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是飞雪,满心满脑的飞雪。
一道惊雷划过,空中的电光映着谈飞雪的面容越发苍白。眼前的飞雪,气息微弱的飞雪……
莫问书从怀中摸出天乙给的小盒,取了一颗化血丹攥在手心。
飞雪不能死,不能让飞雪死。
想起从前自己对飞雪的不信,对自己的自欺欺人,天乙的义无返顾和决绝像是鼓动着自己前行的劲风一般。莫问书小心的托起谈飞雪的后颈,将那颗化血丹喂入了他口中。
化血丹苦腥的味道瞬的刺激了谈飞雪的心神,这丹丸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就在口中化了开来,混成了血液涌进谈飞雪的喉间,顺流了下去。
天乙的血,这般腥苦咸涩的味道。天乙的命,这样难掩无私的情感。
一日一次,切记不可断了。
莫问书收了小盒放回怀里,天乙的话他还记得。化血丹是魔功的药引血引,服尽了化血丹之后……莫问书俯身抱起谈飞雪,那之后的事情,就是练功了。
他抱着还未醒来的谈飞雪往堂外走去。雨势依然,他小心的护着飞雪,生怕雨点会飘落到他身上。
前行的人,又怎会看到自己的身后,那被雷光电影映的狰狞怒目的大日如来像……
轻轻的将飞雪放回榻上,莫问书才要替他盖上软被,谈飞雪却是微闪了眼睑,张开了眼睛。
“飞雪。”莫问书轻喊了他的名字。
谈飞雪茫然的眸子渐渐有了光彩,慢慢转到了他的脸上。
相顾无言。
“师父替你疗了伤,让我给你服了大还丹,你好好休息。”
听着莫问书柔声交代一些简单的事情,谈飞雪的心头突的涌上一阵怅然,张了口,用自己都有些惊讶的微颤轻声喃喃道:“我不曾想过……在亲见了那一年的事后,我还会有这样的感觉。”
莫问书静静的听着,小心的坐在了谈飞雪的身旁。
“姑姑说爹是被娘一剑穿心而死的,我该是亲眼见了的,却如何也想不起来。”谈飞雪望着莫问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这话叫莫问书听在耳里,心上又是一刺。飞雪的声音已不再颤抖,平静的就像他的神色一样无波,可如今越是见到这样的飞雪,莫问书越是觉得心痛。
“爹的事,我记不清了。可天乙的事,我好象忘不了了。”谈飞雪轻声的说着,像在讲着什么童谣故事一样。
“飞雪,你累了。”莫问书忍不住的伸了手,以掌轻盖在了飞雪的眼上。这双像是失了半个魂魄的眼眸让他无法注视,不忍去看。“飞雪,你再睡会吧。”
或许是真的很累,谈飞雪慢慢的又合上了眼。
感受到睫毛在掌心划出的轻痒,莫问书也禁不住的闭上了眼。待到飞雪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他才小心的拿开了自己的手。
他凝望着已然熟睡的飞雪,蹑手蹑脚的站了起身,走到桌边坐下。借着微弱的烛火,他开始轻翻着天乙留给他的那本化心掌的册子。
第七十六回 化心魔掌
所谓化心掌,顾名思义,以掌力化心为水,单就是这样去听,已觉得是门阴毒邪魔的功夫。好好的比武,或者说是伤人,为何还要透骨打心?
