮贴春联,都被看成是封建迷信的代表,一律不许做。冯队长才不理那些,他说,放鞭贴春联不让,假还是要放的,队员们辛苦了一年,总要给他们两天时间收拾收拾屋子,去去晦气。于是,北山大队大年三十和初一两天集体放假吃团圆饭,成了方圆几百里唯一还有点儿年味儿的地方。
  年三十一早,耀阳去找霁云,见他坐在炕上,拿了张照片正在看。耀阳凑过去,霁云也不躲闪,指着照片上的人对他说:
  “这是我爸,这是我妈,这后面,站在我旁边的,是我大哥和二哥。他俩现在都在苏联,做研究的。”
  耀阳点点头,然后转头看霁云,小心翼翼地问:“你想他们了吧?”
  霁云的眼帘垂下去,有些闷闷地说:“不想是假的。”
  耀阳明白,过年本该是一家团圆的时候,霁云一个人在这穷乡僻壤,爹妈连封信也没有,心里肯定不好受。想到这儿,他猛地拉起霁云,大声说:
  “走!带你去个地方!”
  耀阳拉着霁云往山坳里走。走了大约一袋烟的光景,光秃秃的树林子里出现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小草屋。霁云不由地感慨道:“哇……”
  耀阳得意极了,拍着胸脯介绍到:“这是我好几年前盖的,厉害吧?只用了几天功夫……”
  霁云使劲点头,迫不及待地走过去,多摸摸西瞅瞅,看得出喜欢得紧。收到这样的效果,耀阳有些惊喜,便推着霁云说:
  “里面更‘科拉细微’(注:俄语中美丽一词音译)呢,走啊,进去看看!”
  霁云转头笑了一下,也不纠正他,顺从地跟着耀阳走进去了。
  没想到,小小的草屋里,竟然横七竖八地放了许多木质的小玩意儿——普通大小的椅子、桌子,雕刻着花纹的小盒子,还有栩栩如生的木耗子,木小鸟……霁云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巴掌大的小人偶,赞叹着欣赏:
  “天啊!这些……都是你做的?”
  耀阳快乐地答应着:“是啊!我爹不让我做,说这些无用功只会影响干农活,我就偷偷跑来这里做。”
  “你的手可真巧!”霁云由衷地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手艺啊!如果有师傅带你,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木匠,甚至,一位雕刻家!”
  耀阳听着有些脸红,挠着头说:“你可别抬举我了,我这只是做着玩的……哪有那么厉害……”
  霁云笑着摇头,看看手里的小人偶,又说:“这个可以送给我吗?”
  “啊?”耀阳更不好意思了,忙不迭地答应道,“你随便拿……哎呀,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霁云打断他说:“那我就不客气啦!”说着,从兜里掏出手帕展开,把小人偶仔细包好,然后才慢慢放回兜里。
  这个动作看得耀阳脸红心跳,急急忙忙地伸手掏兜,扯开别的话题:“对了,雨秀刚才塞了个鸡蛋给我,说是她看的鸡窝昨天少收了一个蛋,她特意偷偷煮了,让我带给你吃!”
  “是吗?”霁云稍微愣了一下,马上明朗地笑了,“哦,知道了。”他从容地接过鸡蛋,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把皮剥开。
  “来,咱俩分着吃。”霁云说着,已经将鸡蛋掰开,连蛋黄也小心翼翼地掰成两半,其中一半递给耀阳。
  然而耀阳没有伸手去接。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雨秀给他鸡蛋时他也没多想,现在却突然觉得霁云那副了然的微笑特别刺眼——霁云什么时候和雨秀这么好了?
  霁云像是看出了什么似的,轻轻一笑,直接把鸡蛋堵到耀阳嘴上,耀阳被迫塞了一嘴的鸡蛋,心里也觉得有些堵得慌。
  霁云也不解释,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自己那半鸡蛋,拍拍嘴巴说:
  “其实我特别羡慕你。”
  耀阳费力地咽下鸡蛋,问:“为啥?”
  “你,还有你们全大队的队员。你们能生活在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不被任何骇人听闻的事物支配,自己过自己的日子,真的很幸福。”霁云慢慢地说着,眼睛从草屋的门口望向远方,目光里充满平静,却没有太多的悲伤。
  耀阳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知道城里这几年闹得很凶,有好些人像疯了一样,不劳动,不学习,每天只是一味的闹。耀阳他爹虽然是个连县里都不怎么敢惹,索性放任自流的老顽固,但他爹都知道不该那样闹,城里那些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就不知道呢?