莫问书翻过第一页,见到那书册上赫然画着以掌击打人心之姿,只是被击中的那人似乎软趴趴的没什么气力。他寻了画旁的字细细的看了,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以尸练功。
先前听天乙略说了一些,什么以七七四十九副活人心肺练武,那时已觉惊悚,只当这古怪的邪魔功夫就是杀人乱如麻的狠毒武功。哪知先下翻了册子一瞧,竟是先要从练尸开始。
对于亡故之人的大不敬,即便只是不熟之人,终归难以释然。所谓魔功,原来当真是从一开始就疯魔的厉害。若果说连死去的人都可以毫不顾忌的视其亡魂若无物而取来就当个练物一般使用……莫问书耐不住的往后多翻了几张,只觉得自己有些看不下去。
化心掌以掌力震裂人心,化心为水。被化心掌所伤之人起初仍可面色如常,半刻之后才会显出死态。内力高深的人,隔身打骨,以掌震人五脏六腑,伤人心脉虽为难事,却也并非不可办到。只是这般如崆峒派那样邪损七伤拳的功夫,本就为人所不齿,现下又出了化心掌……竟是比之七伤拳更为阴毒。
莫问书忍着想把这册子丢上火烛烧掉的冲动,又强翻了几页。
他无法想象创了化心掌这门功夫的人究竟在想什么。那种将人命当做玩赏儿戏一般的心思竟显其中,这创功之人似是将自己当做了天下之神一般全不将旁人当做性命来看。明明杀了人,还要叫那人留得半口气,好去看人垂死暴毙的样子,仿佛像在看一台戏似的。
莫问书觉得有些恶心,究竟什么样的人会存着这样的恶劣心思!
然而化心掌的内功心法和那身家数路,出招的姿态,收式的架势又全是那般优雅柔和,像是出自温婉的女子之手,又像是儒雅潇洒的男子所习之武。若果不是化心为水,若果不是存着那般恶意……
想起师父曾经说过,大凡世间魔功,多是高深难测,只是偏离了正道,取了旁门邪路,所以才不可取。
莫问书猛然想起天乙的抚鹰手,那也是门狠毒的功夫,招招出狠,直逼命门,然而天乙出招时动作轻柔,迅猛如鹰勾的夺命之式全藏在那一抚一推之中。这化心掌……多半也就是北辰宫的功夫,只这一处,多少也可窥出身家门路。
移穴走位看来全是不在话下,这邪魔的功夫当真是不负了这个魔字。若果练成,入魔逆天;若果失败,走火入魔。莫问书以指划行,细细看着那张经络图。进级到上位的化心掌之功,练成之后竟有如此威力!控制自身血行当真是无不可。
想到这对飞雪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莫问书禁不住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要练到这般田地,又要磨去多少具人尸,舔尝多少人的鲜血……即便能以这化魔强功立于众人之前,却也当真无法为人……试问又能有什么人,可以真正强到这般地步呢?
莫问书轻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懊悔起来。方才一时血气冲脑,他全没去想这后果就给飞雪服下了化血丹……血引已在飞雪体内行走,若是不练……若是不练?
莫问书慌忙翻着这功夫秘籍,终于在先前被他强行略过的几页里看出了些眉目。不看倒罢,这一看实是叫他心惊不已。
血引竟是个像苗疆巫盅一样的东西,以活人之血凝成,入体即活,行通全身,以此为引,嗜血丧心,故而化心,最终成魔。
莫问书只觉得自己手上一颤,那功夫秘籍就翻落到了的桌上,摊开的那一页上,那一段文字震的他脑中瞬的一片空白。
行了血引之人,必然要练化心掌,若果不练,体内狂魔难抑,终要嗜血成性。
天乙,你竟做了如此恐怖之事!
莫问书深吸了口气,用力的闭上了双眼。这和他原本想的全不相同。
他原以为天乙只是以命要挟飞雪,好叫飞雪念在主仆的情分上不好白费了他的性命才去练功,哪知竟是个如同下盅一样的东西!尽管秘籍上亦有写着心神强劲的人可自控神智,强抑胸中狂魔,不变做嗜血的狂人,只是……若果强压,隐隐会觉得自己好血伤人,那又是种怎样难耐的心情?
而且……飞雪不可不练。这是让他活下去的唯一的法子了。
想到这里,莫问书张了眼,又拣了化心掌的秘籍翻开起来。九层的功力,进阶分级全不相同,环环相扣,顺势而上。练的越是深入,嗜血的心性便越是难以压抑,连性子也会阴晴古怪起来。
莫问书禁不住泛起个苦笑,若说这性子阴晴,他倒还真不担心。飞雪现下的性子……也是好不到哪去的。他摇了摇头,目光顺行而下,死死的定在了第五层上。
化心掌一、二层,以尸练武,隔身打骨;第三层起要以鲜活人尸练起,专功化心之姿。这第五层之后,便是化魔的开始,也将是以活人练功起始的部分。说是以活人来练,却也是从毫无身手之人进阶至懂得功夫的对手。
创功之人那恶毒顽劣的心性瞬的浮在人的眼前,面对活物,取人性命于瞬念之间,不伤及外貌,还要做尽美好优雅的姿态,当真邪门恶心的可以!
莫问书的脑中闪过江湖上那些被剖尸了的人,想起在武当时见到的赵空明的尸身。赵空明那般身手的人也是丧命化心掌这功夫之下。这一瞬间,莫问书终于明白了这场腥风血雨的真实。
他禁不住的开始疑惑,自己真的可以么?自己真的能助飞雪将化心掌练下去么?天乙说飞雪是替柳姬月寻人练功……自己能够为了让飞雪练功而去杀尽无辜么?!
想到天乙说练功的那个是柳姬月,他冷不防颤了一下。那个全心为飞雪着想,要他带飞雪来少林求解的柳姬月,那个柔着声说只盼着飞雪好的被他叫做姑姑的女子,那个魔女柳姬清的姐姐,要天乙来助飞雪练功的柳姬月!
她究竟是什么人?她究竟按的什么心思?!
莫问书惊的猛抬起了头,整个人往后仰了一记。只这一下,却是看到飞雪已坐起了身,似乎醒了不少时辰的样子。
谈飞雪正坐在榻上,脸上全无神色的紧盯着莫问书,盯着他手里那本化心掌的秘籍。仿佛已是看了很久,很久……
第七十七回 此章无名
谈飞雪看着莫问书,两人静了很久,还是他先开了口:“你也要我练这个。”谈飞雪说的平淡,只是这话里意思叫莫问书心虚的忙不迭收起了化心掌的秘籍。然而要答他谈飞雪这个话,却实难做到。
那化心掌的功夫自己是翻尽了的,也是当真心惊难抑,若是有的选,莫问书千万个不愿意谈飞雪去练那功夫。只是如今……若说不练,还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呢?又要让飞雪活下去,又能叫飞雪不失了功夫的法子,如今也只剩下这一个了。
莫问书苦着脸抬了头对上谈飞雪沉如死水的眼神,他从那双静默的眼里找不到丝毫的责怪和怨怒。然而这无波无谰亦足够使他心惊。飞雪在想什么?
莫问书猜不出,他从来也不认为自己可以猜中谈飞雪的心思,也如同柳姬月和摇光说过的话,猜中了也是不能说出来的。
飞雪应了天乙留书上的求,杀了他,却是没有点头答应说要练这门功夫。想到自己一时脑热已让飞雪服下化血丹,如今当真是骑虎难下无可挽回,莫问书心里一阵惆怅,恍惚着就移开了视线不敢再和飞雪对视。
“你们都要我活下去。”看到莫问书这样的神色,谈飞雪轻叹了口气。并不是说他想要寻死,只是现下这一个两个的人全都舍了命逆了天的要叫自己活,实在好笑。要叫一个看淡了的人重新在乎起来,就像是把成了佛正要入净土极乐的人往人间地狱拽一样可笑。
只是他并非不懂,天乙的心思,莫问书的心思,就算是天枢、天璇、摇光他们的心思,想要他活的心思。
谈飞雪禁不住的笑了出来,连性命都要为了旁人来取舍,都要被别人来左右,这是何等可笑的事情!五岁那年,剑雪山庄一夜溅血,那是旁人决定的命,他没得选;之后入了北辰宫,受了姑姑的教诲,练了功夫,做了少宫主,也是旁人决定的命,他没得选;掀的江湖上血雨腥风,搅得莫家不得安宁,尽管这是自己乐意做的事,起先却也是姑姑交代的;如今来了少林,说是求解,只是他当真不在乎这条性命,又是姑姑交代他得跟着莫问书来,才有了今天。
谈飞雪,有什么是你自己想做,却也去做了的事么?