  “城里的日子过得一团糟,”霁云的表情有些严肃了,语气却仍然是平缓的,“连学校都被他们搞乱了。每天早上开忆苦思甜大会,上课前背诵语录才让进教室,有一次有个学院全院都要求改姓毛,我有个同事不愿意,就被扣上反动派的帽子,活活……”
  见霁云有些说不下去,耀阳心疼地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有很多知识分子都无缘无故地被批斗了……你,一定也是他们的一员吧?”耀阳相信,那个“破鞋”的帽子,一定是别人乱安给霁云的。
  然而霁云却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算无缘无故,是我告诉他们,我是个同性恋的。”
  “同……性恋?”耀阳受惊不小,磕磕巴巴地问。
  “就是男人喜欢男人,耀阳,我喜欢男人。”霁云平静而坚定地说。
  “喜欢……男人吗?……”耀阳愣愣地咽了口吐沫。
  “嗯。自从青春期开始,我就知道,我对女人没感觉,我喜欢的是男人。”霁云回答。
  “不喜欢……女人吗?”耀阳茫然地重复着。
  “是啊,不喜欢女人,没办法喜欢女人……喜欢,是人不能左右的情绪,不是吗?”
  耀阳慢慢地点头:“是啊……”半晌,又试探着问,“只因为说了这个,就被打,被关吗?”
  霁云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耀阳拼命从震惊中挣脱出来,努力措辞,“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呢?”
  耀阳双手撑着脸,叹了口气说:“因为他们抓了我的两个学生,说他们是鸡奸犯,要送他们去坐牢。于是我对他们说,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的,我自己也是同性恋,这并没有伤害到其他任何的人。”
  原来……是为了保护学生啊!耀阳终于明白了,是啊,不管喜欢的人是谁,都没有伤害其他人啊!
  霁云转向耀阳,郑重地说:“耀阳,虽然我的性向不能被大多数人接受,但我真的没有伤害任何人。他们都不肯理解,但我想让你明白,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很可能,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望着霁云明亮的眼睛,耀阳急忙重重地点头。朋友,霁云说他们是朋友呢!耀阳头一次觉得朋友这个词特别好听。而且……如果霁云喜欢的是男人,那就不可能是雨秀了……耀阳有些混乱地想到,心里竟为了这模糊的想法而逐渐舒畅起来,连自己也没有觉察到。
  得到了耀阳肯定的答复,霁云安心地转过头,摆弄地上的小玩意儿去了,过了一会儿,他静静地说:
  “谢谢你。”
  耀阳笑了。原来霁云一直在紧张,担心自己不接受他——耀阳把这份紧张当做是对自己的重视。他看着霁云的动作,突然发现他似乎比刚来的时候有肉了些,尽管比起其他人还是很瘦,但脸色好了很多,笑容也比刚来时灿烂多了……
  “霁云啊……”耀阳犹豫地说,“你想没想过,你爹到底为啥把你送到这儿来?也许……他并不是不要你了,而是……在保护你呢?”
  霁云迅速地转头看耀阳,声音有些发抖:“我……不敢那么想……当时我还被关在厕所里,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跟我划清界限,要组织下放我!”
  “可是说到底,还是你爹把你从厕所里弄出来,送到这里来的吧?”耀阳鼓励地说,“不管他说的是什么理由,都把你从监牢一样的地方救出来了啊!”
  “那么……可是……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毫无音信……”霁云的情绪激动起来,但仍然不敢确定。耀阳明白,在经历了那样的大风大浪、众叛亲离之后,任何人都会变得极度悲观,畏手畏脚。
  耀阳继续鼓励道:“为什么不跟你联系,这个我也说不好。但是我想,应该是有逼不得已的理由的,你说呢?你再好好想想,当时是个什么情况,既然你爹说了要跟你划清界限,还方便跟你联系吗?”
  霁云愣愣地望着他,下一秒,突然猛地拉起他的手,朝茅屋外跑去。
  耀阳还是第一次见霁云这么激动,不禁吓了一跳,一边任他拉着自己跑,一边问:
  “你干嘛啊?拉我去哪儿?”
  “我给家里写信报平安!”霁云头也不回地跑着,只喊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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