看到飞雪一脸讽刺的冷笑,莫问书虽是不知他想到了些什么,却也跟着有些难过起来。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变得不自在,一种受制于人的枷锁扣在他们的颈间,难以卸下。
天不知不觉的就亮了。莫问书觉得极是疲累,心里沉甸甸的。两人久坐着,也再无言语。又是很长一段时间,莫问书终于站了起来,翻了桌上的茶碗过来,倒了满满一碗,捧到飞雪面前。
“把药服了吧。”莫问书递了颗乌红的药丸给飞雪。
谈飞雪没有接,盯着那颗丹丸看了很久。那是什么他自然知道,化血丹,或者说,那是天乙。
谈飞雪禁不住在心里狂笑起来。天乙,你竟选他来诓我服药。你可知这个呆子最是纯直,半分不懂得遮掩。你定是交代他要将这化血丹混迹在平日的丹药中给我服下,可他却能如此这般大方取出……罢了。
接过丹药,就着那碗水服了下去,谈飞雪抬眼看着莫问书。天乙既要你瞒我,我自会当做不晓得。你莫问书叫我服他,我自是会吃。
这化血丹服下之后会如何,谈飞雪不是不知。七日之后若是不开始练化心掌,怕是心魔难抑,实是要嗜血伤人的。也好。若到了那个时候,慧闻大师自是会清理邪魔。
任着性子把自己的命全丢到了莫问书的手上,谈飞雪忽然觉得轻松起来。想着或许自己只能再见七日的光明世间,他忽然摇了摇头。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尽管很微小,自己还是觉察到了。
正邪终是难两全,莫问书和自己早就该分道扬镳,原就不是一个道上的人,却因自己先前的肆意妄为纠缠到了今时今日。莫问书,七日之后,你就能做回你的莫少侠了,担得起那个侠字。只是……若到了那时……
猛地收回自己的心神,谈飞雪暗暗告诉自己,没有若果。
莫问书自然还是不知谈飞雪此时的心思,寻思着天乙留下的飞雪日常里服的药这回是真的不够,合着药服的那些香草干果亦是不多,莫问书交代了飞雪要好生休息后,揣着那列药的单子就下山去了。
达摩院这厢虽是略有安稳,少林前山和此时的江湖上,却又是大大的闹开了。
不知是什么人传了消息出来,说谈飞雪和莫问书二人如今藏身在少林。原本忌讳武学宗家的少林寺的江湖人,因为先前众人挑上武当山的事情,都有些轻浮焦躁起来。再不说先前随了武当岳空亭前去围剿北辰宫的人全变做了一具具尸体送回了各自门派,连那岳空亭也不例外。杀人的手法同先前如出一辙。
料定是谈飞雪所为,江湖众人终于又坐不住了。武当一代弟子如今只剩了孙空鹤一人。谈飞雪所在所为,实是天理难容。
一心一意向着谈飞雪的莫问书自然亦被江湖人所迁怒。想他原是正派侠士之子,却受那邪魔勾引,做了那般不齿之事,甚至助那邪魔歪道逃脱!
莫问书是少林弟子,于少林而言,这就像是真真切切的污痕,比之谈飞雪刻印在武当上的黑斑更为深邃难掩。
而那莫行风亦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由得广宁和尚带回了少林寺。若说莫问书不会回到少林,这话又有谁会去信呢?!
广安满意的听着小沙弥回报的情况,高兴的抿了口茶。莫问书,谈飞雪,怪只怪你们自己送上了地狱门!如此这般还能助自己一齐除了广宁,真是大快人心。
广安时不时的点着头,盘算着下一步该要再做些什么才能叫这事更妥当圆满些。
几天前,偶尔去了偏山的他听到有人在林子里狂吼,小心的期近了去看,却是莫问书那厮!广安想起自己那日见了莫问书,竟是抑不住的狂笑了起来,只觉得连佛祖都是站在他这边的。能见到莫问书,自然能瞧见谈飞雪。
原想这样揪出谈飞雪和莫问书到前山,却是在看到慧闻祖师的时候,全身如凝了血一般不能再动弹。
慧闻祖师显是知道他二人藏身达摩院的,甚至可以说是慧闻祖师招待的他们。
广安眯了眼,暗自思量慧闻这老东西也是个护短的主,偷藏了大逆不道的小徒弟和他那反了人伦的小情人,真正不愧是对广宁青眼有佳的老和尚。全都是一个样子。
拿捏不准慧闻祖师真正的意思,广安也不敢贸然行动,于是只得差了俗家弟子同阮小一那几个到江湖上四处放话。